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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与王士禛(渔洋)的交往和友情

 坚持男 2014-12-11
    王士禛,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自号渔洋山人,后人习惯称其王渔洋。明崇祯七年(1634年)生于新城县(现淄博市桓台县)一官宦世家。他于清顺治八年(1651年)中举人,十二年(1655)成进士,十六年(1659)选授扬州府推官。康熙三年(1664年)内迁,历官翰林院侍读、詹事府少詹事、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刑部尚书。他一生好学嗜诗,著述不倦,交游甚广,是清初一代诗坛盟主,著有《带经堂集》、《居易录》、《池北偶谈》、《分甘余话》、《香祖笔记》等36种诗文集。
  
  一
  
  蒲松龄与王士禛的交往,开始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春天。关于蒲松龄与王士禛的会面地点,专家们的观点不尽一致。据山东大学教授袁世硕先生考证:当时王士禛任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因父丧居家,期间曾到淄川县西铺村与其家族世代联姻的毕际有家去吊唁毕盛育(毕际有从侄),同时顺便到淄川城里造访唐梦赉。毕际有的夫人是王士禛的从姑母,毕际有是当时淄川的风雅名士,与王士禛关系密切。作为毕家西宾的蒲松龄,被推举出面陪侍王士禛,自然有缘与王士禛相识。据蒲松龄纪念馆原副馆长杨海儒先生考证:蒲松龄与王士禛会面的地点,当在淄川县城。因为此时蒲松龄不在西铺,而在家中准备当年的乡试。
  蒲、王会面时,王士禛对蒲松龄的诗作了几条批注,但并没有过多注意,引起他重视的反倒是《聊斋志异》,因为此时他正在写作《池北偶谈》,所以对谈鬼说狐的《聊斋志异》颇感兴趣,便阅读了部分篇章,而且对此赞美了一番:“八家古文辞,日趋平易,于是沧溟、州辈起而变之以古奥;而操觚家论文正宗,谓不若震川之雅且正也。聊斋文不斤斤宗法震川,而古折奥峭,又非拟王、李而得之,卓乎成家,其可传于后无疑也。”
  王士禛回家后,两次致函蒲松龄,借阅《聊斋志异》稿本,还馈赠了香茶。为此,蒲松龄复信说:“耳灌芳名,倾风结想。不意得借公事,一快读十年书,甚慰平生。而既见遽违,瞻望增剧。前接手翰,如承音旨……梅屋以索无期,姑缓之,中元之后日无不相寄者。蒙遥致香茗,何以克堪?对使拜嘉,临池愧悚!”文末的大意是,《聊斋志异》现在不在手中,需要等几天,中元节(七月十五)后一定要回手稿,即时送去。
  王士禛收到《聊斋志异》后,利用居家时间认真阅读了稿本,对31篇文稿作了评点,计有36条批语。这些批语,大致分以下几类,一是补注或辩明本事,二是品评篇中人物,三是赞赏文章佳作,四是就题旨而抒发感慨。这些评语,大多只言片语,较为简略浮浅,基本上没有触及到本质。虽然如此,王士禛却是《聊斋志异》的第一位评点者,比其他评点者早了100多年,对于《聊斋志异》的流行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王士禛还采录了《聊斋志异》中的《五羖大夫》、《妾击贼》、《张贡士》、《赤字》、《小猎犬》5篇文章,经改动,放到自己编著的《池北偶谈》(成书于康熙二十八年冬)中,如王士禛在《小猎犬》文末就说:“事见蒲秀才《聊斋志异》”。其余7篇文章,如《蒋太史》、《阳武侯》等,内容基本相同,应该是他们各自记录的所闻所见。蒲松龄则在《聊斋志异》中记录了王士禛家族的一些传闻轶事,如《龁石》、《庙鬼》、《四十千》、《王司马》等篇。
  王士禛还在《聊斋志异》原稿卷后题写了一首七绝,题目是《戏题蒲生〈聊斋志异〉卷后》,诗云:“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前两句以农民在雨天里豆棚瓜架下听讲神鬼故事的景象,隐寓《聊斋志异》言之无稽、听之有趣的意思,后两句以揣度的口气,说作者大概是厌谈人间事、喜说鬼怪事。此诗写得极其含蓄,意在言外。首句“姑妄言之”用苏轼强人说鬼的典故。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经常与人泛泛而谈,实在无话可说时,就劝人随便乱说。末句“鬼唱时”出自李贺《秋来》诗句“秋来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这两句连在一起,婉转地道出了蒲松龄创作《聊斋志异》的底蕴,即像苏轼、李贺一样困顿潦倒、怀才不遇。蒲松龄收到《聊斋志异》稿本及题诗后,作《次韵答王司寇阮亭先生见赠》回赠,诗云:“志异书成共笑之,布袍萧索鬓如丝。十年颇得黄州意,冷雨寒灯夜话时。”蒲松龄的这首诗反映了他安于穷困,不顾他人讥笑,坚持创作《聊斋志异》的心态。由此诗可以探视蒲松龄的心态:自己谈鬼说狐别有深意,并不那么轻松;得到王士禛的称许,也算得到了些许满足。
  
