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江山携手 2015-01-06

 一

范仲淹是在河南邓州(今河南邓县)的知州任上,写出了《岳阳楼记》。

    这篇中国文学史上永不生锈的千古名文,成了读书人的座右铭,也是矗立在知识分子心中的丰碑。在这之前,中国读书人总是在思想的桎梏和精神的围剿中左冲右突,困惑不已。范仲淹为读书人指明了一条出路,带着读书人走出了重围,突破了樊篱。

    于是,范仲淹成了人间众生仰望的北斗,千载之下,生气凛然,“前不愧于古人,后可师于来者”。南宋刘宰称他为北宋第一人,金代的元遗山说他“求之千百年间,盖不一二见”。

    于是,岳阳楼也成了中国知识分子“先忧后乐”的精神象征。在这楼上,放眼八百里洞庭,不同的人;总要发出不同的感慨。而范仲淹以自己的精神力量帮岳阳楼提高了一个层次,使一本无生命的岳阳楼变成了一种生命标志,变成了美。

    不妨说,是范仲淹成全了岳阳楼,岳阳楼也成就了范仲淹。一篇《岳阳楼记》,既表明岳阳楼从此成为不朽,进入了一个新的美学境界,也宣告着范仲淹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走出了重重围困。

    庆历六年(1046)正月,范仲淹接到好友滕子京的一封信,信中希望范仲淹为重修的岳阳楼作记,并言辞恳切地说:“窃以天下郡国,非有山水环异者为胜,山水非有楼观登览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聊者不为著。”

    3 0年前,范仲淹与滕子京同中进士。滕子京后来在甘肃泾州做知州,因动用公款犒劳边关将士、祭奠英烈、抚恤遗属,被贬至巴陵郡。他不艾不怨,不喜不悲,为山重水阔的岳阳留下了一座楼。岳阳楼重修落成之日,滕子京“痛饮一场,凭栏大恸十数声”,何等的悲怆,何等的壮烈!

    春寒料峭,细雨绵绵。年过半百的范仲淹丝毫不觉得冷,他在州衙的庭院中不停地走来走去。

    为岳阳楼写些什么呢?四五十年前,他随继父朱文翰居住在与岳州邻近的安乡。那个滨湖小县,那洞庭的水色天光,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在那里,他曾吟唱屈原“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千古绝句。岳州地处洞庭湖口,湖水浩浩荡荡,澎湃而来,“衔远山,吞长江”,这美丽的景色当然要写。

    还写什么?岳阳楼是唐代岳州城西门的城楼,下瞰洞庭,视野宽阔。杜甫在大历三年(768)登临此楼,极言湖水浩渺无边,“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这比郦道元的《水经注》所说“湖水广圆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没于其中”,气象更加壮阔。这雄浑苍茫的气势当然也要写。

    还写什么?要写岳阳楼的变迁,要写滕子京的政绩。二百多年了,楼阁残破,是滕氏重修,增其旧制,刻唐人和当代题咏于其中。滕子京谪居岳州,愤郁颇见于辞色。有本事的人总是怀才不遇,理想抱负无处施展。范仲淹为好朋友担心,为同僚抱不平,为朝廷深深忧虑。有的人望洞庭风雨,萧条满目,感极而悲;有的人看晴波万顷,浮光跃金,喜气洋洋;他却以为不能因物而喜,不当以己而悲。士大夫应当胸怀天下,那种小我的圈子,那种醉情山水的咏叹,那种逃避现实的叹息,有什么可取的呢?

    还要写自己的人生体验,写几十年的宦海沉浮?写自己的赤子情怀。—个不得志的读书人的个人命运与国家前途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大宋已是江河日下,千疮百孔。面对一片凄凉,面对残花败柳,他不禁忧心如焚,“进亦忧,退亦忧”……

    范仲淹走出庭院,放眼外面的世界,雨雾濛濛,青山隐隐。他仿佛看到那个湖边的小楼,那个昔日的阅兵台,有过斑斑血泪,有过无数哀怨,有过激情的歌吟。他要把深厚的历史思考和人生积淀投注给岳阳楼,那遥远的楼阁,给了他巨大的惊喜和震动。

    在这个寒冷的日子,《岳阳楼记》昭告天下,给严寒的大地带来了春天的气息。

    我曾无数次登临岳阳楼。仰天俯水,发思古之幽情,生现实之感慨,兴人生之叹息。从莘莘学子到为政一方,从翩翩少年到风华正茂,我不知多少次把栏杆拍遍,不知多少次把洞庭风云尽收眼底,不知多少次把万家忧乐纳入胸中。

