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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诺·舒尔茨:文学史上伟大的异类 思郁

 章木匠 2010-05-15
布鲁诺·舒尔茨:文学史上伟大的异类
思郁
阅读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尔茨是一种难以描述的体验,他与我读过的所有作家都大不相同。

阅读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尔茨是一种难以描述的体验,他与我读过的所有作家都大不相同。我敢肯定,以后很长时间没人能够替代他留给我的那种伟大、战栗和震惊,连卡夫卡也不能。但是我根本无法详细描述他那个独树一帜的非理性世界,也许只能用他的文字形容他的书:“我直截了当称它为书,不加任何修饰语或限定词。面对那个超验世界的恢弘,这种间接里带有一丝微妙的无奈和默默的妥协,因为没有任何词语,没有任何暗示可以恰如其分地传达出那种令人恐惧的战栗,那种对一件叫不出名字、超出我们对奇迹把握能力的事物的不祥预感。当你面对那个辉煌的事物时,形容词的堆砌或者修饰语的富丽堂皇又有什么用呢?”

这是舒尔茨的短篇小说《书》的开头部分。小说中,在冬季一个漆黑的早晨,他很早醒来,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折磨得痛苦难耐,想入非非:他想找回童年时候读过的那本书。他的父母对孩子的突然发作显得茫然无措,试图拿出各种各样的书塞到他的手中,全被他气愤地推掉了。而后的几个星期,那本失落的书仍然踪迹皆无,他的兴奋感逐渐淡了下去,“然而那本书的影子仍然不懈地在我的记忆中燃烧,吐着明亮的火焰。那是一部沙沙作响的巨大法典,一部暴风雨般的圣经,风掠过它的册页,犹如洗劫一枝花瓣凋零的巨大的玫瑰”。那是一本记载了基本原理,终极目标之书,原型之书,世间再无其他书本可以替代那本书。但最终颇为残酷性的一幕出现了,他发现了那本书的时候,已经所剩无几,“正文一页不存,仅余若干广告和私人声明”,因为家里的女仆每天从上面撕下几页拿去屠宰店包他爸爸午餐时吃的肉。就是这样一本已经寥寥无几的书,让他在无言的狂喜中燃烧着,陷入痴如醉的阅读中。在他看来,这就是那本书,那本原作,神圣的原作,无论它现在多么失尊和蒙辱,“每一本这样的书都只会闪耀一时,那一瞬间就像凤凰呼啸着翱翔而过,它的每一页都会燃烧起来。因为那一瞬间,此后我就永远热爱它们了,虽然它们很快化为灰烬”。我们每人心中都有一本这样的神圣之书,无论时光荏苒多少秋,书页变化多少旧,哪怕他所剩无几,哪怕我只找到其中一页,书中整个故事,关于这个书的全部印象都会复活如初。也许,下次打开这本书时,我们可能再也找不到原来的故事,那些人物似乎在那本书销声匿迹的漫长日子里,同样缓慢地成长、游走和生活,书写着新的传奇。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本失落的书,从来没有被抛弃过,“在此我们必须强调这部原作的特异之处,现在读者无疑已经很清楚了:它在阅读过程中逐渐呈现和展开,它的疆界向一切激流和波浪敞开”。

也许,舒尔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他写下的其实是自己的真实寓言:找寻失落的书,成为了他自己作品的命运折射。

很长时间里,我们对这位文学史上默默无闻的作家都知之甚少。舒尔茨于1892年7月12日出生于波兰德罗戈贝奇小镇,学过建筑和绘画,后在中学担任美术老师。他生前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个波兰小镇上,生活平淡无奇。他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开始进行小说创作,还曾和朋友一起尝试过诗歌写作,后因为挚友逝世而郁郁放弃。他的朋友死于肺结核,负责给寓所消毒的卫生人员为了防止传染,烧掉了舒尔茨和他朋友之间的所有手稿包括来往信件。除了绘画和小说创作,他还曾帮助他喜欢的女人约瑟菲娜?赛琳丝嘉将卡夫卡的《审判》翻译成了波兰语。其后他曾向约瑟菲娜求婚,被拒绝。这又是一个颇具戏剧性的隐喻事件,卡夫卡曾说,受难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真实的联系,对舒尔茨来说,这次受难事件中,他失去了心爱的女人,却收获了卡夫卡。自此,文学史上,他们成为了是精神上的同类,文学上的异类,互相映衬,相互指涉,用不一样的伟大书写着同样的经典。

时值1942年,纳粹占领这个波兰小镇期间,作为犹太人的舒尔茨能够安稳度过很长时期,得力于当地一位盖世太保菲利克斯对他绘画才能的欣赏和庇护。然而菲利克斯并非辛特勒,以援助犹太人为己任,他曾枪杀一名犹太理发师。而这位理发师同样是另外一个盖世太保的庇护者。于是,又一起戏剧性的隐喻事件发生了,那位盖世太保对菲利克斯叫嚣着,枪杀了舒尔茨:“你杀了我的犹太人,我也要杀了你的。”那一天是1942年11月9日,舒尔茨五十岁。据说那天原本是他打算离开的日子,好心的朋友已经为他搞来了旅行的假文件和非犹太身份证明。这个场景很容易联想到他们另一个精神上的同类,1940年在流亡途中自杀身亡的本雅明,他们都受尽了无常命运的折磨,偶然事件的嘲弄,一如卡夫卡。

