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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醉医生那根紧绷的神经

 tuzididie 2014-12-12

    12月2日下午2时许,中国医科院阜外医院麻醉科副主任医师昌克勤在昏迷了一个多月后,不幸离世。这位年仅42岁的年轻大夫,在10月24日晕倒在了工作十多年的岗位——手术室。

    “他那根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可惜……”昌大夫生前好友、同为阜外麻醉科大夫的张晨(化名)在上手术前,匆匆在朋友圈里留下一句话。这天清晨7点30分,距离张晨到岗已过1个小时,接下来的十多个小时,他都将在手术室里保持高度紧张,直到晚上10点。对每一个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来说,麻醉医生那根时刻紧绷的神经,就是他们生命的保障。

    昌大夫的离世,还引发一段争议,焦点在工伤认定,他因死亡时间据发病时间超过48小时,没有被认定为工伤。这多少让人唏嘘不已。今年,北京医生的朋友圈里,不少大夫倒在了工作岗位上。高强度的压力也不断吞噬白衣天使们的身体健康,令人心忧。

    “当时以为只是眯一会儿”

    阜外医院,中国最著名的心血管医院,这里设有全国乃至全球最大的从事心血管疾病诊治的临床中心。

    每天早上8点,医院门诊开放,迎接来自全国各地的患者,但阜外医院的麻醉科大夫没有一个是在8点才到岗的。10月24日,阜外医院麻醉科的普通一天。像其他同事一样,副主任医师昌克勤在6点半就到了办公室。

    他首先要做的,是与当天即将进行手术的患者进行细致交流。心血管手术必须全身麻醉,与普通麻醉不同,麻醉效果必须让病人在手术全程保持心率、血压平稳,稍有波动都有可能危及生命。交流是全方位的,病人是否有手术史,是否有高血压、糖尿病等病史,甚至是否经常喝酒、酒量如何、每天吸烟量多大,都可能涉及。这些生活细节所对应的肝功能、肺功能状况,都是麻醉用药的重要参考。

    昌克勤在交流过程中,观察每一个病人的精神状态,由此推断他们的心理状态。对那些心理特别紧张的病人,他配了些安定的药物。

    交流完毕,昌克勤和同事们一起简单吃了个早饭。7点半,参与手术的外科组、麻醉组、体外循环组,全部进入手术室,各组开始检查设备。昌克勤所在的麻醉组,由两名麻醉医生组成,他们需要在手术前,对照“check list”——就像宇航员在载人航天器发射前那样,一条一条检查设备,确认无误后才能正式进入手术环节。

    8点,手术正式开始前,昌克勤完成了最后的“诱导”工作,病人已经成功入睡。接下来,工作将由外科组的主刀大夫和体外循环组接手,昌大夫应该坐在生命体征仪前,监控病人的生命体征,为可能的意外做时刻准备。

    而此时,昌大夫自己的身体状态出现了异常。同事见状让他去手术室边的小屋休息。昌大夫靠在小屋里一把椅子上睡着了,大家以为他只是“眯一会儿”,没想到的是,这一睡就没再苏醒。

    麻醉科大夫都是最专业的急救专家。当发现昌克勤昏迷后,同事们第一时间进行了抢救。紧接着,CT检查显示,他出现了脑干出血,这是危险的信号。作为脊髓与大脑的连接,脑干一旦出血,会直接影响到呼吸和心跳,脑干出血量在5毫升以上,死亡率能达到90%左右。昌克勤的脑干出血量是30毫升。在天坛、宣武医院的联合会诊后,昌大夫被转院到了宣武医院,继续进行积极的治疗。可惜的是,这位年轻的大夫再也没有被唤醒。

    每一刻都是高应激状态

    昌大夫的离世,给整个阜外医院,尤其是麻醉科,都带来了悲伤的情绪。不只是无法认定为工伤,而是因为麻醉医生都和昌克勤大夫一样,每一刻都保持高应激状态。头疼、心律不齐、高血压,几乎是麻醉医生们的“家常便饭”。他们之前觉得,这是劳累的影响。昌大夫的不幸,让麻醉医生们意识到,高应激状态下的连续疲劳可能有更严重的后果。

    最近,医院正计划给麻醉医生们组织心理疏导,但因为忙碌,暂时还没有落实。“忙,总是忙,而且极度紧张,我们也怕身体出问题。但是看到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他们那么无助,他们需要我们,这些就都忘了,又重新收拾情绪,精神高度集中,像喝了咖啡一样。”

    张晨说,每天早晨,他都必须喝一杯咖啡,如果没有咖啡,他觉得无法把注意力调到最高级别。

    作为一名心血管医院的麻醉医生,在冬天,见到太阳是一件奢侈的事情。6点半到岗时天还没亮,晚上10点下班时天早就黑了。在岗的那段时间,他只有中午十几分钟轮换吃饭的时间,其余时间全部在手术室盯着,连去洗手间都是挤出来的。

    进行心血管手术的多数是危重病人,全麻后,麻醉医生实际掌握着病人的生命。“我们不像做局麻的医生。比如膝盖手术,局部麻醉,即便出现问题,病人觉得疼了,留给医生调整的余地比较大,病人也能够耐受。但心血管病人,一旦出现问题,不管是心率失调还是血压变化,都会危及生命。”极个别动脉瘤的病人,由于过度紧张,在走上手术台前,突然因为血压过高,导致动脉瘤破裂,医生连施救的机会都没有。

