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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 飞:失落的瓜洲

 bluesky0421 2015-01-03


  图:瓜洲古渡/(网上图片)

  去扬州,突然想,何不绕道去一下瓜洲?瓜洲镇紧挨我故乡的东面,青少年时就听说起那里诗一般的歷史,生出无限的嚮往。十年前,润扬大桥还未建成,有几次开车从扬州去长江对岸的镇江,都是从瓜洲边上的轮渡过江,却都没有停下脚步,去看看瓜洲。桥通后,人们更是驾?车急驰而过,谁还记得起桥下的瓜洲。难道自己真的很忙,忙到身在南京都没有一丁点时间去造访近在咫尺的瓜洲?

  在我看来,但凡中国的文人,甚至哪怕只是读过一点中国文学的人对瓜洲都不会陌生,并油然地会从脑子里蹦出“失落”一词的意境,似乎这个古镇永远和失落联想。作为歷史文化名镇,瓜洲始于晋,盛于唐。它地处长江北岸、古运河入江口,北接扬州,南与镇江隔江相望,作为南北向运河与东西向长江十字形黄金水道的交汇点,是漕运和盐运的要冲,南粮北运至京城,海盐西运至内陆,无数迁客骚人经此南来北往。可在这繁华背后,却掩饰不住瓜洲的失落,更多的是战争的罹难、文人的离愁和爱情的别绪。

  宋金对峙时期,瓜洲成为战场,“楼船夜雪瓜洲渡”,宋军在此击败南侵的金主完颜亮。南宋时瓜洲开始筑城,明代又在此设署。之后,瓜洲城内私宅花园、庵、庙、楼、亭、厅、堂等多达数十处,大观楼、江淮胜概楼、观潮亭、江风山月亭、曲江亭相继建成,是何等的风光。这里是扬子江江面最窄处,瓜洲对岸便是著名的金山,可以想见,蓝天下,“春来江水绿如蓝”,两岸帆樯如织,风光无限。我站在瓜洲江边眺望,尽管有雾霾阻隔,江水变浑,不见隔岸青山的倒影,仍可看清金山寺耸立于半岛之上。过去和瓜洲互通船隻的镇江西津渡,至今繁华,我再环视眼前的瓜洲,却可以用凄凉来形容。

  清代的乾隆和隋代的杨广一样,都十分钟爱扬州,他将巡视南漕御史置移瓜洲。瓜洲是扬州的门户,货船从瓜洲可以迳直驶进运河,一路向北,经过著名的高旻寺,如有心愿,不仿稍作停留,进寺敬一炷香继续前行。从瓜洲到扬州,约四十里地,不出半日便到,大把银子到手,尽情地在扬州置地建房,品尝美味。商人们可以记不住中国的其他城市,但一定记住瓜洲,关注这里社会经济的些微变化,这里是他们的发迹之地。康熙、乾隆六次南巡,都驻跸瓜洲,并在锦春园设立行宫。乾隆赞美锦春园题诗的御碑听说至今还在,可我到处打听,却找不到,莫非又像透出拙朴古风的“瓜洲古渡”那样,湮没于杂草丛中,无人问津。到光绪二十一年,瓜洲全城坍入江中,昔日的繁华街市连同众多的名园佳景,付诸江流。长江淹没了太多的中华文明,三峡大坝筑起,有多少名城古镇沉入江底。时代变迁,瓜洲的古老文明受到冲击,但瓜洲还在,只是过于地衰老。

