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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三峡猿声

 陆安桥1871 2015-04-15

消失的三峡猿声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唐·李白《朝发白帝城》

这首在少年已耳熟能详的《朝发白帝城》使我知道,自己所居住的三峡里,不仅有猿存在,而且有很多的猿。我曾幻想过有一天和李白一样,坐着木船去宜昌,也听到两岸的猿声不住地回响,还没等我看清悬崖上攀跃的猿猴,载我的小船顺流而下,瞬间过了万重山。

从那时候起,每次我坐木船或轮船从峡江里走,总喜欢面对岸边站着,唯恐有一只猿猴在悬崖上出现的一刹那被我遗漏。然而,一次次地失望……

历史上最先在诗中写三峡猿声,不是李白,不是杜甫,而是屈原。很幸运,屈原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在秭归,孩子们最容易接触到屈原的作品。屈原的《九歌》中,有一首《山鬼》,叙述一位多情的女山鬼(在天帝未正式册封前,山神只能称山鬼),在山中采灵芝时约会她的恋人。屈原以女山鬼的口气写道: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阴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战国楚人·屈原《九歌·山鬼》

后来,有人考证,文中“于”在古音中读“巫”,于山应该就是巫山。由此推论,山鬼即巫山女神瑶姬。最后一节“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可以译成“雷声隆隆大雨濛濛,猿声啾啾响彻夜空,风飒飒吹得黄叶飘飘,痴情思念着恋人徒忧伤”。以凄凉的山林夜景,衬托了女山鬼思念恋人的痛苦。夜空中的猿声被屈原用来渲染幽深静寂的环境——这是有文字可考的古代诗歌中第一次出现猿声。

初中语文课本上有一篇《三峡》,引自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不足200字。最后一段文字,“每至睛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这段文字令人终生难忘。可以想象,三峡里每逢初晴的日子或结霜的早晨,山间茂林清凉,溪水汩汩,高崖间有许多猿放声长啸。那猿真多,此起彼伏,声音接连不断,凄凉怪异,空谷传响,回音不绝。特别的是郦道元用渔者歌谣收尾,“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此情此景,猿声哀怜,令人心恸。

古代最早记录三峡猿声,并非郦道元。比《水经注》更早一点,东晋袁崧《宜都山川记》,也对三峡猿声有描写:“峡中猿鸣至清,诸山谷传其响,泠泠不绝,行者歌之曰:‘巴东三峡猿鸣悲,猿鸣三声泪沾衣。’”

无论是行者歌曰“巴东三峡猿鸣悲,猿鸣三声泪沾衣”,还是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都是猿声令人悲哀凄切、潸然泪下。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使我联想到“肝肠寸断”的典故。

《世说新语·黜免》中有一段故事:“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缘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其腹中,肠皆寸寸断。公闻之怒,命黜其人。”大意是:东晋桓温领兵去攻打蜀地成汉政权,走到三峡时,部伍中有一军士捉到了一只小猿,于是带着小猿继续乘船行军。这只猿的母亲沿着河岸追赶,哀嚎不绝。桓温的队伍行进了百里,母猿也跟随百里不舍。最后,母猿终于找机会跳上了船来到小猿身边,上船后立即气绝身亡。人们打开母猿的肚子,发现心肝破碎,肠子也断成一寸一寸的。桓温知道后大怒,下令将这个军士逐出了队伍。这个故事,就是“肝肠寸断”的典故。“肝肠寸断”便成了伤心绝望到了极点的成语。

 

我对收集到的古代游览三峡诗歌作了一个统计:从南北朝到唐朝,古代诗人三峡游览,凡是赋诗,大多要提到猿。特别是游巫峡,大部分诗文里都写猿,有种“无诗不猿”的感觉。宋代之后,三峡浏览诗中写猿声的逐渐减少。