  二
  
  康熙四十年(1701年),王士禛点志了《聊斋志异》中的部分篇章,请蒲松龄抄录后,寄给他阅读。蒲松龄于此年春天寄去抄本,并附上信,信中说:“十年前一奉几杖,入耳者宛在胸襟。或云老先生虽有台阁位望,无改名士风流,非亲炙謦欬者,不能为此言也。近于玉斧年兄案头,得诗集两种快读之,自觉得《论衡》而思益进。先生调鼎有日,几务殷烦,未敢遽以相质,而私淑者窃附门墙矣。前拙《志》蒙点志其目,未遑缮写。今老卧蓬窗,因得以暇自逸,遂与同人共录之,辑为二册,因便呈进。犹之《四本论》,遥掷急走,惟先生进而教之。古人文字多以游扬而传,深愧谫陋,不堪受宣城奖进耳。”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蒲松龄对王士禛非常敬重,以至于说自己是“窃附门墙”的“私淑者”,对王士禛执弟子礼。蒲松龄对王士禛的敬重,是一个社会底层的文学爱好者对一位诗坛盟主的敬重,这种敬重决不是因为王士禛有“台阁位望”,而是因为他“无改名士风流”,与蒲松龄能以文相交。当时全社会只注重举子业,连诗词都被视为读书人的分外事,蒲松龄致力于创作谈鬼说狐的《聊斋志异》,科举屡屡受挫,被一般人看作不务正业,甚至加以诋毁。在这种情况下,王士禛别具慧眼,对蒲松龄的创作给予褒奖,使蒲松龄增添了继续创作《聊斋志异》的信心和力量。从这个角度来说,王士禛无疑是蒲松龄的知音。蒲松龄在信末还委婉地表示:希望王士禛能够为之“游扬”,也就是为《聊斋志异》作序,使这部作品借助王士禛的声望,在社会上得以广泛流传。
  王士禛接到蒲松龄的信后,并没有马上回信。这年三月,己升任刑部尚书的王士禛上疏请急迁其祖、父葬,皇帝准假5个月。五月王士禛回到桓台,办理完诸事后才给蒲松龄复信,信中说:“流金炼石,倍于往年。惟坐卧把奇书,当青松短壑、赤脚踏层冰耳。二册返璧,尚有几卷,统惟惠教。圈出三十余则,并希录寄也。属序,固愿附不朽,然向来颇以文字轻诺,府怨取诟,亦自取之,遂欲焚笔砚矣。或破例一为之,未可知耳。今春拜手示,并获读《志异》书定本,以卧病久,兼之上疏请急,未遑裁答。匆匆归里,宿疾未痊,亦当稽尺一申候。雨后新凉,遥承起居清泰。近刻数种,附呈教削。因舍侄行,草草申候不一。”对于蒲松龄请求为《聊斋志异》作序之事,王士禛没有立即应允,他在复信中婉言谢绝:他先说自己有时也为他人作序,但都不尽如人意,所以发誓以后不再为他人作序,但又没有把话说死,说为蒲松龄作序这件事“或破例一为之”。王士禛不愿为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作序,并不是说不欣赏这部作品,还是有他的考虑:一是《聊斋志异》中的某些篇章有些触犯时忌的内容、词语,在“文字狱”盛行的清初,文人们都为之噤若寒蝉,为之作序风险极大,作为朝廷重臣的王士禛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二是等级观念和传统的文学观念束缚着王士禛的思想。王士禛是朝廷重臣,又是当时的诗坛泰斗,而蒲松龄只是一个社会地位很低的老秀才,其作品又是不为文人看重的志怪小说。王士禛为蒲松龄作序,在当时的文人看来,当有辱其清望。
