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书有广义与狭义之别。广义的草书是与正书相对而言的,所谓正书一般指社会或官方确定的规范字体,如秦篆、汉隶、楷书,而任何一种正书书体旁边都伴随着相应的草书,如草篆、草隶等,我们今天所说的行书也可以包括在这个广义的草书的范畴中。狭义的草书则专指在书法史上产生过重大影响的独立的书法形态,最主要的就是章草和受章草影响而产生的今草. 章草是与汉隶的产生、发展相伴随的。传统的说法对于章草的理解有多种,但大多认为由某个人物,如西汉的史游或东汉的汉章帝等人所创,但近现代秦汉简牍文字尤其是西汉简牍文字的大发现,彻底改变了人们对草书形成、发展历程的看法,为我们理解章草提供了丰富的资源。从目前发掘的简牍材料看,汉隶从它开始出现的时候就伴随着正体、草体的纠结,这当然也应该是所有书体共同的现象。有些学者甚至认为,草体意义上的汉隶从秦王朝以至更早的先秦时期即已出现,这可以称之为古隶。一方面,由古隶演变为早期汉隶以及典型意义上的汉隶即东汉末年著名碑刻上的那种八分书;另一方面,由古隶则进一步草体化,这就是大多数出土简牍材料中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一种草率书写的汉隶,如东汉建武三年劾死驹状简(见附图1)、东汉永元五年器物簿编册(见附图2)等,我们可以称之为“草隶”,而章草正是由这种草率书写的汉隶中演化出来的,它是“草体”的规范化、美化。
说到这里,我有一个想法,就是“草体”也可以区分为完全自然化的“草体”和规范化的“草体”,前者是原生态的,后者往往是学者、艺术家的提炼,前者是书体演变的动力,而后者才是我们一般理解的草书的真实意义。所以不能把章草简单地理解为汉隶的草率书写,而应该说,它既是汉隶的草体,更是在“草隶”基础上发展出来的一种独立的新书体。所以,草书并不“草率”,而且书写起来自有其一套规矩,被称为“草圣”的张芝就说“匆匆不暇草书”,意思是时间匆促来不及作草书,这就和原生态的草书纯粹为便捷而产生的本意相离,而成为一种高雅的书法艺术新形式了。从这个角度看,我认为,汉代简牍的大发现对于文字学的研究和书法史的研究影响固然巨大,但对于章草书法艺术的改变却是有限的,历代相传的那些章草书法作品的地位是无法动摇的,只是出土材料中的精品可以跻身经典系列之中,而其墨迹形式也可以为我们理解传统章草书法典范提供笔法、结构上的借鉴。 两汉时期的草书主要是章草,传说东汉末年的张芝创立今草,但就书法史的主流而言,不仅两汉,就是在三国、西晋时期,主流的草书仍然是章草,今草应当是从东晋以降开始流行的。西汉时期的章草书法名家有西汉元帝时期的史游,传说中把他作为章草的创立者,传世作品有历代翻刻的《急就章》(见附图3)。所谓《急就章》本来是汉代教小孩用的字书,类似于后来的《三字经》、《千字文》等,史游书写《急就章》开启了一个传统,这就是以后的历代章草书法家都喜欢书写或临摹前人的《急就章》,成为章草书法维持自身存在和特征的一个重要途径。东汉时期章草书法名家很多,传说有汉章帝以及杜度、崔瑗、张芝等人,其中张芝更被誉为“草圣”。历史记载处于东汉末年的张芝在章草基础上创立今草,这从出土简牍材料来看是完全有可能的,而就目前传世的张芝草书看,有章草(见附图4),也有夹杂章草的今草和纯粹的今草,这也说明上面所述的从古隶到草隶再到章草以至今草的过程是曲折而复杂的,之间的划分也是模糊的。魏晋时期的章草书法名家有皇象、卫瓘、索靖以及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等,传世的王羲之草书中有《豹奴帖》等章草,也有很多包含章草意蕴的今草如《初月帖》、《寒切帖》等。我对章草过去基本上没有认真学习过,这次尝试学习传世的张芝《秋凉平善帖》,由于底子差、学习时间短,我的临习只能算是给自己增加了一种新的体验而已(见附图5)。