    对生命的敬畏、对病人的负责,让张晨、昌克勤以及每一个心血管医院的麻醉医生时刻紧张。每天三台手术是最平常的安排,一台手术平均4个小时,三台手术之间没有休息的时间,麻醉医生必须盯在生命体征仪前,报警声就是“发令枪”,意味着他们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做出施救。

    “主刀外科大夫需要做的就是在他专业范围内的手术动作,麻醉医生需要运用更丰富的病理、药理知识,包括对心、肺、肝、肾等生理功能的了解。急救复苏,是麻醉医生的一项重要工作。用我们老师的话来说,‘外科医生是治病的,麻醉医生是救命的’。”

    所以,手术没完,麻醉医生的神经就没有放松的理由。一旦遇到突发状态,例如心脏移植手术,因为心脏源供给的时间不确定,手术的时间会延长到十多个小时。张晨自己最忙的一天,是连续工作近30个小时。昌克勤在突发意外前,也是连续高强度工作。

    “每个工作日都是十几个小时,像橡皮筋一样紧绷,时间长了橡皮筋也许回收得越来越慢,再也许……就断了。”每到休息日,张晨也想打打球、游游泳,积极恢复,但每一次,实际上都只有躺着的力气,在家里一动都不动,“尤其是连续工作超过24个小时,恢复起来会特别慢。”

    容易被忽略的麻醉医生

    也是因为忙,虽然同在一个医院同一个科室,但张晨和昌克勤两人平时接触的机会并不多,只有在每周一次的学术讨论上才能碰个面。“还好有微信,有朋友圈,还能相互吐吐槽、诉诉苦。”

    在张晨眼里,昌克勤是个活泼、乐观、聪明的医生。昌大夫老家在安徽农村,通过刻苦的学习考入湖南医学院第一届麻醉系。毕业后,分配到阜外麻醉科已经十几年时间。在意外发生前,昌克勤刚刚被提升为副主任医师。

    42岁,正值壮年,而在医学界,这是个被定义为年轻医生的年纪。“麻醉医生的培养,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系统工程”,张晨说。

    在医学院读到硕士学位,大约需要8年时间。之后是参加工作,一切顺利的话,6年以后提到主治医师,这才有处方权,意味着可以开药。“没拿到处方权,只能干一些杂活。”再过六七年,才能到副主任医师的级别。

    很多医科大学毕业生,总把麻醉科作为第二选择。“我当初也是首选内科的。”张晨透露,“学医的越来越少,愿意到麻醉科的就更少了。有些学医的孩子,或者我们的一些同事,宁愿去医药公司做销售、做医药代表,收入高啊。医生这个职业的吸引力不如医药代表,所以人力资源与社会需求不匹配,也是导致我们工作量大的重要原因。”

    除了成才慢、收入低、强度大,长期以来,在我国,麻醉医生没有得到公正的地位。

    张晨特意提到,在麻醉界,大家很反感“麻醉师”这个称呼,“我们是麻醉医生。有一次,焦点访谈还是什么节目,提了两次麻醉师,我们朋友圈都炸锅了,呵呵。”

    1989年,卫生部才颁布文件明确麻醉科属于二级学科、临床一级学科。此前,麻醉科是医技科室,也就是辅助科室,比内科、外科、妇产科等低一个级别。“所以,以前总是叫‘麻醉师’,给人一种不正规的感觉,总认为麻醉师不是医生。”

    即便是现在,也没有多少人真正关注过麻醉医生。“病人进入手术室时已经睡着了,出来时也昏昏沉沉的,麻醉医生好像总是呆在角落里。”

    张晨正和同事、朋友们组织捐款,他们希望给昌克勤一家力所能及的帮助,“昌大夫的孩子刚上初三,他老家还有年迈的父母。当麻醉医生,很容易被人忽视。我们得给昌大夫一家,留下点东西。不能就这样,让他无声无息地走了。”D175   

    2014年7月15日,《医学界》发起“最近一年,你过得怎样?——2014中国医生执业状况调查”。调查为期2周,截至7月30日,共有7762名医生参与了调查,其中63%的医生是主治以上职称,50%的受访者来自三级以上医院,近75%的医生从医年限都在5年以上。留言里,“累”这个字眼出现了818次,“收入/工资低”出现732次,“压力大”出现353次。

    2014年11月,中国医师协会发布的2013年《中国医生营养与健康状况调查问卷》结果显示,医生健康状况评估处于亚健康状态者为54%,处于疾病状态者为9%,一线城市及三级医院的医生尤为突出。

    来自中国医师协会麻醉医师分会的数据显示:从2012年11月到2014年4月,近一年半的时间里,全国范围内共曝出7起麻醉医生猝死事件。近两年,全国已有12名麻醉医生猝死,大部分是三四十岁的青壮年。

    按照欧美每万人需要2.4位麻醉医生的标准,中国应该配备31万名麻醉医生。而实际上中国麻醉医生不足10万人,连标准配置的1/3都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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