    我想,范仲淹正是这样,首先是走出了个人的影子,走出了自我的世界。

    13岁的时候,范仲淹随母亲上九华山。在一座灵祠中,他问神灵:“我将来能当宰相吗?”四周一片寂静。他占的是阴卦,不吉。

    “不能当宰相,做个良医如何?”范仲淹的眼睛清澈如水。

    良相和良医性质不同,但为百姓造福却是相同的。职位高,为百姓造福,是个好宰相;职位低,为百姓造福,是个好医生。范仲淹不做良相就做良医的思想,一直主导着他的人生历程。他说:“能及大小生民者,固为相为然。”又说:“在下而能及小大生民者,舍夫良医,则未之有也。”

    在九华山灵祠,母亲一字一顿地对他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这是孟子的语录。出身书香门第的母亲重复这段话,是告诉儿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人生的艰难坎坷、忧愁灾患能磨砺人的意志,坚韧人的性情,强健人的筋骨,增强人的能力,使人能够担当起天赋予的重任,去成就一番功业。

    范仲淹牢牢记住子母亲的教诲。寒冬腊月,读书倦了,他就用冷水浇浇脸再读。在长白山的澧泉寺,每日只以粟米熬粥,待冷凝后分为四块,早晚各吃两块。富家子弟取笑他,说他是穷叫化。继父看他清苦,就把官府为自己准备的饭菜送给他,范仲淹婉言谢绝,说:“我吃粥吃惯了,一吃好的,就要以吃粥为苦了。”

    有大志向、大胸怀、大自信的人,才会思奋发,才会思进取,才会吃得了苦。范仲淹抱定了上安社稷,下忧生灵的壮志,一切困苦和挫折,一切嘲讽和讥笑,一切饥饿和眼泪,又算得了什么呢?

    范仲淹两岁时随母改嫁,从继父改姓朱,取单字名说。29岁时候,为能获准复姓,他写了—道致宰相寇准的书启,中有一联曰:“志在投秦,入境遂称于张禄;名非霸越,乘舟乃效于陶朱。”战国时人范睢不容于魏国,改名换姓为张禄,西奔投秦,为秦王所用,助秦王废除穰侯,驱逐华阳君,实行一系列强公室、杜私门的措施,终于使秦成就霸业;范蠡助越王勾践兴越灭吴,因知勾践长颈鸟喙,是一个同患难而不能共安乐的人,功成名就之后辞官隐退,更名为陶朱公,泛舟五湖。范仲淹书启中的联语用两位范姓古人的典故,说明要求复姓的缘由,运典精切,妙手偶得,传诵一时。

    一个有如此才情的人,当然要出人头地,当然要有所作为,当然要寻找一切向上的机会。朝廷同意了范仲淹复姓的请求,年迈的宰相为发现人才而兴奋,深深地说:“大宋有幸,后继有人!

    不仅仅只是一种志向或胸怀,更有一种参决朝政的渴望。天禧五年(1021),范仲淹调监秦州西溪盐仓。这位已经3 2岁,怀着济世利民之志的青年政治家,不甘心藏身海隅,默默无闻于荒岛蒹葭之中,心中那腔“与天下同其安乐”的激情促使他不避职低位卑,直接上书执政,坦率述志,陈明自己希望能够参决朝政,“朝夕执事于前”而能“以一言置左右”的心迹。他慨然以自己“可言天下之道”自荐于执政,所望只在“有功于当时,有垂于后世”。

    林逋是一位遗落世事的隐士,与范仲淹是忘年交。天圣二年(1 02 4),范仲淹做了大理寺丞,林逋写了一首《送希文寺丞》的诗,说:“马卿才大能为赋,梅福官卑数上书。”

    希文是范仲淹的字。诗的意思很明白,说范仲淹的才能比得上汉朝的司马相如,官虽小,却像梅福那样关心天下大事,几年来向皇太后上书,向执政上书,从教化谈到时务,莫不有关国计、世道和民生。