上面的汉魏名家章草书法大多是历代的翻刻本,现在真正传下来的名家章草书法墨迹首推西晋时期陆机的《平复帖》(见附图6),《平复帖》的笔画书写中有隶书的影响,但体势已由上转下,“雁尾”也不明显,应该是属于章草、今草过渡时期的作品,从字体上说非本色当行的章草,从艺术水品上说也颇粗疏,但由于这是一件流传有绪的历史名人之作,所以受到高度重视。但值得注意的是,近现代出土了一些与与汉魏名家章草书法时代相近、风格也相近的草书作品,如楼兰出土的魏晋时期的残纸书法(见附图7),虽然谈不上高超的书法艺术,但其清晰的笔法转侧为现代人学习章草书法提供了很好的借鉴。
纯正的章草主要是从汉隶中变化出来的,所以它保留着很多“隶意”,具体来说这些“隶意”保留在笔画、结构的书写方式上。在笔画上,章草像汉隶一样取横势,它的横、撇、捺等在收笔上笔势均向上;在具体笔画书写上,汉隶的“雁尾”被作为标志性形象大量采用。在单字结构上,章草和汉隶一样保持一字一形,而不像后来的今草那样字与字之间有牵丝连带,甚至数字之间一气相连。当然,章草与汉隶也有很多相同的地方,由于章草作为“草体”的本来意义就是为了适应书写的简便快捷而产生的,而要达到简便和快捷,在笔法、线条处理上就会有一些不同于汉隶的变化。就线条的处理而言,隶书与篆书比是破圆为方,而章草与隶书比是化方为圆,从表面上看是复归,但此圆非彼圆,篆书的圆转线条是用来“象形”的,而章草的圆转线条却是用来加快书写速度的。就单字结构而言,章草相比于汉隶多有简省,部件少了当然会加快书写速度。 当精美的章草书法等出现以后,它所带来的那种艺术的美感曾经让汉代人流连忘返、不能自已,尤其是在当时的西北地区出现了一大批擅长草书的名家,以至当时的著名文人赵壹写了一篇《非草书》,来批评这种沉溺于草书艺术的倾向,试图使之回归儒家经学教化传统。但我们从赵壹的文章中恰好能够看到汉代士大夫沉溺于草书创作的那样一种忘我激情: 余郡士有梁孔达、姜孟颖者,皆当世之彦哲也,然慕张生之草书,过于希颜、孔焉。孔达写书以示孟颖,皆口诵其文,手楷其篇,无怠倦焉。于是后生之徒竞慕二贤,守令作篇,人撰一卷,以为秘玩。……夫杜、崔、张子,皆有超俗绝世之才,博学余暇,游手于斯,后世慕焉。专用为务,钻坚仰高,忘其罢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虽处众座,不遑谈戏。展指画地,以草刿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鳃出血,犹不休辍。然其为字,无益于工拙。亦如效颦者之增丑,学步者之失节也。且草书之人,盖伎艺之细者耳。乡邑不以此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讲试,四科不以此求备,征聘不问此意,考绩不课此字。徒善字既不达于政,而拙草亦无损于治。推斯言之,岂不细哉!夫务内者必阙外,志小者必忽大。俯而扪虱,不暇见天地。天地至大而不见者,方锐精于虮虱,乃不暇焉。 赵壹文章里批评的草书群体来自于东汉时期的西州,大概是以敦煌为中心的地区,这片地区与西域诸国尤其是与西羌相连接,西羌一直是东汉王朝的心腹大患,而西羌的入侵也是后来民乱导致东汉王朝灭亡的根源。张芝是西州书法家群体的代表,被誉为“草圣”。张芝的父亲张奂也是儒生,《尚书》学名家,但却出仕担任过西北军事长官,抗击西羌和匈奴,为东汉王朝立下大功,而他立功之后向朝廷要求的就是允许他的家族迁到内陆的弘农郡,由此也可以看出当时身处西州的汉人所受到的生存压力。以张奂、张芝父子为代表的西州士人一手执刀、一手执笔,以刀卫国,才能赢得几许“草书”风流。而大致同时的汉灵帝也在中央政府开辟“鸿都门学”,招揽有书画等才能的士人,从而招致很多以经学立身的正统士大夫的批评。在四周蛮族的侵迫下,在贫瘠的小农经济基础上,东汉末年的艺术之花迅速凋零,而中国的历史几乎总在演绎着与此相似的故事,令人扼腕。 赵壹站在正统儒学的立场上批评西州书法家,时人以及后世之人也多赞赏其文采,其实仔细研读关于他的历史记载,其人颇矫情、猥琐,实难比肩“性情中人”的西州书法家群体,而当时的很多“正统”人士也大多如此。《后汉书·文苑列传》记载: 光和元年,举郡上计到京师。是时司徒袁逢受计,计吏数百人皆拜伏庭中,莫敢仰视,壹独长揖而已。