三峡猿声多用来写悲哀,有游子羁旅漂泊的孤苦,有文人怀才不遇的失意,有亲人告别辞行的痛楚。因此出现在诗中的猿是哀猿、寒猿、孤猿,其猿声亦是哀音、愁音、悲音。例如:张九龄《巫山高》中有“惟有巴猿啸,哀音不可听。”诗人杜甫在《登高》中,用哀猿之声来渲染苍凉寥廓的秋景,“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南朝赵人李孝贞,曾在《巫山高》中有“天寒秋水急,风静夜猿哀。”唐朝诗人李端写猿声,“猿声寒过水,树色暮连空。”这一类闻猿添愁的诗,还有:“清秋三峡此中去,鸣鸟孤猿不可闻。”(廉氏《峡中即事》)“故应未抵闻猿恨,况是巫山庙里时。”(陆游《闻猿》);“三峡猿声泪欲流,夔州竹枝解人愁。”(黄庭坚《竹枝词》);“老蛟昼号猿夜啸,估客万里伤心魂。”(宋琬《新滩歌》);“峡束湍鸣猿夜愁,万峰延暝上孤舟。”(黎庶蕃《归州》)“青猿唤破三生梦,白露重添一段愁。”(王知人《夔门秋月》)“两岸猿声休太苦,青溪归客未曾眠。”(钱杜《峨眉山月》)

诗人杜甫,曾在夔州(今奉节)写过一首《秋兴》,“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意思是:每当夕阳西下,身处夔州的杜甫向着北斗星方向眺望,日夜思念长安。他亲身听到猿落下的三声泪,跟随奉使(指杜甫奉命任四川节度使的好友严武)八月乘排回到长安的愿望亦落空了。用亲身听猿落泪,表达了诗人对故国深深眷恋与归期无望的痛苦凄凉心情。

除了把猿声当作哀音,古人还把猿作为哀物。唐朝边塞诗人高适,送他两位被贬官的友人远行,想到大家分手后,以后往来的书信,将如同巫峡啼猿的数行泪一样忧伤。他写道“巫峡啼猿数行泪,衡阳归雁几封书”。这类诗还有“猿鸣三峡里,行客旧沾裳。”(崔翘《送友人使夷陵》)“猿吟一何苦,愁朝复悲夕。莫作巫峡声,肠断秋江客。”(王维《闻裴秀才迪吟诗因戏赠》)五代李珣,曾在《巫山一段云》中写道:“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希望啼猿莫靠近小船,行客本来愁绪多。

游子思乡最是心切。在三峡里游览,一旦听到猿鸣,诗人更是平添乡愁,“见雁思乡倍,闻猿积泪痕”(岑参《巴南舟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陈子昂在巴东吟的思乡诗《晚次乐乡县》:“如何此时恨?噭噭夜猿鸣”。诗名中,“乐乡县”即今巴东县。本来行客思乡,再加上听到猿的鸣叫,更是恨猿添愁。唐朝诗人吴商浩听猿声,感到苦不堪言,他写一首《巫峡听猿》,“巴江猿啸苦,响入客舟中。孤枕破残梦,三声随晓风。连云波澹澹,和雾雨蒙蒙。巫峡去家远,不堪魂断空。”最后,是魂断巫峡。南朝,王融用“烟云乍舒卷,猿乌时断续”描述身在异地、漂泊难归的游子遥望故乡的情景。中国唐代画家阎立本,一首《巫山高》,描绘出巫山典故,道出巫山神女的传说。结尾时,用“可怜欲晓啼猿处,说道巫山是妾家”说明神女的居所。还有,“山空夜猿啸,征客泪沾裳”(杨炯《巫峡》)。诗人杜甫《雨晴》中有“有猿挥泪尽,无犬附书频。故国愁眉外,长歌欲损神”,这里连用两个典故。“猿泪”用《水经注》渔者歌的典故,“犬书”使用了陆机(三国名将陆逊之孙)入洛典故,他曾以犬频传书信。二典之后,“故国愁眉外,长歌欲损神”点明诗人思念故乡之情。

可能是“肝肠寸断”典故的原因,古代诗人在写到伤心悲痛时,总喜欢用猿作典。明代何景明,来到巫峡十二峰,面对好景却无心欣赏,而是用猿声来写他思乡孤寂的痛楚:“青枫江上孤舟客,不听猿声亦断肠。”同样是思乡,清代赵熙从蜀地离开家乡经三峡东下,走到巫峡中楚蜀分界的边域溪,他写道:“楚蜀此分疆,无猿亦断肠。两山留缺口,一步即他乡。”同样是思乡,一个“不听猿声亦断肠”,另一个“无猿亦断肠”。那些闻猿肠断的诗还有:“烟波草色时牵恨,风雨猿声欲断肠。”(杨基《长江万里图》);“残年容易感他乡,纵不闻猿已断肠。”(张问陶《大溪口风雪》)古代恋人苦相思,也用猿声来形容肝肠寸断。明代,一女诗人送恋人,“瀼东瀼西春水长,郞舟已是向瞿塘。巴江峡里猿啼苦,不到三声已断肠。”(成氏《竹枝词》)