    康定元年(1040),范仲淹被朝廷任命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今延安),后来又充当环庆路经略安抚招讨使、兵马都督,统一指挥陕甘一带的军政大事,防御和抗击西夏侵扰。他在边境四年,选良将、爱士卒、抚流亡、垦荒地、筑塞建城、教民习射,使得原来一触即溃的西部边防前线,成了敌人不敢来犯的钢铁长城。西夏人闻风丧胆,惶恐不安地说:“小范老子(范仲淹)胸中瞬息万变有数万甲兵,不比大范老子(范雍)可欺也。”而边人的民谣也在凛冽的西风中传唱:“军中有一韩(指韩琦),西贼闻之心骨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可见其威镇西疆的英风胜概。

                             

    庆历三年(1043)四月,范仲淹被皇帝任命为枢密副使,相当于副宰相。能做到这个位置上,一方面是自己的努力和勤政为公的结果;另一方面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仁宗希望起用一些新人,给大宋江山带来一些新气象。北宋自太祖立国至仁宗庆历年间,已有八十余载,西北边患不断,国内政治支绌,积贫累弱的衰败之相已经显现。

    这年九月,仁宗在天章阁召见新进宰辅大臣范仲淹和富弼,“赐坐,给笔札,使疏于前”,请他们就朝政兴革提出自己的主张。范仲淹一阵兴奋,以为多年的理想就要实现了,向仁宗呈上《答手诏条陈十事》,并由此拉开了北宋“庆历新政”的序幕。

    改革朝政,重整河山,一直是范仲淹的梦想。还是在天圣五年(1027)的时候,在南京丁忧的范仲淹就曾向当时的宰相王曾《上执政书》,谈论国家大事。他说:“朝廷久无忧矣,天下久太平矣,兵久弗用矣,士曾未教矣,中外方奢侈矣,百姓反困穷矣。朝延无忧则苦言难入,天下久平则倚伏可畏,兵久弗用则武备不坚,士曾未教则贤才不充,中外奢侈则国用无度,百姓困穷则天下无恩。苦言难入则国听不聪矣,倚伏可畏则奸雄或伺其时矣,武备不坚则戎狄或乘其隙矣,贤才不充则名器或假于人矣,国用无度则民力已竭矣,天下无恩则邦本不固矣……”

    颂歌迭起的时代,哪有这样灵魂的呼号?词藻堆砌的文坛,鲜见这样血韵的喷射。这是一篇万言书,读来振聋发聩,满纸流溢的是忧国忧民之情。范仲淹“冒哀上书”,希望宰臣们要有危机感,要有忧患意识,他甚至为朝廷开了一个处方:“固邦本、厚民力、重名器、备戎狄、杜奸雄、明国听。”

    范仲淹的《上执政书》传遍朝野,为“庆历新政”做了舆论准备。自此,大臣们预感范仲淹将要掀起一场变革。天圣六年(1028),恰逢枢密使晏殊从应天府内调,此职位空缺,王曾便极力向仁宗推荐范仲淹。

    刚上任,范仲淹就写了《答手诏条陈十事》,与《上执政书》一脉相承,应该看作是《上执政书》的续篇。这次范仲淹所进十事,大体是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改革官制,进用贤能,以求吏治整肃;第二,严肃纲纪,修明法令,以责官员实效;第三,宽民使富,修武强兵,以使国家安定。

    一场自上而下的改革就要开始。已经有了舆论先导,有了理论准备,有了人事安排,仁宗皇帝准备动真格了。

    范仲淹所陈十事,均由朝廷相继颁布实施,“庆历新政”也就由改革官制拉开了帷幕。范仲淹亲自检理全国监司一级官员名单,将那些任中不力的转运使、提点刑狱等朝廷大员一一勾除,尽皆撤换。如此大动干戈,连最支持他的富弼都有些后怕,他对范仲淹说,这些人你挥笔勾去容易,但这些被勾去的人的家人可都要哭了。范仲淹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说:“一家哭总比一路(宋时的路相当于现今的省)哭好啊I

    任何一种改革必然是会有歌有哭的,面对社会权力和社会利益的再分配,必然会有人拥护,有人反对。范仲淹所求,在于要以那些庸官失禄之“哭”,换来一方生民百姓的安居足食之乐。

    数十年积弊,一朝兴革,实在不是朝夕之间所能成就的。范仲淹和富弼两位新政主将,甚至还有支持他们的仁宗皇帝,面对的并不只是几个或一批不堪任事的无能官吏,而是一个庞大的封建专制政体。他们所勾去的那些让“一路哭”的官吏,本身就是支撑这个政体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而所谓要改革的“磨勘”、“恩荫”,本身也是维持这个政体所能够运行的方式之一。

    反对派喘过气来,自然要集结起来进行反扑。他们找了个很好的理由,说范仲淹借改革之机清除异己,与朝中大臣结成了一体之盟,是朋党。所谓“朋党”就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危险,要危及皇帝的龙椅了,仁宗怎么能容忍呢?

