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写作预设座标

 广东黄汉光 2015-08-11

写作·预设坐标

郭启宏

据报载,获台湾96年文学类最佳书奖的是一本奇特的书——《蒙马特遗书》。这是26岁的女研究生邱妙津于巴黎自杀前写给女友的信件汇辑,这些信件叙述了一个年轻人的情欲,披露了人前无法启齿的话。因为信件发现于蒙马特地区,故以为书名。《蒙马特遗书》轰动了整个台湾岛,很多台湾青年被震撼得发抖。究底为什么?当年评委之一、台湾东海大学教授蒋勋有说法,他认为那是因为,《蒙马特遗书》是一种设定死亡后的绝对写作。

“只有当设定了自己的死亡之后,才会这样写”,蒋先生指出,“死亡是解构的最大力量──惟有死亡能解脱‘生’的相对性”。为了说明这种绝对的“遗书式”写作与众不同的特质,蒋勋举出法国作家惹内。惹内从小入了黑社会,人生定型期完全浸泡在反体制的环境里,他长大后成了一名惯偷、男妓,一次次坐牢,一次次重判,最后成了无期刑犯。令世人惊愕的是他竟以待毙之身开始了个人写作:写自己的故事,写监狱里男性间的情欲关系……这些作品大多散失狱中或者毁于看守之手,只有一部分意外地传到了萨特手里。萨特读后叹为天人,作《圣者惹内》,指出惹内是在替所有主流文化“赎罪”,并认为这才是一种绝对写作,而那些意图发表、预设别人评论的写作,其纯粹度往往要打折扣。蒋勋的举证意在说明,《蒙马特遗书》与“圣者自白”有同质性。(注一)

从邱妙津到惹内,绝对写作的特质在于,整个作品由于预设了死亡坐标、解脱了‘生’的相对性(也就自然地摈绝了世俗功利)而获得了一种终极意义,整个作品同时显现出一种绝对重量,也即蒋先生所称震撼读者心灵的“空前的重量”。读罢报载,我的心一时间多了几许沉重。不只是对惹内、邱妙津的“悲悯”,而且是对当今世上的写作者(包括我自己在内)至今仍然握笔的反思。当然,举世滔滔,像邱妙津、惹内辈能有几位?且不说主观上的千差万别,客观上的际遇也难以类比,自杀者和死囚本来极少数,其间能舞文弄墨的更属凤毛麟角。倘以邱妙津、惹内为唯一参照系,世上人将无法写作。着眼于现实,更具实际意义的,是有别于绝对写作的“相对写作”。然而,《蒙马特遗书》毕竟是一种启示。

核心问题是预设坐标。无论是什么样的作家,也不管是哪一种类型的写作,预设坐标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不预设死亡的,可能预设不朽,不预设闹热的,可能预设淡泊,不预设荦荦大者的,可能预设鸡毛蒜皮,如此等等。翻开一部中国文学史,在林林总总的作家群中,仅就名利一项,便可得见写作百态。后世人大多赞赏淡泊名利的作家,不仅有“采菊东篱下”的悠然的陶渊明、“不才明主弃”的尴尬的孟浩然,而且有与现实紧张碰撞的屈原、李白、杜甫、苏轼、关汉卿、汤显祖、曹雪芹们,因为他们的抗争绝不为一己之私。在这些人当中,我以为最值得研究的或许是曹雪芹。这位早年的佳公子、晚岁的落魄人,为什么非要在僻居西山、举家食粥的窘境中“一把辛酸泪”地留下“满纸荒唐言”?他没有润笔,更没有固定工资、奖金或者红包,他又不愿意打秋风,或去当什么人的幕僚、智囊、附庸和清客,他终竟贫病而亡,年未及五十。曹雪芹大概没有预设死亡坐标,但是他的作品或可视为“准绝对写作”。

曹雪芹之外,还有一类作家,他们同样没有预设死亡坐标,但也没有预设闹热局,至少没有预设别人评论(说得直白,叫捧场),他们的预设坐标也许可以用两句旧诗来表述:“鹤有还巢梦,云无出岫心。”这类作家可以称作“又准绝对写作”。他们之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沈复。沈复的《浮生六记》不过率尔操觚,连发表的意图都没有,如果不是俞平伯先生无意间从货担中发现,中国文学史上哪里有沈三白的名字?书肆上也不会有托名曾国藩的续貂之作!由沈复的《浮生六记》想开去,那是中国文学史上早已有之的一种颇为独特的文体——笔记小说。这类作品实际上是类别有异的各种随笔,或清谈或考辨或搜神或述异,其间的优秀者能将高尚的人格、美好的情感融入对自然图景和社会具象的描绘与展示之中,如刘勰所说,“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注二)至若散淡闲适之类,虽然只及具象的表层,情绪的波面,但是不随流俗,且带美感,也有存在的价值。笔记小说的写作也往往排斥名利的坐标。

写作的人预设坐标原本在自觉不自觉之间,谁知到了号称市场经济的今天,人们看到了充斥文坛的竟是赤裸裸的炒作!作品还未问世,先要广而告之,一旦炮制出笼,紧锣密鼓喧呼,有点权的急急弄权,有点名的忙忙卖名,胁肩谄笑,奔竞于侯门之间,钓誉沽名,飞扬于国门之外。读读这些人的作品,即使不是恶俗,也是一大堆汉字错乱的排列。

    严格地说,真正的写作只是少数人可能具有的复杂的精神劳动。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当然不是那些会弄权会谄笑会奔竞的人,而且也不是那些仅仅有个聪明脑袋瓜的人,即使他有一定的艺术才华甚至曾经写出不错的甚至“轰动”过的作品。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不仅有笔下的才华,更有美好的心灵,他有着对现实的深刻的洞察力,特别是对人性的敏感;真正意义上的作家有着对人类的责任感,能够承受苦难、超越苦难,同时拒绝浮躁、拒绝浅薄,有着一种甘于寂寞、甘于孤独的精神;真正意义上的作家敢于直面人类普遍存在的问题,不回避由兹引发的斗争,而且在这种斗争中表现出伟大的人格力量以及将这种人格力量付诸艺术作品的艺术表现力!真正意义上的作家的预设坐标或许不是死亡及其他,但一定离不开真善美!

    《诗经·静女》有云:“静女其娈,贻我彤管。”这个“管”有好几种解释,或释为笔,或释为针,或释为草,或释为乐器,似乎都有几分道理。倘把“静女”当作女神,仿佛缪斯,那么这个“管”释作笔再恰当不过。只是,问题跟着来了,这“彤管”舞弄出啥玩意儿来?扪心自问,对得起这“彤管”吗?

(注一)    参考《中华读书报》199856日张慧文《〈蒙马特遗书〉缘何轰动台湾》一文。

(注二)    引自《文心雕龙·神思》。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