耳熟能详的李白《蜀道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李白引用猿猱愁攀援,表达蜀汉古道难行。比李白更早,梁简文帝萧纲,用寥寥二十字写三峡《蜀道难》:“巫山七百里,巴水三回曲。笛声下复高,猿啼断还续。”作者行走在三峡中,悠扬笛声时高时低,两岸猿啼由于山势险峻,传过来时也是断断续续。此诗短小凝练,引用猿声传播将蜀道艰难山势险峻渲染出来。明代卢谦乘舟过巫峡,写巫峡景象。“日落瞿塘上,猿啼两岸空。”同样写三峡自然景象的诗还有:“危峰入鸟道,深谷写猿声。”(郑世翼《巫山高》)“风岩朝蕊落,雾岭晚猿吟。”(陈叔宝《巫山高》)“猿声不辨处,雨色讵分空。”(萧诠《巫山高》) “暮雨晴时少,啼猿渴下难。”(李频《过巫峡》)“寺在啼猿外,门开石涧涯。”(寇准《题巴东寿宁寺》) “猿啼秋风夜,雁飞明月天。”(高希夷《巫山怀古》)

写三峡险境,“百丈牵江江岩长,生愁险处是瞿塘。猿啼三声齐堕泪,路转九回空断肠。”(周巽《竹枝歌》)南朝宋,有一无神论的天文学者何承天,曾官至御史中丞,一生中关注天文历法。他写过一首《巫山高》,流传至今。在他的眼中,三峡景象是“巫山高,三峡峻。青壁千寻,深谷万仞。崇岩冠灵,林冥冥。山禽夜响,晨猿相和鸣。”

梁元帝萧绎(萧纲之弟)写三峡景色“滩声下溅石,猿鸣上逐风。树杂山如画,林暗涧疑空。”江面的滩声随着冲击岩石的浪花飞溅,绝壁上的猿鸣追逐着峡江里的柔风四处飞扬。山崖中各种高高低低的苍翠树木犹如一幅图画,茂密的树林覆盖着山涧,潺潺溪水好似从洞穴中流出。猿是三峡的自然生灵,这里的猿鸣,表达的是一种欢快。

三峡猿声是自然境象。人们倾听猿声,总会因本人的境遇与心情,感受不同。“荆门秋水急,巫峡断云轻。若为教月夜,长短听猿声。”(崔仲方《夜宿巫山》)“清猿不可听,偏在九秋中。”(皇甫冉《巫山高》)“送君万水千山去,独自听猿到五更。”(王叔承《竹枝词》)唐朝诗人白居易诗人唱竹枝词,唱到凄苦哽咽处,连黑夜里的宿猿与栖鸟也跟着发出悲声,“唱到竹枝声咽处,寒猿暗鸟一时啼。”唐代诗人李贺“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借丁香、筇竹、老猿抒发诗人神去祠空,一片冷寂,旧梦难寻的惆怅心情。唐代汪遵来到归州屈原祠,瞻仰屈原祠及屈原墓后,写下《屈祠》缅怀大诗人屈原:“不肯迂回入醉乡,乍知忠梗没沧浪。至今祠畔猿啼月,了了犹疑恨楚王。”同样是思古悠悠缅怀屈原,南宋诗人陆游也用猿声抒怀:“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

亲朋上路,千叮万嘱,莫闻猿怀愁,保重身体。王昌龄曾写过《卢溪送别》,劝朋友切莫在三峡月光下对猿猴发愁:“行到荆门上三峡,莫将孤月对猿愁。”还有“群峰初落月,夜后独闻猿。流水自无尽,客愁哪可论。”(寇准《楚江夜怀》)

唐朝诗人刘禹锡,做过夔州刺史,他比较客观评价猿声:“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刘禹锡这首《竹枝词》,明确指出猿声并非象征悲哀,悲哀只是人自己本身情感,“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为三峡猿声正名!