舒尔茨总被拿来与卡夫卡相比,不仅仅是他曾翻译过卡夫卡,更多的是他们都在写作中专注于内心里那个沉默无底的深渊,创造出了一个独特的非理性的异化世界。但他们之间仍然存有很大的不同,卡夫卡善于用清澈的风格书写污浊的梦魇,并且对生造格言警句有着病态的迷恋。舒尔茨则是更善于用丰富的语言描述繁复的场景,他对简洁诗学没有任何兴趣,每一个句子都力求反其道而行之,繁复到极致。他喜欢用长长的前缀和修饰语,仿佛要穷尽与句子有关的所有形容词,都堆积到一个场景中,复杂的意象目不暇接,诡异的场景接连不断,阅读中经常有种无法喘息的窒息之感。舒尔茨的写作令人惊奇之处在于,你会感觉他写的每个句子都承受了过多的重量,总是担心一个句子会因不堪重负而猝然断裂或者死亡。这种令人惊奇的恐惧会一直伴随你的阅读体验,千钧一发的感觉时刻调动和催生了读者所有的感官变得灵活敏锐。舒尔茨的这种写作非常敏感,他的身体仿佛一个全能的接收器,与外界任何细致入微的动静发生碰撞后,身体的所有感官仿佛发生了化学反应,视觉、听觉、嗅觉和感觉,有条不紊地接受着外界的信息并转换成各式各样的语言,层层叠叠,接连不断地传输到大脑中。他似乎从不考虑是否要过滤掉某些看似冗余累赘的词汇,一股脑的全部倾泻到稿纸上。看他描述姨妈说话时候的样子,“声音从那个洁白、丰腴的肉体发出来,仿佛游离于她本人之外,只是松散地束缚在个体身上。即便受到各种束缚,那声音也随时准备繁殖、粉碎、扩张开来,然后又分化出另外一束集群。那几乎是一片自我繁殖的沃土,弥漫着一种放纵的病态的女人气”。(《八月》)写父亲的愤怒,“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和耳朵从夜色中不断涌现,以随时翻新、幽灵般恐怖的抽芽和发芽速度,在黑暗的子宫中不断壮大、不断繁衍、不断弥漫”。(《圣显》)写下完雪的冬天,“昏黄的冬日来临了,四处弥漫着无聊。铁锈色的大地上铺着一层白雪,犹如一条磨得露出织纹的寒碜的桌布,上面满是窟窿”。(《鸟》)这样的段落并非是我精心挑选,实际上,在这本小说集《鳄鱼街》中,随便每一篇都有类似的句子,令人惊悸、恐怖甚至恶心,但对读者而言,舒尔茨笔下那个怪异的世界种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一点点地消解了我们的抵抗力,让我们沉浸其中。

当然,如果需要精心挑选舒尔茨代表性的部分,我会选择小说《死季》中的描写:“已经太晚了。父亲四处疯狂怒奔,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迅速开始腐烂,分崩离析,好像被一种来历不明的沉重灾难击垮了。我们还来不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就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嗡嗡的声音,在我们眼前飞起来,变成一匹穷凶极恶、满身毛发的钢蓝色的飞马,疯狂地兜着圈子旋转,盲目地装着店铺的墙壁。”“我们震惊得目瞪口呆”这是书中的原话,说出的却是我们的感觉。这富有冲击力的场景只是父亲其中一次变形,还有蟑螂和螃蟹。还需要追问舒尔茨为什么这样写么,除非你从没读过卡夫卡。我们或者可以换一种问法,卡夫卡已经写过类似的场景,为什么舒尔茨笔下出现的时候,我们仍然会觉得震惊?这难道不是一种无聊的重复和无耻的篡改?

卡夫卡的伟大也许正在于他的那种独一无二无法模仿的文学特质,不仅仅是他的文学世界,还有他的现实生活。卡夫卡曾说对于生活的世界他感到三倍的疏离:对捷克的大多数人而言他是德国人,对德国人而言他是犹太人,甚至在犹太人中他也是一个沉思和孤僻的人。他从来没有超越他天生的矛盾心态,以及他对日常生活的疏离感。而且卡夫卡的疏离感远比民族忠诚乃至政治迫害的羞辱还要深刻。他感到自己被流放,但却想象不出从哪里被流放,因为他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真正的家园。作为一个最终的现代主义者,他是被生活本身所流放。这种深刻的孤独感在舒尔茨身上重现,从他的挚友去世到求婚被拒,从他画中那些奇形怪状的矮胖男人到他笔下怪异奇特的想象世界,舒尔茨无不给人一种与他的现实生活格格不入的感觉,他从他的日常生中割裂了出来。和卡夫卡一样,流放对舒尔茨而言,不是失去了自己的土地,而是没有开始的地方。于是他只能终生囿于那个波兰小镇,沉浸在那个充满神秘与象征,自我与想象,瑰丽与奇特的文学世界中。

博尔赫斯曾说,伟大的作家总是书写着他的前辈和同类。布鲁诺·舒尔茨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

思郁

2010-1-8书

鳄鱼街,【波兰】布鲁诺·舒尔茨著,杨向荣译,新星出版社2010年1月第一版,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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