    庆历四年(1044)四月的一次朝会,仁宗旁敲侧击问范仲淹,自古只有小人会结成朋党,惑乱朝纲,难道君子也有朋党吗?范仲淹不卑不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自古以来,邪正在朝,未尝不各为一党,不可禁也,在圣鉴辨之耳。诚使君子相朋为善,其于国家何害?

    河北都转运使欧阳修闻风上书朝廷,为范仲淹辩诬,写了名文《朋党论》,直言“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人君的责任不在于禁绝朋党,而在于“辨其君子与小人而已”。

    欧阳修没有考虑过《朋党论》将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只是凭着对朝廷的真诚,凭着对朋友范仲淹的真诚仗义执言。仁宗大为不悦,他本来就是一个“肩胛”软弱而缺少决断的人,原打算重新打理一下河山,重振大宋开国时的雄风,不想一动手就冒出了个“朋党”,他想听听范仲淹的解释,可这老头话中带刺。现在,欧阳修又上书辩诬,为范仲淹说话。欧阳修站出来了,还有多少个“欧阳修”在观望?看来不赶快收手,“朋党”就会越聚越多!

    于是,皇帝将范仲淹免职。

这年八月,范仲淹以参知政事出京宣抚河东,富弼也自求外放,以枢密副使宣抚河北。两位新政主将走了,朝廷一切依旧,再也没人敢言改革了。

“庆历新政”的流产,除有反对改革者的污蔑生事之外,也由于新政的主持者对于政治改革抱有过高的期望,面对复杂的社会政治问题,求治心切而采取了一种过于激进的方式。正因为如此,中国历史上那些以天下为己任,自觉倡扬并加入到某种社会政治改革之中的知识分子,也几乎无一例外地会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中国的改革是一座祭坛,而改革家则是这个祭坛上的祭品。如稍后的王安石,潜心改革却被说成是“拗相公饮恨半山腰”。这个祭坛因为充满了悲剧色彩而变得异常凄怆,但如果不使这个祭坛变得崇高起来,中国也许没有什么希望。

    范仲淹是—个先行者。围城之中,他—次次向外突’击,哪怕关山险阻,哪怕荆棘丛生,他也要杀开一条血路,要走向外面的世界,要开辟一个崭新的人生天地。

    可小人仍不放过他,不允许他突围,要置他于死地而后快。这是报复,是嫉恨,也是无名的怨气。因为他的作为触犯了小人们的利益,因为他的才华把四周的笔墨比得十分寒碜。

    有个叫章得象的执政,找了个机会对皇帝说:“仲淹素有虚名,一请遽罢,恐天下谓轻黜贤臣,不若且赐诏不允,若仲淹即有谢表,是挟诈要君,乃可罢也。”

    小人说得有理有据,难道没有范仲淹地球就不转了?于是仁宗罢去范仲淹的参知政事之职,以资政殿学士知邠(bīn)州。小人窃笑,一贬再贬,看你范仲淹有多神气!

    遭到贬谪,还要上表谢恩。范仲淹在《邠(bīn)州谢上表》中说:“不以毁誉累其心,不以宠辱更其守。”还能有什么可抱怨的?竭力为国,一心求治,不获事功,反遭疑忌,所余者唯持节以自信。检索史籍,这似乎是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的一种普遍的,也是必然的命运。

    章得象进士出身,八股文做得好,善于察言观色,对官场恶习洞若观火。他搜集范仲淹的诗文和奏疏,从中断章取义,挖空心思地寻找范仲淹结党和人品低下的“痕迹”,一门心思朝范仲淹身上泼污水。置国家存亡和人民幸福于不顾,至于以后历史怎样评价自己,都不在乎,他只图眼前,只重利益。

    章得象代表的不只是他个人,而是一个集体,一股顽固的势力。在小人们的重重围困之下,范仲淹难免头破血流、壮志难酬。但是他依然写下了一首诗:

    “数年风土塞上行,说着江山意暂清。求取罢兵南国去,满楼苍翠是平生。”

    对人格横加践踏是人类最残忍的劣行。然而一旦能默默忍受这种践踏和侮辱,矢志不渝地去追求和奋斗,人格的崇高也就千百倍地显示出来了。范仲淹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坦坦荡荡,携胸中的至大、至刚之气,凝成了千古传诵的《岳阳楼记》。