古代三峡,每当船只进峡,可以听到峡谷里的猿声。南朝王泰走近巫峡时,他写道:“谷深流响咽,峡近猿声悲。”如果是出峡,则相反,一出峡口猿声就消失了。唐朝初期,崔信明送好友金竟陵到蜀地去,一直送到出峡时,他临别写道:“猿声出峡断,月彩落江寒。从今与君别,花月几新残。”在峡中,处处可闻猿声,“树悉江中见,猿多天外闻。”(沈佺期《十三四时尝从巫峡过他日偶然有思》)

有的诗人在同一诗中多次写到猿。“……江寒早啼猿,松暝已吐月。月色何悠悠,清猿响啾啾。辞山不忍听,挥策还孤舟。”(李白《自巴东舟行经瞿唐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唐朝诗人孟郊,清寒终身,为人耿介倔强,自觉不能舒展他的抱负,喜放迹于林泉。他写过一首长诗《峡哀》,后人们认为是他的代表作品之一。此诗中,两次提到猿:“……峡听哀哭泉,峡吊鳏寡猿。……仄树鸟不巢,踔塔猿相过。”而且,他还写过《巫山高》二首,均用猿声抒怀:“巴山上峡重复重,阳台碧峭十二峰。荆王猎时逢暮雨,夜卧高丘梦神女。轻红流烟湿艳姿,行云飞去明星稀。目极魂断望不见,猿啼三声泪沾衣。”“见尽数万里,不闻三声猿。但飞萧萧雨,中有亭亭魂。千载楚襄恨,遗文宋玉言。至今青冥里,云结深闺门。”

从以上诗文中不难看出:唐代以前,三峡中有许多猿。

 

在成长的过程中,感谢书本与生活,关于猿,我逐渐知道得更多。

猿与猴很相似,但差异也大。从外观上看:猴有尾巴,猿没有;猴的脚比手长,猿的手比脚长;猴有颊囊(口腔两侧颊部长有囊,可以将临时吃进的食物转入囊中俟机再吃),猿没有。猴爱群居,猿爱以家庭独居。与人的亲缘关系,猿远胜过猴。猿有接近人类的聪明大脑,而猴要逊色得多。正因为如此,在生物学分类上,猿最接近于人。

按进化论的观点,人是由猿进化而来。最接近人的猿,叫类人猿。不少科学家利用猿与人的化石臼齿与头盖骨进行比对,得出人是由猿进化的结论。无论这个结论是否真理,在我心中,猿是人类最亲近的朋友。为了友好相处,我们应该更多地了解猿的习性。

古代写猿的诗文中,有许多描述了猿的习性。

猿善于鸣叫且有呼应齐鸣的习性。有许多诗人描写:“噭噭夜猿鸣,溶溶晨雾合。”(沈约《石塘濑听猿》)“月色何悠悠,清猿响啾啾。”(李白《自巴东舟行经瞿唐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唐朝陈子昂写猿声,两次猿声略有差异:“如何此时恨?噭噭夜猿鸣”(《晚次乐乡县》)、“的的明月水,啾啾寒夜猿”(《宿空舲峡青树村浦》)。晚唐诗僧齐己,他描述猿声:“秋猿嗥嗥日将夕,红霞紫烟凝老壁。”(齐己《巫山高》)猿声应该不止一种叫声,而且在不同环境中应答的猿声会不同。“噭噭(jiàojiào)”、“啾啾(jiūjiū)”“嗥嗥(háoháo)”应该都是猿的叫声。猿鸣的应答声有时显得零乱,“林密但闻多鸟韵,夜深唯听乱猿声。”(鲍宣安《巴东偶兴》

猿有夜啼习性。“莫言道者无悲事,曾听巴猿向月啼。”(顾况《阵稚》)“峡里闻猿叫,山头见月时。”(李白《送友生游峡中》)徐安贞写过一首《送王判官》,说明猿有晚间出来的习性:“巴东下归棹,莫待夜猿啼。”描述夜猿鸣啼还有:“郢路不可见,况复夜闻猿。”(乔知之《巫山高》)“唯有夜猿知客恨。”(李端《送刘侍郎》)“何忽啼猿夜,荆王枕席开。”(沈佺期《巫山高》)“群雀鸣春院,饥猿叫夜岭。”(寇准《县斋春书十二韵》)“棹歌听自短,几处夜猿鸣。”(张佳胤《宿黄牛峡》)

