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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写作

 zcm1944 2014-12-05

绝对写作

郭启宏 《 光明日报 》( 2014年12月05日   16 版)

    《蒙马特遗书》是一本奇特的书,这是台湾26岁的女研究生邱妙津于巴黎自杀前写给女友的信件汇辑,叙述了一个年轻人的情欲,披露了人前无法启齿的心声。该书轰动了整个台湾,曾获台湾1996年文学类最佳书奖。当年评委之一蒋勋认为,其原因在于该书是一种设定死亡后的绝对写作。

    “只有当设定了自己的死亡之后,才会这样写。”蒋勋指出,“死亡是解构的最大力量──惟有死亡能解脱‘生’的相对性。”他以法国作家惹内为例:惹内从小入了黑社会,人生定型期完全浸泡在反体制的环境里,他长大后成了惯偷、男妓,一次次坐牢、重判,最后成了无期刑犯。令世人惊愕的是他竟以待毙之身开始了写作:写自己的故事,写监狱里男性间的情欲关系……这些作品大多散失狱中或者毁于看守之手,只有一部分意外地传到了萨特手里。萨特读后叹为天人,作《圣者惹内》,指出惹内是在替所有主流文化“赎罪”,并认为这才是一种绝对写作,而那些意图发表、预设别人评论的写作,其纯粹度往往要打折扣。

    从邱妙津到惹内,作品由于预设了死亡坐标,解脱了“生”的相对性,也就自然地摈绝了世俗功利,显现出一种绝对的重量。而大多数写作者在进行的,都是着眼于现实,更具实际意义,有别于绝对写作的“相对写作”。

    不管是哪种类型的写作,预设坐标几乎不可避免:不预设死亡,可能预设不朽,不预设闹热,可能预设淡泊,不预设荦荦大者,可能预设鸡毛蒜皮。翻开文学史,仅就名利一项,便见写作百态。世人大多赞赏淡泊名利的作家,有“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不才明主弃”的孟浩然,也有与现实紧张碰撞的屈原、李白、杜甫、苏轼、关汉卿、曹雪芹,他们的抗争均非为一己之私。在这个群体中,我以为最值得研究的是曹雪芹。这位早年的佳公子、晚岁的落魄人,为什么非要在僻居西山、举家食粥的窘境中“一把辛酸泪”地留下“满纸荒唐言”?他没有工薪,没有润笔,又不愿打秋风,或去当幕僚、清客,他终竟贫病而亡。曹雪芹大概没有预设死亡坐标,但是他的作品或可视为准“绝对写作”。

    还有一类作家,他们同样没有预设死亡坐标,但也没有预设闹热局,至少没有预设“家弦户诵”,而是“鹤有还巢梦,云无出岫心”。他们之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沈复。沈复的《浮生六记》不过率尔操觚,连发表的意图都没有。那是中国文学史上早已有之的一种文体——笔记小说,是类别有异的各种随笔,或清谈或考辨或搜神或述异,其间的优秀者能将高尚的人格、美好的情感融入对自然图景和社会具象的描绘与展示之中,“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刘勰语)

    写作的人预设坐标原本在自觉不自觉之间,孰知到了号称市场经济的今天,充斥文坛的竟是赤裸裸的炒作!有点权的急急弄权,有点名的忙忙卖名,胁肩谄笑,奔竞于侯门之间,钓誉沽名,飞扬于国界之外。读读这些人的作品,不是恶俗,便是汉字错乱的排列。

    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当然不是那些会弄权会谄笑会奔竞的人,而且也不是那些仅仅有个聪明脑袋瓜的人——他们不仅有笔下的才华,更有美好的心灵,有着对现实深刻的洞察力,特别是对人性的敏感,有着对人类的责任感,能够承受苦难、超越苦难,同时拒绝浮躁、拒绝浅薄,有着一种甘于寂寞、甘于孤独的精神;他们敢于直面人类普遍存在的问题,不仅不回避由兹引发的斗争,而且在这种斗争中表现出伟大的人格力量!他们预设的坐标或许不是死亡及其他,但一定离不开真善美。

    我有幸结识了邱妙津的博导辜怀群教授,她这样描述《蒙马特遗书》:“……悲恸的情绪,透过文字淋漓尽致地展现,力量强大到让观者无法抵抗,在冷静与疯狂间,我只看见极大的孤寂与无法解套的提问。”

    (郭启宏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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