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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声一叫断,客泪数重痕

 江山携手 2015-01-06

 猿声一叫断,客泪数重痕——唐诗中的“猿啼”意象

     (作者单位:厦门大学中文系)

    唐诗中与长江有关的意象很多,除去涵义最为丰富隽永的江水外,夹峙江水的两岸意象如枫林、滟滪堆、猿啼、子规、巫山神女等等,也都是诗人笔下极富诗意的语言代码。诗行中,这些意象的本意变得不那么重要因而大体淡出了,取而代之的是诗人或读者的情感、意念、审美理想甚至人格情趣。以枫林言,从屈原的“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招魂》)到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其意皆在极力展示—个悠远无边的空间,以突显秋之萧瑟、心之悲戚。又如滟滪堆,自南朝古乐府滟滪(或作艳豫)歌“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流。滟滪大如襥,瞿塘不可触”至刘禹锡的“城西门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竹枝词九首》其六)和陆龟蒙的“蛮溪雪坏蜀江倾,滟滪朝来大如屋”(《峡客行》),滟滪入诗,大多旨在突显长江船行之艰,顺及舟人商贾刺水之苦。应该说,峡江地带诸意象中,着文人之色较多因而文学意味也更浓的是“猿啼”意象。

    猿啼(亦称猿鸣)一般发生在清晨,啼者为长臂猿。有学者指出,这种能大声齐鸣、发出高昂清晰的音声、响震山谷的猿类应该是长臂猿:“三峡崖陡水急,除长臂猿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种类的猿啼声,能盖过舟行峡谷的急流水声。在滩险水喧声中,只有长臂猿的呼应性齐鸣,才能成为当时航行三峡地区听猿啼的一大特色。”(高耀亭、文焕然、何业恒《历史时期中国长臂猿分布的变迁》,《中国历史时期植物与动物变迁研究》,重庆出版社2006年版)啼声一起,则山谷传响,泠泠不绝。这原本是山崇谷深、林高木茂的峡江地带常见的自然现象之一,虽颇具特色,但与人间万象并无关联。然而,早在唐前,“猿啼”就进入了人类情感的观照,已然与人心、人情密不可分了。无名氏《女儿子》云:“巴东三峡猿呜悲,夜鸣三声泪沾衣。我欲上蜀蜀水难,蹋蹀珂头腰环环。”(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九)这首民歌为三峡猿啼的文学特征作了形象而明确的注解一— “悲”。又,南朝宋盛弘之《荆州记》云:“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四引)无论是渔歌的有情传唱,还是史料的客观描述,猿啼之“凄异”且“哀转”、闻猿之“三声”而“沾裳”,都是笔底化不开的愁绪。由此,闻猿啼而生悲,而泪下,成为“猿啼”意象颇为固定的象征性释义,几乎所有与猿啼相关诸如闻猿、听猿等的诗作,都因为这一释义而披上了浓重的感伤色彩。