  蒲松龄接到王士禛的复信后,本来想到新城县拜访王士禛,因为新城离淄川并不太远,也就40多公里,但他斟酌再三,终未成行。王士禛于十月假满回京后,蒲松龄寄信并附《送别》诗为之送行。信中说:“久拟一亲杖履,辄虑仓卒不能竟所欲谈,思近通德之门,觅一居停主人,侨寓五日,庶朝夕蹈隙,得以罄所怀来,荏苒因循,而舍人已趣装矣。近不能晤,远复如何? 望树瞻云,只有怅切。松留心风雅,虽固有年,然东涂西抹,其实无所师授。少苦鲍、谢诸诗,诘曲不能成诵,故于五古之道,尤为粗浅。近妄拟古作,寄求指南,冀不吝数笔之涂,亦犹在夷貊则进之耳。《送别》一首,所谓贫别在骨,止足以供笑资,不堪笺奏。统俟挥掷,临池翘切!”能够再次与王士禛面谈,这对蒲松龄来说,确实是件难得的机遇,但他终未成行,为此,蒲松龄在这封信中这样解释:在王士禛请假居家期间,本来计划前往新城拜访,但由于没有居停之所,无法就近住宿,不能朝夕请教,因此没有前去。这个理由似乎有些牵强附会,难以自圆其说。现在来看,应该这样理解:蒲松龄是自尊心极强的穷秀才,王士禛是达官显贵、诗坛泰斗,二人社会地位极为悬殊,再加之王士禛未答应为其作序,蒲松龄颇为自重,怕遭人慢待,自取其辱。尽管如此,蒲松龄对王士禛仍然非常尊重,视为知音,这从他的五言古诗《俚言奉送大司寇先生假满赶阙》可以看出。
  诗云:“奎壁照齐鲁,光茫亘万丈。群登李郭门,共争滕薛长。白发卧衡茅,倾风起遥想。登高眺平原,山川何修广! 恨无双飞翼,飘堕亲几杖。虽固隔尘情,梦中常独往。遥遥问何为?謦欬传云响。未睹衡气机,心情亦开朗。愧无项斯善,堪蒙士元奖。学类炳烛明,力衰志犹仿。怜此危败魂,老去更惚恍。喜近子云居,得奇冀参赏。忽复远违乖,中心殊怅惘。芳邻如他迁,四缭剩墟莽。圣明望治深,驾言不可强。名夹琉璃瓶,勋行炳天壤。舍人促装行,大地尽瞻仰!”这首诗抒发了蒲松龄对王士禛的倾慕之情,对王士禛的奖掖之恩表示衷心感谢,并祝愿王士禛辅佐皇帝为朝廷建立更大的功勋。诗文首先将王士禛比作东汉的李膺、郭太,言称当时文人纷纷登临王氏之门,请王士禛评定其能力高低。接着说作者倾慕王士禛的风采,愿意追随在他的身边,虚心请教,但知道这是脱离实际的幻想,只好在梦中相见。然后叙说自己本来文才平庸,却得到王士禛的赞扬,心中有愧,只好效仿古人“老而好学”,弥补自身不足。最近说王士禛离家回京,作者与王氏家乡的文人失去芳邻,无从请教,实在遗憾,但王士禛回京侍奉皇帝,不久当入阁拜相,又是幸事,表达了作者对王士禛的美好祝愿。
  王士禛接到蒲松龄的信和诗后,向其赠送《古欢录》。为此,蒲松龄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写《谢阮亭先生遥赐〈古欢录〉,用黄太史题〈放鹇图〉韵》,诗云:“怀中内双足,霜风下松杪。缅想古沉冥,高风亦已杳。遥惠《古欢录》,披读淡美好。名浮天地窄,才横渤澥小。调羹济苍生,想望亘四表。胡乃羡文人,结契海鸥鸟。”这首诗不仅赞扬了《古欢录》内容高雅、言辞美妙,还赞颂了王士禛的文才、名望和政绩,同时对王士禛对作者的屈尊结契,表示了愧不敢当的意思。
  
