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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哭笑皆有趣的醉骂
曹声明
在《红楼梦》第七回中，曹雪芹描写了一个老头在酒后的醉骂——虽只有寥寥数语，但在宁国府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唬得众人魂飞魄散；对读者来说，仿佛一阵冷风，吹皱一池春水。此后，这个叫焦大的醉汉，刚一露面就在前八十回里销声匿迹了。可是，读过《红楼梦》的人，谁也忘不了这个老头了。他那别有意味的一番醉骂，真是话里有话，音外有音，细细品味，叫人感到哭笑皆有趣！
焦大的醉骂就像一出精彩的折子戏，矛盾冲突的起因是，秦可卿的弟弟秦钟到姐姐家里来玩，天黑后，宁国府管家派老家奴焦大去送秦钟回家，没想到焦大喝醉了，大骂大总管赖二不公道，欺软怕硬，不该黑更半夜派他送人。正骂得起劲，贾蓉送凤姐出门听见了，忍不住骂了他几句，还要叫人把他捆起来，这时矛盾陡然升级激化起来。焦大从骂总管转到骂贾蓉恩将仇报，并扬言要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因为喝醉了，气昏了头，竟把红白二字骂颠倒了。）凤姐在车上叫贾蓉早些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于是贾蓉命人把焦大揪翻捆倒，拖往马棚里去，这时矛盾冲突达到了高潮，被彻底激怒的焦大，此时大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劲头，竟连宁国府贾珍等上层领导们最见不得人的隐私也抖落出来了，他乱嚷乱叫说：“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结果众小厮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这一场醉骂最终随着暴力的禁言而落下了帷幕！
我们想一想《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初进荣国府时，贾府上上下下皆敛声屏气，这时后院有句“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的笑声，立刻引起黛玉极大的惊异和好奇，她心中思忖“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今天焦大扯开嗓子的一顿醉骂，这无疑是对贾府所谓的井然秩序，森然礼教的莫大讽刺，实在让人感到滑稽可笑！这个焦大是何方神圣，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扯下贾府这身华丽的外衣，让贾珍这些道貌岸然的主子们露出了光屁股？从贾珍的老婆尤氏嘴里我们得知：“焦大从小跟着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才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尿。”这一切正如焦大痛骂的那样：“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作官儿，享荣华，受富贵！”因此，焦大有足够的资格骂，他不但该骂，而且骂得对，骂得好！他实际上是代表贾府的祖宗，在痛诉这伙不肖子孙的。脂砚斋在此评点道：“一字化一泪，一泪一血。”我们从这血泪的控诉里能悟出什么呢？
焦大是一个舍命护主的好奴仆，是他当年舍命救出了自己的主人，贾府才有了今日显赫的公侯世家；焦大同时又是一个极容易满足的乖奴才，焦大为贾家挣得了几代人的荣华富贵，自己竟然还是个孑然一身的老光棍。但是，他却为主人对自己比别的奴仆高看一眼而自豪。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当年宁国府的太爷在生死关头对焦大的态度，毫无疑问，一定是同志加兄弟一般的亲密友爱，因为稍有不恭就有可能演变成活人和死鬼的关系了。可是，一旦功成名就，自己当上了宁国公，鲜血凝成的友谊自会慢慢淡化成水的。主子还是主子，奴才依旧是奴才。对于昔日的救命恩人焦大，充其量只是给予英雄模范，先进标兵之类的精神鼓励。焦大混到老也没能娶上老婆成个家。在宁国公美丽动听的忽悠下，坠入了幸福云雾之中的焦大一直还在悠然自得的自娱自乐呢！他醉骂时还不忘在宁国府奴仆们面前吹嘘：“二十年前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翘起一只腿，比你的头还高些。”焦大醉骂实在是荒唐可笑，说穿了，二十年前的焦大太爷，只不过是胸前挂满了勋章奖牌的模范奴才，可是，今天宁国府主仆上下谁的眼里还有焦大这棵葱呢？新主子王熙凤竟然连焦大是谁都弄不清，难怪焦大要到祠堂里哭太爷去。但是，焦大这把辛酸泪有谁能解其中味呢？看一看荣宁两府的大管家赖大和赖二，他们不但有府宅，田园，家中还有丫鬟仆人，其气派不不亚于一般官宦人家，可是，为贾府立下汗马功劳的焦大连个高级奴才也没混上，贾府的忘恩负义实在令人胆寒。
鲁迅对焦大的心思猜得最准，对焦大醉骂的用心看得最清。他在《言论自由的界限》一文中写道：“其实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仆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焦大醉骂时，王熙凤替贾蓉出了两条处罚意见：一条是远远的打发他到庄上去，一条是恐怖性的暗示，早些打发了没有王法的东西！留在家里，岂不是害！这个贾府里的屈原，同样面临要么被远远流放，要么永远闭上嘴巴的命运。屈原和焦大两个都是当年主人手下的大红人，都是因为那张爱讲真话管不住的嘴，如此的殊途同归，难道仅仅是巧合？不同的是，一个会写《离骚》，一个只会跳脚骂娘。看来那晚的泥土马粪填的着实丰满结实，这个只会骂人的屈原，终于闭上了他那张惹祸的臭嘴，去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了。在前八十回里，我们再也没有听见他的一点响动了，直到一百零五回，宁国府被锦衣军查抄时，焦大号天踏地哭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倒拿我当做冤家……今朝弄到这个田地”。被贾府当做冤家的焦大，面对着这个鸡飞蛋打，一地鸡毛的场面，实在是悲愤伤心，但在外人眼里，这不正是贾府上演的那场自作自受的荒唐滑稽剧里，最可笑，最有趣的高潮部分吗？
焦大一辈子活得委实窝囊委屈，但是，焦大永远不会明白，这是为什么！焦大自持的是他的劳苦功高，自豪的是他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他从恨铁不成钢的良好愿望出发，以正义的审判官自居，批判一代不如一代的严酷现实，幻想扭转贾府颓败之势，但这恰恰是贾府主子们最厌恶，最不能容忍的地方。他们整日沉醉于花天酒地的奢侈生活之中，眼睛里满是声色犬马，耳朵里全是甜言蜜语，贾府主仆上下早已错把梦乡当他乡了。胆敢惊扰贾府美梦的焦大成为了大众的公敌，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好在焦大最后接受了满嘴泥土马粪的教训，没有被打发掉，实是阿弥陀佛，幸哉！善哉！
焦大从主动去喝马尿到被动让人往嘴里填马粪，他这令人哭笑不得的一生，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如果没有争取平等自由的思想和勇气，去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而只是整天琢磨如何效忠主子，那么，只有二条路可供选择：要么阿谀奉承，弯腰曲膝地乞求主子赏点残羹冷炙；要么，挺直腰杆讲真话实话而被禁言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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