  古人吟咏瓜洲古渡的诗篇就有三千馀首,这在中国怕是少见。不知为何,诗人们所写下的关于瓜洲的诗大都充满?失意,这里成了名副其实的落寞的“诗渡”。身为扬州人的唐代诗人张若虚孑然一身来到瓜洲古渡,明月高悬,面对静穆浩瀚的月色和如同漂浮?碎银般的江面,陷入人生哲理的思索,于是便有了“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是何等旷远的时空诘问和人生感嘆!唐代狂放不羁、贫困潦倒的诗人张祜夜宿对岸的西津渡,端?酒杯,遥望?对岸的瓜洲,未饮先醉,“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本来明日便可抵达瓜洲,又有什么可愁,是如辛弃疾所说的“为赋新词强说愁”,还是真的有太多的愁绪隐情排解不去。白居易在《长相思》里将愁绪写到极至,“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这哪里还像是一个著名诗人,一个官员,分明是位老泪纵横的落魄老者。岑参这位边塞诗人为好友宇文判官出使顺利返回瓜洲而高兴,可落笔却凄楚,“白髮悲明镜,青春换敝裘。君从万里使,闻已到瓜洲。”字里行间为自己仍滞留在边塞不能还乡而伤感。诗才飘逸的李白来到瓜洲古渡,不像其他的诗人那么地婉约,仰天长嘆,“横江西望阻西秦,汉水东流扬子津。白浪如天哪可渡?狂风愁杀峭帆人。”面对山河破碎的南宋,诗人张缉几近哀怨,“江头又见新秋,几多愁,塞草连天何处是神州。英雄恨,古今泪,水东流。惟有渔竿明月上瓜洲。”唯有宋代的王安石《泊船瓜洲》写得比较清亮:“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可正是在这种明朗诗歌的背后,却掩饰不了他政治上的失意,在瓜洲古渡边杂草丛生的青石阶梯上,王介甫渡江而来,他从这里踏上了人生的又一次仕途,可结果难料,不远处的南京,那秀丽的钟山、恬静的山林才是他的终老之处。想像一下,昔日的瓜洲小镇是何等的热闹,多少文人墨客在此驻足。在一个不大的古镇里,聚散?中国顶级的文学大师,他们像是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寻找属于自己的诗魂。瓜洲,明明就是古文人精神的栖息之地。

  站在瓜洲的江堤上,我想到了一代名姬杜十娘。冯梦龙《警世通言》中“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至今让人不忘。明万历二十年,京城名姬杜十娘厌倦风尘,遇见南京公子李甲,两人一见钟情,决意结为夫妻。她以全部身心和智慧赎身,随李甲南下苏杭。可李甲薄倖,舟至瓜洲,为得千金,竟将杜十娘私卖给徽商孙富。看透世情、万念俱灰的杜十娘,盛妆之后立于船头,在众人围观之中痛斥李甲见财弃义、孙富为富不仁,怀抱自己积蓄的万金宝箱,面带轻蔑的微笑走向船头,纵身一跳,归于江中。至今有“沉箱亭”静立于古渡江边,亭四周杂草丛生,满目荒芜,在昏黄的阳光下落寞孤寂,令人感伤。杜十娘的一跳,不是殉情,不是守节,更不是怯懦轻生,而是一种对世俗的宁死不屈,一种对命运的深沉绝望。香魂已逝,江水无语,瓜洲古渡从此又成为千古爱情的伤心之地。我站在这古渡口,迎?江风,看?与古运河交汇处的长江还在亘古不变地静静流淌,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沧桑之感。

  我行走在老街上,曾经的繁盛何在,时间涤盪去往日的文明。街面零乱,房屋失修,不少的房屋都被一把把袘k斑斑的铁锁紧锁,周边布满了蛛网,看得出已经很久没有人来开过这把寂寞之锁,这是个快要被人们遗忘的地方。很多的墙面都贴?租房或是卖房的小广告,纸已泛黄。这里不少的商贩已搬走,不少人也已迁出。润扬大桥开通后,这里少有人光顾,古镇成为“孤镇”,连那泛黄的广告也无人有兴趣揭去卖钱。我走遍瓜洲,竟没有见到一个游客,而我将要去的扬州,在“五一”这个黄金假期里早已是游人如织。我努力地想从镇子里感受一丝歷代文人的情绪,却无论如何也激发不起我的想像。我向街边一户中年男主人打听,去哪儿可以看到像样点的古蹟,此时已是中午,他却显出慵懒,刚刚睡醒的样子,蹲在街边清理?剃鬚刀,边果断地说,很难再找到过去的古蹟了。一会又若有所思地说,几年前,政府说要在江边恢復一些古蹟,并建诗歌墙,发展旅游,只是已经过去数年,并未见启动。他说得很平淡,并没有遗憾或是希冀,失落怕是已经成为瓜洲人的家常便饭,那份慵懒,何尝不是一种潜在的诗人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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