    在人生的旅途上,范仲淹是过河的卒子。他一路上拼拼杀杀,一路上锋芒毕露,试图走出那个时代的重围,走出那个朝廷的阴影,而且从来没有想过逃避,没有想过回头。

    天圣七年(1029),晏殊推荐范仲淹做了秘阁校理,这是一个接近皇帝的职位。当时的现状是章献太后奉真宗遗诏垂帘听政,满朝文武“无敢言者”。范仲淹本应该小心翼翼,给皇帝留下一个好印象;本应该好好表现,谋得一个更高的职位。可他上了一道奏疏,说皇帝不该率百官在会庆殿为章献太后朝拜上寿,甚至直接上书章献太后,敦请她“卷收大权,还上真主”。太后不高兴了,皇帝不高兴了,范仲淹就被逐出京城,做了河中府通判。

    但是范仲淹并没有从这次贬谪中吸取教训。景祐三年(1036),范仲淹以吏部员外郎权知开封府。当时的宰相是深于世故、善于守成的吕夷简。吕夷简在位日久,“以大为小,以易为难,以未成为已成,以急务为闲务”,且颇善收恩避怨,以固权力,以致幸进之徒奔走于门下。唯独范仲淹不买他的帐,向仁宗进《百官图》,指斥吕夷简培植私人,提醒仁宗不能将近臣进退尽皆委决于宰相。

    吕夷简权倾朝野,高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别人巴结还来不及,范仲淹却偏偏要去惹他。在宰相与地方官之间、皇帝当然要选择宰相,天下苍生和是非曲直,皇帝懒得去评判。吕夷简对仁宗说,范仲淹“越职言串,荐引朋党,离间君臣”。于是仁宗下令将范仲淹再次逐出京师,为范仲淹鸣不平的余靖、尹洙等人都以朋党之罪一同贬谪。御史大夫韩渎甚至为讨好宰相,上书仁宗要将范仲淹一党官吏姓名张挂于朝堂之上,用以警诫越职言事者。

    再也没有人“鼓噪”,朝廷清静了许多。细细想来,历朝历代,多少君王,有几个容得下臣子有犯无隐?又有几人肯乎心静气地听你一次次讥评他的朝政?可范仲淹一旦有了机会,读书人的忠直又显现得淋漓尽致。

    康定元年(104 0),范仲淹52岁,除任龙图阁直学士外,还与韩琦并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按说二十多年的宦海浮沉,又屡遭贬黜,也该知道改改自己不识时务的倔脾气了。然而在庆历二年,朝廷采用韩琦的建议,决定对西夏用兵,要求西北边关几路同时出击时,范仲淹坚决主张以防御为主而反对贸然进兵,最后硬是顶住来自各方的压力,不肯遵命出战。他甚至在给仁宗的上书中引用《孙子兵法》的话,表明自己不预众议不肯进兵的决心。

    于是,他再次遭贬。

    在范仲淹看来,无名无为,但求全身,而至于非爵禄可加,无赏罚可动。他以道义自许,心存经世,体现着一种精神的高洁。贬谪不要紧,打击不要紧,挫折不要紧,个人事小,国家事大,这就是范仲淹的处世哲学,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气节和操守。

    读书人的孤独是自找的。有时孤独是一种财富,—种境界,一种感觉。

    可范仲淹不跟感觉走。他的孤独是热闹和拼杀之后的休憩。不管顺境还是逆境,他总能找到快乐,找到情感的寄托。他认为人生的意义在于投身现实生活,在于轰轰烈烈,在于奋力为自己开辟一片广阔的精神天地。

    富春江畔严子陵钓台,江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范仲淹带着人生的累累伤痕而来,一呆就是整整三年。这三年时光,是他准备突围前的休整。景祐元年(1034 4)正月,范仲淹谪守睦州。睦州属两浙路,现在浙江的桐庐、建德都是其辖区。可这样的山水名区,来做郡守的往往都是失意的“谪官”。当子陵滩畔渔人罢钓的时候,对着渐入青山的夕阳,凝望青蒲上的浮光,范仲淹常常依依不舍。和大自然连接,范仲淹从此获得精神上的鼓舞。

