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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绩:细品诗词景中情

 许愿真 2014-12-30

2012年12月01日:细品诗词景中情

 

 

 

细品诗词景中情

我们读一首古代诗词,核心目的是品味理解诗人寄寓其中的感情。《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词是用来抒发思想感情的,是诗人心灵世界的呈现。古代诗词表达感情的手段无外乎两种:直抒胸臆和寓情于景。本文侧重谈后者。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说:“昔人论诗,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这句至理名言道出了古代诗词创作的真谛,也是我们解读古代诗词的一把钥匙。

以景达情有多种形式。以乐景表乐情,以哀景表哀情,比较容易理解;而以乐景表哀情或以哀景表乐情的,就需要我们格外细心品味了。

杜甫长篇歌行《丽人行》起首写道:“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从景色到人物都很美好,但全诗却充满着忧虑、愤懑和嘲讽之情。这种感情凝聚到诗的尾句“炙手可热势绝伦,慎勿近前丞相嗔”才豁然显现。

王安石的七言绝句《梅》,通篇二十个字:“墙角一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前两句写梅花处境狭仄,孤独无助,严寒威逼,兀自开放。后两句揭示梅花品性,远远看去像雪一样洁白,更有着雪所不具备的幽香。激赏之情跃然呈现。

更多的古代诗词,感情在景观中或隐或现,需要我们捕捉品味。

让我们看看杜甫的七言律诗《送路六侍御入朝》:

童稚情亲四十年,中间消息两茫然。更为后会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别筵。

不分桃花红似锦,生憎柳絮白于棉。剑南春色还无赖,触忤愁人到酒边。

面对“桃花红似锦”“柳絮白于棉”,艳丽明媚的“剑南春色”,诗人为什么会感到“不分”“生憎”和“无赖”呢?春光纵美,怎奈与“愁人”情怀相“触忤”——在古典诗词里,“情”往往是主导着“景”的。

先要梳理、读懂这首诗,才能够品味诗人的感情:

孩童时代就结下的亲情已历经四十年,这中间分别后彼此消息不通两相茫然。

更牵挂着今后相会不知能在什么地方?这次意外相逢竟然在匆忙的告别筵间。

眼前不安分的桃花怎么竟然红似锦缎,生来就怀恶意的柳絮也白得超过絮棉。

剑阁南侧的春色还做出这种无端安排,触忤离人心绪偏要展现在这酒筵旁边。

这首送别诗,体现着杜甫诗歌沉郁苍凉、迂曲顿挫的特色。

诗歌前四句写送别之情。首联平平道来,交代原委:童稚情亲,四十年隔绝。颔联逆挽因果,掀起波澜:正因忽漫,更为后会忧。

    诗歌后四句写别时之景。颈联突然跳脱,转笔写景:烂熳春景,却令人生厌。尾联倾诉缘由,绾合全篇:春色无赖,因此时离别。

这首诗写景抒情,有两处艺术特色特别鲜明。一处是内容与形式高度协和统一。诗歌颔联逆挽,颠倒次序,用上句突插的揣想带动下句绾接的原因。在诗句波澜中把感伤离乱的情怀表现得淋漓尽致。另一处是全诗跌宕迂曲,却又丝丝入扣,脉络贯通。颈联写景,看似突兀,美好春色也变成了“不分”“生憎”和“无赖”。而这一切,到诗的结末“酒边”豁然开朗:全是因为别离呀!而这也与前半的“别筵”绾合。春色,成为后会无期,离怀难舍,对景伤情的纽带。

品味古代诗人的感情,往往要结合诗词创作的背景,要沉下去,不能只漂浮在文字表面。

例如苏轼的七言绝句《惠州一绝》: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黄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