    唐诗中的“猿啼”意象常见于江上行水诗中,系诗人在舟行三峡时闻之而生感。七百里三峡水道间,山高树茂,高猿深藏,于深秋之晨,哀鸣声凄长不绝,使人听此凋朱颜。故举凡游子客愁、失意怅怀、舟人漂泊、生计多艰之悲皆由此起。高宗调露年间,有旅人夜泊巴峡,忽闻舟外咏诗声甚厉,激昂而悲,如是通宵,凡吟数十遍。至晓,旅人循声访之,然四望并无舟船,唯见空山石泉、溪谷幽绝,咏诗处赫然见人骨一具。其所咏诗云:“秋径填黄叶,寒摧露草根。猿声一叫断,客泪数重痕。”(牛肃《纪闻·巴峡人》)这有如空谷幽响的二十个字,可谓道尽巴峡猿啼声催客愁!此后,杨炯诗云:“三峡七百里,唯言巫峡长。重岩窅(yiǎo,形容深远)不极,叠嶂凌苍苍。……美人今何在,灵芝徒有芳。山空夜猿啸,征客泪沾裳。”(《巫峡》)吴商浩诗云:“巴江猿啸苦,响入客舟中。孤枕破残梦,三声随晓风。……连云波澹澹,和雾雨濛濛。巫峡去家远,不堪魂断空。”(《巫峡听猿》)二诗皆以闻猿啼而客愁生、旅思起立意,与巴峡人之夜吟诗无异。又如僧贯休诗云:“历历数猿声,寥寥渡白烟。应栖多月树,况是下霜天。万里客危坐,千山境悄然。更深仍不住,使心欲移船。”(《三峡闻猿》)马戴诗云:“日饮巴江水,还啼巴岸边。秋声巫峡断,夜影楚云连。露滴青枫树,山空明月天。谁知泊船者,听此不能眠。”(《巴江夜猿》)此二诗只写猿啼而不言客愁,然不言愁非无愁,诚无须径言也,所谓“更深仍不住,使我欲移船”、“谁知泊船者,听此不能眠”,皆是愁苦极深之语。可见,“猿啼”意象在长江行水诗中是一个极富诗意的符号,有“闻猿”、有“夜猿”,有“啼”、有“听”,则“愁”、“苦”、“思”“泪”等情感自见,而诸语皆不必明言也。

    如此说来,“猿啼”即客愁。然刘禹锡诗云:“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竹枝词九首》其八)末二句点明:愁人自愁,愁肠自断,与猿啼何干?的确,清猿向空而啼,其声本无所谓喜,亦无所谓悲,愁人若非自悲,又怎能听出悲来? 刘禹锡此诗感情深沉,一反常语,也一反常意,愁思明明因闻猿而生,却偏说不是此声悲。品其诗味,究其实质,岂非反语正意?因了猿啼又撇开猿啼,其间愁肠百结,比正用猿啼意象更增十倍。李白《早发白帝城》似更为例外,此诗脍炙人口,曰:“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尽,轻舟已过万重山。”诗中亦有猿啼声不绝于耳,但毫无他诗所见之哀转凄厉,而是充盈着轻松、欢快之情,以至于千里之遥一日而过。上引盛弘之《荆州记》云:“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泝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是知三峡中行舟,每至夏水怒急之时,若顺流而下,可日行一千二百余里,朝发白帝暮抵江陵,确有虽飞云迅鸟不能过之的迅捷,李白诗语无误。然以我心观万物,则万物皆着我色。唐肃宗至德二载(757)十二月,因永王李璘事波及,李白流放夜郎,次年初溯江西上;又次年,即肃宗乾元二年(759)春夏间,肃宗因旱大赦天下,李白是时尚在巫山之阳,由此半道承恩放还。以年余戴之身,一朝遇赦,李白彼时之心情,足可方之以飞鸟出笼,兴何如之,快何如之!诗人内心欢快,客愁不兴,故舟行欢快,猿啼亦欢快。常见的“猿啼”意象内涵在这首诗中被淡化了,李白以猿啼声入诗,只为凸显自己难以抑制的重返自由的快乐。此诗中之猿啼,给读者留下了独特的印象,但这独特不能消减它固有的意蕴。“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长干行二首》其一)、“我去黄牛峡,遥愁白帝猿。赠君卷葹(shī)草,心断竟何言”(《留别龚处士》)、“江行几千里,海月十五圆。始经瞿塘峡,遂步巫山巅。……归途行欲曛(xūn落日的余光;暮,昏暗)。佳趣尚未歇。江寒早啼猿,松暝已吐月。月色何悠悠,清猿响啾啾。辞山不忍听,挥策还孤舟”(《自巴东舟行经瞿唐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等等,亦为李白诗句,但其中猿啼之愁、猿声之哀复见,与他诗并无不同。

  

                                           2011.4.8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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