  三
  
  康熙四十三年(1704),王士禛以“王五”一案被诬罢归,回到新城,蒲松龄闻讯后,作五言古诗《阮亭先生归田二十四韵》,诗云:“玉皇香案吏,谪为冠中枢。海内称三绝,鲁东止一儒。羽仪表朝宁,名字满寰区。不羡穿针巧,宁甘抱瓮迂。倾筐时倒屐,待漏尚操觚。文章驱屈宋,明允佐唐虞。名士风流在,良臣气概殊。眼中辽海阔,胸次点尘无。胡乃麛裘谤,忽成薏苡诬。事方理蝌蚪,人自吓鹓雏。蕉鹿终难判,马牛任所呼。久羞栈豆恋,适入寰瀛图。丛桂夙招隐,碧山不负吾。无如饮酒乐,岂必握兰趋? 宦囊存诗窖,角巾出帝都。犹堪事游钓,喜不就橛株。人本如春柳,家原近白榆。到门无俗驾,悦耳有真娱。莲社欣相待,醴泉幸不孤。桑田故阡陌,剑櫑旧眉须。聊复修花宅,何劳乞镜湖?君才吟哨遍,我欲论潜夫。赵妇雅能瑟,香醪许再沽。看他箫鼓竞,辛苦猎吴姝。”全诗歌颂了王士禛的德行、政绩和文才,既为王氏罢官表示不平,又为王氏归田感到欣幸。
  此诗的大意是:王士禛是皇帝的心腹、朝臣的表率,他像郑玄一样,是山东的大儒,文章堪比屈原、宋玉,名满天下。王氏勤勉有加,等待上朝时还在草拟奏章,以优异才能辅佐明君。王氏对人对事宁守迂拙,不施巧诈,对待宾客殷勤备致。他气韵风度超群,志向气节不同凡人。胸怀像渤海一样宽广,心中没有一点私心杂念。王氏进入翰林院撰修国史,以后官运亨通,青云直上,却遭到小人的嫉妒。由于遭到谗人的诬陷,不为小人所容而罢官。官宦如同任人呼唤的牛马,官场得失如同梦幻,难以分辨。庸人安于现状不愿离开官位,王氏却毅然归隐,因为家乡的山水林木期待着王氏归来。王氏清廉且诗文誉满天下,归来时行囊中只有诗文。归隐自有归隐的乐趣,何必一定要奔走于官场。王氏身体健康,行动方便,正好游猎垂钓。王氏是天上的文曲星谪居人间,大家都倾慕他,来往的都是正人君子,参加的都是高尚的娱乐活动。家乡的诗友们陪伴左右,醴泉寺也因王氏的到来而声扬天下。王氏修复自己的花园,其家靠近锦秋湖,优悠游哉,还有什么过分希求?蒲松龄在诗末对王氏言称自己要评论时政,有益于社会,这强似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
  康熙四十七年(1708),蒲松龄收到王士禛近期刊刻的诗集,读诵之后,竟然夜梦相逢,因而作七绝二首《王司寇阮亭先生寄示近刻,挑灯吟诵,至夜梦见之》,诗中回忆了与王士禛论诗的由来,抒发了对王士禛的思慕之情。诗题中的“近刻”是指王士禛刊刻的《唐人万首绝句选》。诗其一云:“花辰把酒一论诗,二十余年怅别离。曩在游仙梦中见,须眉犹是未苍时。”诗的大意是,二十年前的二月十五日,作者与王士禛把酒论诗,相谈甚欢,之后一直没有相见。此时梦中见面,彼此的相貌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诗其二云:“自从供帐角巾还,春树暮云日日看。不是梦魂迷中道,徒缘惫骨怯征鞍。”大意是,自从王士禛去官归田作隐士,春观绿树、暮看浮云,心情平和。作者之所以没有去看望王士禛,不是因为不识路途,而是因为年老体弱,不堪鞍马劳顿。从这两首诗可以看出,尽管蒲松龄十分感激王士禛对自己的提携和揄扬,但他自尊自重,绝不趋炎附势。这应该是他的性格使然。蒲松龄在诗中说因为“徒缘惫骨怯征鞍”,所以不能前往新城拜见王士禛,这只是一个借口,并不是他的真实心声,因为这期间他还是每年数次往返于蒲家庄和西铺,年逾古稀的他还去西铺吊唁毕际有夫人,这段距离并不比去新城短多少。
  同年蒲松龄还写了七绝《王玉斧诺赐〈蚕尾集〉,久许不与。偶因渔洋惠近诗,夜梦索之,戏柬一绝》,诗云:“长史马豆真堪笑,忽得渔洋惠好音。最爱挑灯吟白雪,妄因数齿梦黄金。”这首诗以开玩笑的口吻对王玉斧说:你许诺送我一套王渔洋刊刻的《蚕尾集》,到现在也没有给我,现在王渔洋赠送我一本《蚕尾后集》,并捎来一封信。我在梦中已经向王渔洋索要了《蚕尾集》,就不再麻烦你了。尽管此诗是戏作,但从中仍可看出蒲松龄对王士禛崇敬和爱戴的情怀。诗题中的王玉斧,名王启座,是王士禛从侄,新城诸生。
  