猿有树栖的习性。通常情况下,猿与它的家庭往往都在树上居住,善于在树与树之间攀缘行走。唐朝诗人卢照邻,写过一篇《巫山高》:“巫山望不极,望望下朝氛。莫辨啼猿树,徒看神女云。”意思就是巫山非常高大,绵绵望不到边,不知道猿在哪棵树上啼叫,只看见神女峰云雾袅绕。也有诗描写打雷下雨时,猿会从树上惊吓落地——“雷电夜惊猿落树,波涛愁恐客离船。”(张虫宾《过黄牛峡》)南宋诗人范成大赴四川成都,过三峡,在八场坪作《八场坪闻猿》:“清猿泠冷鸣玉箫,三声二声高树梢。”这说明,猿总生活在高大的树上。

猿与人一样,有酗酒与好色的习性。东汉学者高诱在《淮南子·氾论篇》中写樵者捉猿的方法就是以酒相诱:“猩猩……嗜酒,人以酒搏之,饮而不耐息,不知当醉,以禽其身。” 猿有贪吃酒的习性,在清代诗人林有彬的《蛤蟆碚寻第四泉》中也有描述:“仙客摊棋局,髯猿窥酒宴。”东晋张华写过一本关于山川地理、飞禽走兽、人物传记、奇异的草木虫鱼的故事,取名《博物志》。内中有一篇关于四川猿猴的故事:“伺行道妇女有好者,辄盗之以去……取去为室家,其年少者终身不得还。”古书上的记载,关于猿猴好酒与好色,在三峡民间均有过传说。我小的时候,曾听老人讲过用酒诱捕猿猴——待它们贪吃醉到,便可以很轻易抓到活猿猴。也听说过野猿猴喜欢衣着花色的山村姑娘,在深山老林里一旦遇上单身女子,便掳到密林里的窝巢中去了。

 

古代唐以前诗人在游三峡时写诗,虽近乎“无诗不猿”,但近一百多年来,许多专家认为古代三峡不可能有猿:因为三峡地区如果曾经有猿,最有可能是长臂猿。但三峡两岸的生态环境不适于长臂猿的生存。就算森林覆盖的神农架,自古以来也没有关于长臂猿的记载。查阅《中国长江三峡动物大全》,书中记录的三峡灵长目类,仅有猕猴、藏酋猴、短尾猴、金丝猴、黑叶猴类,并无猿类。

梦回三峡:消失的三峡猿声

三峡弥猴 梦回三峡:消失的三峡猿声

巫峡弥猴 梦回三峡:消失的三峡猿声

三峡藏酋猴 梦回三峡:消失的三峡猿声

三峡短尾猴 梦回三峡:消失的三峡猿声

三峡金丝猴 梦回三峡:消失的三峡猿声

三峡黑叶猴

古诗、传说、科学家环境说存在矛盾,究竟该相信谁?

值得欣慰的是,上世纪末,科学家终于在三峡中发现了猿曾经存在的证据!

《知识就是力量》2000年07期刊载沈英甲一篇文章《猿啼何时成绝响》。文中,详细介绍了人类学家黄万波(比“北京人”更早的“巫山人”就是他发现的,将长江史前文化向前推进了100万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三峡中考察。1988年秋,黄和他的考察队来到巫山县一个叫太平村的地方。当地农民讲:大约60年前,这里是高山深谷,到处是杳无人烟的森林和四季应时的野果,古木参天。最大的树粗五六尺,高十余丈。因为林子里常有猿猴啼叫,虎豹出没,当地人若是独自在山间行走,总是心惊胆战。后来由于人为砍伐,森林锐减,这些动物逐渐消失了。

在离太平村不远一个大脚洞内,黄万波和他的同事找到了一颗白花花的长臂猿下牙床,他将这颗牙齿送至北京大学科学检验。1991年,黄万波收到了北京大学陈铁梅教授转来的英国牛津大学考古和艺术史实验室对巫山大脚洞哺乳动物骨骼测试年代结果:洞内与长臂猿共生的哺乳动物牙齿年代,距今约200年~300年左右!

尽管我们不能说拥有这颗牙齿的长臂猿是三峡地区最后的长臂猿,但至少可以肯定:三峡古代肯定有猿。200多年前,三峡仍然存在长臂猿!

