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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迁徙不再是写作原动力时

 红瓦屋图书馆 2014-12-07

当迁徙不再是写作原动力时

罗岗指出,中国现代文学的经验为当代文学带来解读视角和写作挑战


  大家往往会感到当代文学中有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现象,今天,我希望能用中国现代文学的经验来做出一种解读。
  
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特色:叙述从“离开”为起点,迁徙往往是作家生活的一部分
  当我们重新细读那些耳熟能详的作品时会发现:中国现代文学大都和迁徙有关。
  以我们熟悉的鲁迅的《故乡》和《祝福》为例。这两部小说不是直接讲述闰土和祥林嫂的故事,而是通过一个叙述者,通过“我”来讲和闰土、和祥林嫂相遇的故事。这个“我”或和闰土在少年时代一起长大,或和祥林嫂在鲁镇一起生活过。但叙述者之所以可以讲一个故事,有一点很重要,就是他必须离开过故乡,然后再重回旧地。只有在这时,故事才能够讲出来,并且在讲述中呈现故事的内涵和复杂性。
  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很重要的经验,也构成了它的显著特色:叙述的开始,往往以离开作为起点,这就是和迁徙有关。譬如沈从文,他离开湘西之后,才有可能重新回去描写湘西;也有离开后,再也不回去了,譬如最近因为电影《黄金时代》而成为话题的萧红,她的《呼兰河传》是在香港写的,她一辈子再也没有回到呼兰城。
  中国现代文学处理的是中国被纳入现代的经验,追求现代必须离开故土,使得中国现代作家总能发现“异地”与“故土”之间的不同。这种差异让他们开始讲一个新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他们和原来生活世界的关系,不是一种简单的叙述者和叙述对象的关系,他们不是为了写作来体验生活,“迁徙”的经验就是他们生活本身。
  
在新旧世界中感受压力寻找希望,作家成为“影子”,试图在小说中融合分裂
  孟悦曾借用鲁迅“铁屋子”的比喻,把中国现代文学诞生的时刻称为“铁屋开裂”的时刻:铁屋裂开,泄漏光明,让人家知道外面有一个新的世界。这些叙述者生活在新旧之间,用鲁迅说法,“影的告别”,因为“影子”恰恰只能在光明和黑暗之间,这一群生活在光与暗,新和旧之间的人,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学叙述的真正动力。因为在他们身上,承受了来自两个世界的压力。
  在《故乡》中,过了二十年后,“我”回到故乡,此时,闰土又来见“我”,这实际上是长工的儿子和东家的儿子见面。闰土叫了“我”一声“老爷”,无形的隔阂在两人之间形成。
  纠缠在这个新旧世界中的人是谁呢?不是小说中的“我”,那个影子一般的存在是小说的作者鲁迅。在这一刻相遇之时,鲁迅实际上在写两人的隔阂,他们的生活世界是完全无法交错的,“老爷”这个称呼清楚地显示了这点。在明清以来的江南社会当中,“老爷”的称呼有其特定的属性,强调了一个完整的乡土世界理想和规则:即在下者固然要尊重在上者,但在上者更有责任庇护在下者。无论童年迅哥儿和闰土多么要好,他们之间毕竟是东家和长工的关系。而闰土的理想,就是当年那个对我很好的迅哥儿,现在应该成为一个合格的老爷,在那个理想的乡土世界中,如果遇到困难,那么是可以期待老爷来帮助他解决的。而“我”作为离开乡土社会在外闯荡二十年后的人,根本无法理解闰土“老爷”那一声称呼背后的沉甸甸的所指:那是一个在日益崩溃的乡土世界中,对好的生活的渴望与向往。
  这种新旧世界的分裂,在《祝福》中得到进一步的强化。新旧世界两者之间彼此非但不能理解,新世界还企图从旧世界的纠缠中逃离。“我”碰到祥林嫂,祥林嫂问了“我”“人死后有没有魂灵”。面对这类问题,“我”的回答不仅是含含糊糊的,而且回答完了便马上跑掉。在祥林嫂死后,“我”还有种暗暗的快感——“我”将不再被这类古怪的问题所追问了,因为在“我”的眼中,祥林嫂完全变成了一个像鬼怪似的东西,在不断地向“我”追索,促使“我”逃离。
  