  四
  
  康熙四十九年(1710),蒲松龄已撤帐回家,本来应该安度晚年,但因为淄川漕粮经承康利贞渔肉乡绅,中饱私囊,便义愤填膺,挺身而出,领导淄川文人士绅与康利贞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斗争。原先淄川漕粮只征收正米,每石折银六钱,不附加席、草、脚价等杂费。后来每换一任知县便增加一二分银,康熙四十七年,淄川知县韩遇春病终前已达到每石一两六钱。康熙四十八(1709),康利贞充任漕粮经承,“妄造杂费名目”,每石增派至二两一钱有零,“阖县皆为切齿”。蒲松龄先有《垦减米价呈》投向官府,同时又会同县学生员当面质问康利贞,康利贞支吾搪塞,声称事不在己。于是蒲松龄便以个人名义,向当时兼署淄川县事的俞文翰递交了《又呈俞县公呈》。然而,俞文翰并没有约束康利贞减少应征漕粮米价。蒲松龄出于义愤,又只身赶赴省城济南,向布政司告发康利贞。“四月中旬,藩台访其蠹状,行文到县,使不得入公门。”康利贞闻讯,腰缠所征粮款赴德州不返。康熙四十九年,康利贞又返回淄川,声称已得到王士禛荐举,明年复任漕粮经承,全县士绅为之哗然。蒲松龄毅然致信王士禛,直陈其事,劝他切勿帮助康利贞复职,以平息民愤。蒲松龄的这封信,在其文集中名《与王司寇》。
  蒲松龄在信中说:“尺书久梗,但逢北来人,一讯兴居,闻康强犹昔,惟重听渐与某等。窃以喇喇者不入于耳,则琐琐者不萦于怀,造物之废吾耳,正所以宁吾神,此非恶况也,不知以为然否? 蒙惠新著,如获拱壁,连日披读,遂忘昼曛,间有疑句,俟复读后再请业耳。适有所闻,不得不妄为咨禀:敝邑有积蠹康利贞,旧年为漕粮经承,欺官害民,以肥私橐,遂使下邑贫民,皮骨皆空。当时啧有烦言,渠乃腰缠万贯,赴德不归。昨忽扬扬而返,自鸣得意,云已得老先生荐书,明年复任经承矣。于是阖县皆惊,市中往往偶语,学中数人,直欲登龙赴诉。某恐搅挠清况,故尼其行,而不揣卑陋,潜致此情。康役果系门人纪纲,请谕吴公别加青目,勿使复司漕政,则浮言息矣。此亦好事,故敢妄及。呵冻草草。”
  此信蒲松龄写得颇为艺术,开头一段从王士禛的健康谈起,并就年老“重听”之事发了一通妙论,说耳朵听不清,正可以心安神宁,并非“恶况”。其实这是巧妙地劝告王士禛,年龄大了,还是以少管闲事为好。接着不避忌讳,直言相告康利贞的蠹行,然后劝诫王士禛,不要荐举康利贞复任淄川漕粮经承,以免淄川士绅妄加评论。王士禛接到蒲松龄的信后,没有认为这是对己不敬,接受了蒲松龄的意见,不再推荐康利贞复任漕粮经承。这可以从蒲松龄《与张益公同上谭无竞再生进士》信中所称“始知利贞即叛渔洋而营窟于先生之门者也”得到证实。由此可以看出,蒲松龄的确“天性伉直,引嫌不避怨,不阿贵显。”(蒲箬《柳泉公行述》)蒲松龄敢于向王士禛这样的朝廷高官“累幅直陈,不复恤受者之难堪”,当见其性格之伉直。
  