逢望而异之,令左右往让之,曰:“下郡计吏而揖三公,何也?”对曰:“昔郦食其长揖汉王,今揖三公,何遽怪哉?”逢则敛衽下堂,执其手,延置上坐,因问西方事,大悦,顾谓坐中曰:“此人汉阳赵元叔也。朝臣莫有过之者,吾请为诸君分坐。”坐者皆属观。既出,往造河南尹羊陟,不得见。壹以公卿中非陟无足以托名者,乃日往到门,陟自强许通,尚卧未起,壹迳入上堂,遂前临之,曰:“窃伏西州,承高风久矣,乃今方遇而忽然,奈何命也!”因举声哭,门下惊,皆奔入满侧。陟知其非常人,乃起,延与语,大奇之。谓曰:“子出矣。”陟明旦大从车骑奉谒造壹。时诸计吏多盛饰车马帷幕,而壹独柴车草屏,露宿其傍,延陟前坐于车下,左右莫不叹愕。陟遂与言谈,至熏夕,极欢而去,执其手曰:“良璞不剖,必有泣血以相明者矣!”陟乃与袁逢共称荐之。名动京师,士大夫想望其风采。 章草主要流行于两汉魏晋,南北朝以后,今草开始流行,章草虽传承不绝,但影响甚微。元明时期,章草一度复兴,出现了赵孟頫、宋克等章草名家。赵孟頫是诸体皆能的书法大家,他在章草绝响数百年之后重振斯文,影响了元代邓文原、康里巎巎、杨维桢、俞和、饶介等一批人,而元末明初的宋克则可以说是这一章草书法统绪的集大成者。宋克的章草有固守传统的一面(见附图8),但更有特色的是其融合体章草,其中往往穿插今草以至狂草的笔法、结构,特征是字形偏长方形,虽仍保留笔势向右、向上的“雁尾”,但总体上的笔势已是向下为主了,而且常有数字连绵的现象(见附图9)。宋克的章草书法对明代书坛颇有影响,后来的祝允明、文征明等人也喜欢追踪汉魏,而明代后期的徐渭、张瑞图以至黄道周、倪元璐、王铎、傅山等人的书法中也都有章草的韵味。这次学习章草书法,我也临习了一阵宋克的作品,虽然收获有限(见附图10),但我在临习中有一个感悟,就是觉得宋克和明末清初书法家王铎的作品之间有内在的亲缘关系,尤其是在线条的转折和字间连绵上都有一股刚狠之气,当然这只是我临习中的直觉。
近现代章草书法复兴,出现了一些杰出的章草大家,可以媲美元明时期。章草在发展过程中,杂糅各体书法是其基本倾向,这一点在历代章草大家书法中都有体现,而这一倾向在近现代表现得更加明显。纵观近现代章草书法的演进路向,大致可以分为三类:1、接续清代延续至近现代的碑学之风,借鉴北朝碑刻的方折笔法写章草,追求苍茫浑厚之气,代表人物有沈曾植、王世镗等人,沈曾植是晚清遗老,以书法为余事,但实际用功极深(见附图11),王世镗僻处西北,因于右任赏识而得名,他对章草书法有深入研究,作品也浑厚朴实(见附图12);2、借鉴篆书等早期文字写章草,代表人物为王蘧常,王蘧常是沈曾植的学生,但他在师门基础上又有新创,用篆书的笔法把章草的线条写得浑厚凝练、曲折盘旋而又时见苍茫,得到了海内外书法界的一致好评,以至被日本书法界誉为“当代王羲之”(见附图13);3、远追汉魏、近接元明的传统章草写法,代表人物有郑诵先、高二适等人,郑诵先的章草是比较规矩本分的,但笔力精雅而气势雄阔,与获得当世盛名的沈曾植、王世镗以及王蘧常等人比较起来,更显自然质朴不做作(见附图14)。
在各种书体中,章草像一个“活化石”,写章草就意味着与众不同,它一方面成为书法专业人士的学习对象,同时也为很多好奇之士所欣赏,有些书法家喜欢创作章草以显其博雅,而有一些书法“票友”则尤其喜欢以章草显其不群而“藏拙”。中国书法家协会最近几届的官员中有些人就以其简单的章草“名世”,与此相类似,还有一些活跃在书画管理、出版等领域的章草“名家”。现代的一些政治人物也喜欢章草,如康生就倾心章草,章草甚至成为他的日常应用书体(见附图15),传说他以此傲视郭沫若等人,从作品来看他的自视甚高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现代的一些画家也喜欢章草,如岭南画派代表人物之一的黎雄才,其章草书法颇为精能,足以名家(见附图16)。
参考书目: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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