……抗战、内战、新中国成立、上山下乡,“迁徙”让作家们始终拥有叙述原动力
  抗日战争造成了反向的迁徙。生活在1930年代北京、上海等文化中心的人,因为战争的原因不得不向广大的内陆迁徙。譬如路翎《财主和他的儿女们》中描写的“蒋纯祖”们,原来都生活在上海、南京等东南沿海大城市里,但随着战争的展开,他们都迁到内陆,用艾青的诗句来说,就是“行走在中国的旷野上”。第一次迁徙是从乡土走向城市,乡土代表传统,城市则表征了现代;而这一次因为战争导致的迁徙,则是从沿海到内陆,从城市到乡村,从现代到传统……在以“口传文化”为主的新环境中,来自城市的作家,原来的写作高度依赖于印刷文化,主要通过报纸、刊物和书籍和读者沟通,但农村中许多人连字都不识,这就是为什么从1940年代开始,中国现代文学发生深刻变化的原因了。为了顺应“口传文化”,街头剧、朗诵诗等纷纷出现,甚至小说语言本身也深受方言土语的影响,出现了赵树理这种专为“文摊”写作的作家。迁徙又一次成为了塑造中国现代文学新品格的动力。抗战之后,继而中国革命胜利,新中国建立,在这个大变动的过程中,又有一次从农村包围城市的过程,“进城”之后的文学不能简单地搬用“解放区文学”的经验,“前三十年文学”的诸多矛盾与困惑从这个“城乡转移”的角度或许可以获得更深入的思考。而“新时期文学”的诞生与转型,更是离不开经历当代中国最重要的一次迁徙“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广义的“知青文学”,从1980年代到新世纪的当下,依然深刻地规范着、影响着当代文学的面向。
  
80后作家,享受城市类型化、全球同步化生活,阅读成写作动力,从而面临超越和挑战
  但“80后”的作家出现,使得“迁徙”成为写作动力的状况正在发生根本性改变。
  最近我在读两本小说。一本是安吉拉·卡特的《马戏团之夜》,另一本是艾柯的《布拉格墓园》。前一部完全是幻想的故事,小说的主人公是叫飞飞的女孩子,她因为可以展开翅膀在空中飞翔,成为马戏团中的空中飞人。《布拉格墓园》则描写的一个以伪造各类文件为职业的人,他伪造了一份文件,为了证明这份文件是真实的,就需要伪造更多的文件来证明它的真实性,为了证明更多的真实性,则有需要伪造更多的文件,以至于最后他也无法分清什么是真实和伪造了……据我所知,安吉拉·卡特的小说深受中国“80后”作家的喜爱,甚至有好几本她作品的中译本就是出自“80后”作家之手,而艾柯的小说更是或显或隐地成为“80后”作家模仿、效法的对象。他们的流行恰恰说明了今天是一个“迁徙”逐渐远离文学的年代,而阅读正成为当今写作越来越重要的动力。因为80年代后生人基本上按照小学、中学、大学和工作这样的方式成长,而且大多数写作者都在城市中生活。今天的城市生活,由于全球化的原因,还有互联网的因素,大家分享着共同的资讯,很容易形成类似的生活方式。即使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最多算是旅行,根本称不上迁徙。由此,广义的“阅读”就成为了这些写作者最基本的视野。
  “阅读”的视野与“迁徙”的经验最大的区别是,使得文学写作者不可能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相反,在两个世界之间出现了一道叙述鸿沟,两个世界之间再也没有任何的交错,不可能再想象那种“影子式”的写作,处在光明和黑暗、旧和新、传统和现代之间的写作。因为迁徙不再存在,阅读成为今天写作的重心,只能通过阅读来讲述他人的故事。年青一代与前辈作家相比,叙述能力大大增强,小说语言也日益成熟。但问题在于,他们失去讲述中国故事的最有利位置,因为在他们的身上,已经无法把两个世界融为一体。
  正是站立在新旧世界之间,才造就了“中国现代文学”某种意义上的“辉煌”。如今的文学“辉煌”难再,不是在技术层面上,无法超越中国现代文学,而是由于缺乏相应的叙述位置且尚未自觉意识到这种缺乏,所以难以讲出精彩的中国故事。
  鲁迅作为“历史中间物”,曾说自己要肩住那黑暗的闸门,放青年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他的这种位置意识,使之一直处于新与旧、光明与黑暗之间。可那些被释放出来的青年,是否以为自己从此便一劳永逸地处于光明的世界中?我认为这是留给当代中国文学和年青一代作家迫切需要回答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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