    汉光武帝刘秀在《与子陵书》中说:“古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惟此鸿业,若涉春冰;譬之疮痍,须杖而行。”光武帝把老同学严子陵比作须臾难离的拐杖,可子陵不为其所动,坚辞刘秀所授谏议大夫之职,遁于桐庐,改名隐居,垂钓于富春江上。子陵钓台上有许多题诗,范仲淹模其行也写了一首:“漠包六合网贤豪,一个冥鸿异羽毛。世祖功臣三十六,云台争似钓台高。”

    这还不算。范仲淹还为严子陵建祠,并写了《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说子陵故人“臣妄亿兆”之时,能“以节高之”,“以礼下之”,真是一位可使“贫夫廉、懦夫立”,“有大功高于名教”的人。

    我想,范仲淹对子陵的倾慕,其实是对现实中猎逐名位、窃夺禄利的一种厌恶感情的表露,也是他忧国忧民却进退不止的高洁情怀的真实写照。山水的确能给人以慰藉,但范仲淹淡然自适,随遇自乐,主要来自于他不计得失,不虑荣辱的大胸怀。此时此刻,他的心意舒展,又岂止仅仅来自于富春江的青山秀水、江风明月?

    一篇《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由范仲淹请来的隐士邵餗(sù)书以小篆铭于石。他要将古今读书人带入一个山光水色的澄澈境界。他一生写下的论文、祭文、辞赋、奏议、书信等共3 8 8篇,古体诗60多首,近体诗l 70多首。因为范仲淹有将相的胸襟,所以他的文字意境苍凉而又优美,“介于婉约与豪放两派之间,使人不厌读”。

    生命充满活力,像这富春江水,水流永远变幻不定。范仲淹总是尽心尽力地生活,从来不会畏惧。他顺流而下,随遇而安。在风平浪静之处,安稳平和;在水流湍急之外,奋起振作;随着水流,迂回曲折。生命之河有任何变化,顺流而下的方式亦有不同。总之,他编起自己的筏子,顺着生命之河而下。

    他无法抗拒生命之流的乐趣,甚至在兴奋期待生命之流带他浏览无限风光。后来,这生命之筏终于漂到了八百里洞庭,从生命中涌流而出的,是一种惊人的美丽。

    于是,他一挥而就,写下了《岳阳楼记》。

    读《岳阳楼记》的时候,我年纪还小,一字一句,如同刀刻斧凿般镂刻在我尚不知忧患为何物的心上。及至年岁既长,我开始思考什么是一个读书人的历史使命,怎样去完成这一使命。

    范仲淹凭借着几百字的《岳阳楼记》,凭借他高洁的人生经历,凭借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感悟,凭借一个读书人的文化人格,告诉我们怎样走出精神的围城。

    在范仲淹之前,孔子忧“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孟子更说“君子有终身之忧”。儒家将忧患的情感和理智作为其学说的根本,通过范仲淹的演绎,忧患意识成了中国文化的基础。忧乐是共存共荣的,在顺利的时候居安思危,是知识分子走出围城的智慧。

    范仲淹是一个自由的理想主义者。他一生有着强烈的责任感,孜孜勉勉,求治平天下,求与天下同其安乐,然而却终无所成。想兴利除弊而人惮于更张,想进贤授能却被人目为树党,“太平之策,噤而不得施”,最终“委经纶于一梦”。对于一个有着美好理想且为之奋斗终生的人来说,他有不能释怀的遗憾与牵挂。临终之前,他在写给三哥范仲倡的信中说:“千古圣贤,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后事,一生从无中来,都归无中去,谁是亲疏,谁是主宰?既然无奈何,即放心逍遥,任委来住。”

    假若一生没有什么遗憾,那便是一生最大的遗憾。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范仲淹的遗憾与牵挂,实际上是自我理想与身边现实矛盾的不可弥合。他想改造这个社会,他想做很多事情,却总是事与愿违。但范仲淹的不朽在于,他以精神的高洁和人格的崇高,为千秋万代的读书人留下了精神遗产,这是一种生命的滋养,比所谓的功业更扣人心弦。范仲淹的品格深刻诠释了这样的道理:第一流的人物对于时代和历史进程的意义,道德也许比单纯的才智还要深远。

    范仲淹是一个真正的实践者。他的生命历程,是走出围城的过程。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在重重围剿之下,很多人迷失了自我,惊慌失措。但范仲淹镇定自如,他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要为读书人创造一个生命的最高境界。

    其实,在写《岳阳楼记》的时候,他就自觉或不自觉地完成了这一使命。所以,范仲淹和岳阳楼从此不朽。

                                            老孟子 2011年4月20日录入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