  五
  
  康熙五十年(1711年)五月十一日,王士禛逝世,当时蒲松龄没有及时得知这一消息。五月三十日,蒲松龄夜里还梦见王士禛,他不知道此时王士禛早已不在人世了。蒲松龄得知王士禛病故的消息后,如晴天霹雳,极为震惊,连作4首七言律诗《五月晦日,夜梦渔洋先生枉过,不知尔时已捐宾客数日矣》,沉痛悼念王士禛。
  诗其一云:“昨宵犹自梦渔洋,谁料乘云入帝乡。海岳含愁云惨淡,星河无色日凄凉。儒林道丧典型尽,大雅风衰文献亡。薤露一声关塞黑,斗南名士俱沾裳。”蒲松龄在诗中用“海岳含愁云惨淡,星河无色日凄凉”的诗句,极言王士禛去世,感天动地。王氏去世,是文章之道丧失、诗坛风韵衰竭,天下名士为之潸然泪下。
  诗其二云:“遥忆黑头已珥貂,相逢快语彻清宵。角巾归后羊裘老,芒屩办成李杜遥。讣乍闻时惊欲绝,怀无倾处恨难消。衰翁相别应无几,魂魄还将订久要。”此诗首先追忆了与王士禛初次相见的情景,然后赞美了王氏归隐后的高雅举止,最后表示不日之后,自己也将追随王氏而去。
  诗其三云:“驴背红尘久惮劳,频烦尺一降林皋。穸台深已掩松露,卤簿喧犹入枕涛。久以家传贻小许,犹遗剩馥溉群曹。牡丹一赋留宫禁,涕泪他年洒御袍。”此诗回忆了王士禛多次致函、对己关怀备至的情怀,赞颂了王氏家学渊博、惠及后学,描述了王氏去世后皇帝对他哀悼的情景,也表达了自己在其生前未能再次相会的遗憾。
  诗其四云:“高轩闻作玉京游,老泪横披不自由。国士忍看埋玉树,达人已自乐瑕丘。祗深骚雅垂亡惧,不比寻常死别愁。道远未能将絮酒,垂缨屣履恨千秋。”此诗的大意是,听到王士禛去世的消息,想像王氏魂归黄泉,作者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一代诗宗故去,真令人担心今后诗运不畅。自己悲痛欲绝,未能前去吊唁,实在是千秋之恨。
  此后,蒲松龄还应其馆东毕盛钜之请,代写了一篇情辞哀切的祭文《毕韦仲祭王司寇》。文章说:“天下之士,生有轻于鸿毛,死有重于泰山,此其言如河汉而无极也,而余于今日确信其然。”“故其存也,山川为之生色;其没也,天地为之黯然。”虽是代笔,文中也洋溢着他对王士禛的深挚感情,充满了对他的高度评价。
  
  蒲松龄与王士禛的交往和友情,堪称清初文坛的一段佳话。蒲松龄与王士禛一生中只有一次会面,之后主要是书信往来、诗歌赠答。由于两人的身份、地位、名望过分悬殊,交往中并非完全平等。对于蒲松龄来说,在科举蹉跎、创作困顿之时,遇到王士禛这位高官的关心和褒奖,感到宠爱有加,为此感激涕零,没世不忘;对于王士禛来说,以一代诗宗的身份,对当时名气囿于一隅的蒲松龄赞赏文才、给予鼓励,体现了他“奖掖后贤”的襟怀。蒲松龄对他与王士禛的交往,十分看重,将王士禛对《聊斋志异》的评语过录到自己的手稿中,在其诗文中直言不讳地表达感激、钦佩之情。难能可贵的是,蒲松龄在与王士禛的交往中颇为自重,没存非分之想,纯粹是君子之交、文字之友。而就王士禛来看,他对这段交往却没有真正放在心上,既没有为《聊斋志异》作序,也没有应允为蒲氏作家传。今天站在历史的角度来看,当然可以理解,并且无可厚非。但无论如何,王士禛的奖誉,对蒲松龄坚定信念,持之以恒地完成《聊斋志异》的创作,以及促进《聊斋志异》的广泛传播,都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这一事实是任何人也抹杀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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