我查阅资料,中国的长臂猿有五种:白掌长臂猿、白眉长臂猿、黑冠长臂猿、黑长臂猿、白颊长臂猿。三峡里曾经存在的长臂猿究竟是哪一种(或哪几种),目前尚未知。

梦回三峡:消失的三峡猿声

白掌长臂猿 梦回三峡:消失的三峡猿声

白眉长臂猿
梦回三峡:消失的三峡猿声

黑冠长臂猿 梦回三峡:消失的三峡猿声

黑长臂猿 梦回三峡:消失的三峡猿声

白颊长臂猿

我们按科学鉴定时间1991年向前推200年,大约是清朝乾隆(1736~1795)年间。按巫山太平村大脚洞长臂猿的牙齿看来,那时还有猿存在。应该从那时开始,猿类才逐渐从三峡中消失。

清朝有一湖北籍官员洪良品(黄冈新洲人,生卒年1827~1897),于1871年任翰林院编修、国史馆纂修,后官至户部掌印给事中,是清代后期著名大学者。他写过一本《巴船纪程》,是研究三峡发展过程的重要史料。他在《巴船纪程》中写到三峡:“自入峡至出峡不闻猿声。按洪良品生平时间推算,他写《巴船纪程》的时间是十九世纪下半叶。虽然洪说“不闻猿声”,从十九世纪下半叶至民国初年,仍有诗人还在写猿。

危樯夜泊巴东县,听尽哀猿冷雁声。

——清·黎兆熙(1810~1852)《巴东夜泊》

猿声凄绝处,贾客黯销魂。

——清·瘦木(?~1871)《瞿塘峡》

峡猿吟到晓,沙鸟语当门。

——清·雷锤德(1871年进士)《初至涪州》

微雨鸟归萧寺宿,落帆猿傍楚船吟。

——清·雷锤德《登楼》

夔门一带水云浮,两岸猿声报早秋。

——清·英贵(1798~1879)《游白帝城积韵》

峡束湍鸣猿夜愁,万峰延暝上孤舟。

——清·黎庶蕃(1829~1886)《归州》

定被高唐神女笑,猿声清夜客中听。

——清·赵远熙(1813-1889)《峡中二首》选一

一瞥安流下带溪,回头尚听哀猿泣。

——清·李超琼(1846~1909)《瞿塘峡》

滩浅石磨船腹响,峡深猿助客心酸。

——清·王建寅(1835~1916)《癸巳南游出巫溪》

琵琶峡尽锦屏开,雨湿椒花猿啸哀。

——清·曾国才(1848~1918)《巫峡二首》选一

高唐一壁六十里,渴猿不下虚无底。

——清·骆成骧(1865~1926)《巫峡行》

满树猿啼江草绿,行人四月过巴东。

——清·路朝霖(1843~1926)《巴东》

渔歌夜静哀猿啸,峡影秋悬独雁翔。

——清·冯煦(1843~1927)《夔州》

由上可见,清代末年至民国初期的三峡,猿类正在灭迹,偶尔仍可以听见猿声。结合洪良品先生“不闻猿声”所述,可以这样理解:

1. 由于天灾、人祸与迁徙,三峡猿类正逐渐灭迹,三峡里的猿声越来越稀少,洪良品先生经过三峡时恰好未听见猿啼。

2.猿声已基本消失,由于写诗人对猿、猴不分,将猴声当作了猿声。毕竟古代三峡,崖高林密,从江面上乘坐木船,要看清上下攀缘、山涧跳跃的灵长类究竟是猿,还是猴,并非易事。

3.猿声已基本消失,诗人们还在引用“猿声”文学意象,或者诗人为了韵律和谐及引经据典而用“猿”。

 

唐末及五代时期,有个诗人王仁裕,颇有动物保护意识。公元905年,他为唐末藩镇军阀李茂贞属下秦州(今甘肃天水)节度使李继祟幕僚任秦州节度判官。有人给王送来一个巫峡幼猿,他将其喂养,取名“野宾”。数年后,此猿长大,顽劣异常,王将它放生,让其归巴山巫峡去。为了日后便于相认,王将一红布条系在“野宾”项上。事后,他写了一篇七律《放猿》,诗前注:“仁裕从事汉中,有献猿儿者,怜其黠慧,育之,名曰‘野宾’。经年壮大,跳掷颇为患,系红绡于颈,题诗送之。”这首诗曰:

放尔丁宁复故林,旧来行处好追寻。

月明巫峡堪怜静,路隔巴山莫厌深。

栖宿免劳青嶂梦,跻攀应惬白云心。

三秋果熟松梢健,任抱高枝彻晓吟。

——唐·王仁裕《放猿》

诗中,充满了王对野宾的爱怜与眷念:“月明巫峡堪怜静,路隔巴山莫厌深。”这句意思是:你(野宾)去故乡巫峡,那里明月夜会特别的安静孤寂。通过大巴山的路,不要嫌太遥远。最后几句,“栖宿免劳青嶂梦,跻攀应惬白云心。三秋果熟松梢健,任抱高枝彻晓吟”更是寄托了主人对野宾无比的怜爱:从此你可以安睡,不用再做怀念青山的梦。攀爬高处,可以抚慰你向往自由的心。当秋天果子成熟时,树梢的顶端也非常结实,可以任凭你尽情地抱着高高的树枝迎着晨曦放声啼叫!——这种人猿情感,至今读来依然让人热泪盈眶。

事有凑巧,两年后,王仁裕罢职入川,去前蜀王建处任官(先后任尚书礼部郎中、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王行至途中,在汉江边遇到一群猿猴。其中一巨猿,离开群体来到王的面前。此猿脖子上系着红布带,很像王以前喂养过的“野宾”。王试着呼唤“野宾,野宾……”,巨猿竟声声答应。最终,巨猿哀叫数声离去。王偶遇旧猿,既难过又激动,想起两年前写的《放猿》,立即和韵又写了一篇《遇放猿再作》,诗前注:“仁裕罢职入蜀,行次汉江壖嶓冢庙前,见一巨猿,舍群而前,于道畔古木间,垂身下顾,红绡宛在,以‘野宾’呼之,声声应。立马移时,不觉恻然,遂继之一篇云。”此诗曰:

嶓冢祠前汉水滨,饮猿连臂下嶙峋。

渐来子细窥行客,认得依稀是野宾。

月宿纵劳羁绁梦,松餐非复稻粱身。

数声肠断和云叫,识是前时旧主人。

——唐·王仁裕《遇放猿再作》

王仁裕有个习惯,生活中有什么奇闻轶事,会记录下来。他将一生中所见所闻写成一本《王氏见闻录》,其中收录有他本人放猿遇猿的故事:“王仁裕养一顽猿,唤作野宾。野宾颇通人性,喊之皆应,却又顽劣异常,终被作上标记放归山林。两年后,王途经汉江之滨,野宾离开群猴来到马前。王喊之‘野宾’,猿皆应答,终哀叫数声而去。”

后人编篡《全唐诗》,将王仁裕诗收入卷七三六中,其中有王仁裕的《放猿》与《遇放猿再作》两首诗。

三峡猿声已经消失,或许将永远消失,这是不争的事实。可是,三峡人谁也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谁都不希望“如今两岸猿声少,不尽春愁落夜郎”。奉节、巫山与巴东都曾经在近几十年中放养过大量的猴。在长江两岸、大宁河两岸、神农溪两岸,由人工喂养的猴正逐渐野化。但是,三峡中的环境在发生变化,越来越不适应猿猴的生存。人与猿都需要生存的环境,“寒日经檐短,穷猿失木悲”。人类的大肆砍伐,哪有猿赖以生存的茫茫林海?我担心,那些放养并野化的猴,若干年后还能存在吗?我仿佛看到孔子站在三峡中,凝望着下游,一字一顿地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梦回三峡:消失的三峡猿声

大宁河人工放养的猴 梦回三峡:消失的三峡猿声

大宁河边迎客猴 梦回三峡:消失的三峡猿声

神农溪野猴
梦回三峡:消失的三峡猿声

巫峡野猴 梦回三峡:消失的三峡猿声

小三峡猴 梦回三峡:消失的三峡猿声

小三峡野猴 梦回三峡:消失的三峡猿声

小三峡喂猴人定期投粮

 

人们怎会忘记“巫山高,三峡峻。青壁千寻,深谷万仞。崇岩冠灵,林冥冥。山禽夜响,晨猿相和鸣”、“楚国巫山秀,清猿日夜啼”、“白云抱危石,玄猿挂迥条”的三峡画廊景致?人们多么怀念“野老笑吾旁,少年尝屡至。去随猿猱上,反以绳索试”、“仙客摊棋局,髯猿窥酒宴”、“渴猿戏层崖,什伯互连臂。下缒饮江流,逢人不相避”的人猿共乐情景!

我想告诉李白:如今,“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景象早已不在。我想告诉古代诗人们,我多渴望和他们一样,“昨夜巫山下,猿声梦里长。”“朝云暮雨浑虚语,一夜猿鸣明月中。”

 

在梦中,我回到唐代三峡,两岸猿声不绝,回音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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