诗的后两句,字面上是在盛赞岭南荔枝甘美,表达喜爱之情。但是结合诗的创作背景,我们可以品味出诗中的抑郁不平之情。宋绍圣二年(1095),年近六旬的苏轼被贬到偏远的广东惠阳一带。当年这里贫穷落后,民智未开。诗人远离亲人,郁郁寡欢。这两句诗,内里是意气牢骚,反话正说:如果每天吃上三百颗荔枝,那就情愿长期做岭南人,再也不回京城啦!
如此品味,诗前两句对罗浮春色的描绘,旷达潇洒中也是郁结块垒的内核呢。
同样,例如杜甫的七言律诗《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梁上燕, 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 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 微躯此外更何求?
诗人笔下的江村景物恬静,生活悠闲。梁间飞燕,水中白鸥,质朴老妻,天真稚子,无不情致盎然,灵动传神。是啊,长期动荡离乱,如今一家老小聚首,得以宁静栖身,诗人怎能不感到欣喜满足?但这种惬意也只表面的,内里隐藏着许多悲苦。诗在结句转出凄婉:今日能享宁静村居,全靠老友接济禄米啊!这怎能不令素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物淳”之心的诗人惆怅感伤。诗人的一首“江村”,也未尝不是老妻画纸的棋局,稚子敲针的钓钩,一勾一划,无尽辛酸!
古代诗词言简意赅,哀喜交织,含蓄内敛。这就更需要读者进入诗人的内心世界,像知交亲人一样,悉心揣摩体味。
请看辛弃疾的一首《清平乐》词:
校检山园,书所见。
连云松竹,万事从今足。拄杖东家分社肉,白酒床头初熟。
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
这首词约作于南宋淳熙十一年(1184)。词序所指的山园,是作者淳熙八年罢官后在带湖新建的一座宅地,因在山旁,故自称山园。 
这首词中最能表现作者心情的两个字是上片的“足”字和下片的“闲”字。实际上,诗人在词中寄寓的感情可并不是这样简单。两个字里包含着诗人的两重心情。一重是年事已高的诗人在抒发胸臆。在松竹茂盛,梨枣秋熟的山园中,过着分肉酿酒的农家生活,看儿童嬉戏,享邻里和睦的闲适与满足的心情。另一重是壮心不已的诗人正话反说。“足”即“不足”,表达被罢官后壮志难酬的心情;“闲”即“难闲”,表达无端被闲置,无所事事中愤懑无奈的心情。
不了解辛弃疾的读者,从字面上看,诗人是满足闲适的;但辛弃疾的知己、部属们读到这首词,会为老将军掬一捧热泪吧?是啊,诗人满怀“了却君王天下事”的雄心,怎能满足于“拄杖东家分社肉”的庸碌?诗人满眼“沙场秋点兵”的忆念,怎能静心闲看“儿童偷把长竿”的嬉戏?只是,诗人“却把万字平戎策,换作东家种树书”,只见豪迈旷达,无半点儿女情态。英雄这一腔悲怆,也就全靠读者体味了。
细细品味古代诗词的景与情,有时我们会得出一些新的见解。
例如宋代李之仪的词作《忆秦娥·用太白韵》:
清溪咽,霜风洗出山头月。山头月。迎得云归,还送云别。
不知今是何时节。凌望断音尘绝。音尘绝。帆去帆归,天际双阙!

人们一般认为这首词表现诗人远离朝廷的苦闷,怀念帝乡的失望与惆怅。依据是从“凌歊”(凌歊台,用南朝宋孝武帝典故。宋孝武帝曾登此台,并筑离宫)“双阙”(古代宫门前两边供瞭望的楼)可以看出诗人僻居荒隅,远离朝廷,内心苦闷消极;“望断”一词,表明诗人把国事系于心头,盼望朝廷下诏起用;“天际”一词,暗示诗人盼望帝京心切;“音尘绝”,可见诗人的失望与惆怅。

但是,这样的理解,与词上片所写的景,景中的情,明显背离。

清溪咽”——内心悲苦,却又清澈,并无僵滞。

“霜风洗出山头月”——霜刀风剑磨洗出皎洁高悬的明月。

“迎得云归,还送云别”——云遮云去,任归任别,迎得送得。

上片景语也是情语,描绘出高洁形象,淡泊胸襟。这应是诗人形象、感情的自况。

由此可见,下片对凌歊”“双阙”的遥思,并不是内心苦闷消极,而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一份情怀吧。

再例如唐代韦庄的词作《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人们一般认为这首词表现了诗人对江南水乡的依恋之情,同时抒发了诗人飘泊难归的愁苦之感。可是,这一喜一愁的两种感情究竟以何为主,又是怎么融合在一起的呢?

诗人饱尝离乱之苦,避乱入蜀,时中原涂炭,诗人怀归不能,有感而写下这首词。

先看中间四句景语,前两句写景,后两句写人。

“春水碧于天”——晴日。由兵乱的关中到宁静的江南,春水荡漾,水天澄澈,满目明丽景色,顿生无限惊喜之情。

“画船听雨眠”——雨天。画船中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进入梦乡。满怀焦虑忧思得到暂时的宽解,竟至于沉醉。

“垆边人似月”——偶见。酒垆卖酒的女子像明月一样皎洁美好,此间竟有这样女子,分外惊喜,感受温存慰藉。

“皓腕凝霜雪”——特写。目光集中到女子如霜雪凝结的素腕上,赏色泽,体温凉,久久观赏几乎到忘情的程度。

这四句景语,印证落实了“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的判断,转引出“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的情语——尽管沉醉忘情,诗人毕竟还是怀想战乱中的家乡。碧天春水、画船雨眠、垆人似月、皓腕凝雪,都无非过眼云烟,诗人纠结的唯有家乡。可是,这战乱的家乡还能再见,还能回归吗?

词前后用“老”字呼应绾合,“老”者“死”也。诗人思家肠断,近乎绝望。这痛彻骨髓的哀伤感情,在词中四句景语的反衬下,令读者为之潸然。

抒写如此哀痛的感情,诗人却为我们留下了美丽如“画船听雨眠”“皓腕凝霜雪”的句子。这不能不让我们沉思古代诗词之美。

不由得又想起韦庄曾祖韦应物的七言绝句《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怀才不遇,满腹牢骚,在诗人笔下,却点染成了一幅意境幽远的有韵之画。我想,诗人就是这样在以景融情中,形成古代诗词“怨而不怒”“思无邪”的雅正传统吧。

2012年12月01日:细品诗词景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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