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刎颈之交何以反目成仇?——从陈余张耳的绝交谈起

 添衣 2015-01-11

 我们这一代人是看着《霍元甲》和《上海滩》长大的一代,从前者,我们知道了什么是民族大义,从后者,我们知道了什么是生死之交。

    什么是生死之交?生死之交也许是桃园三结义般的“不愿同年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的山盟海誓,也许是丁力和许文强那样的“两个人一颗烟”的形影不离。但是,更具有震撼力的还是古龙的那句话:“如果他在你后面,你永远不用担心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除非他已经死了”。

    死亡是人生之大限,把生命当作“本钱”押进去所成全的东西,肯定是最宝贵的。有时候,在一些价值选择面前,死亡成了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情,甚至是最容易的事情。

 

   公孙杵臼曰:“立孤与死孰难?”

   程婴曰:“死易,立孤难耳。”

   公孙杵臼曰:“赵氏先君遇子厚,子为其难者,吾为其易者,请先死。”

 

    这是《史记》描写“赵氏孤儿”的一段对话。读到这段话的时候,真不由得热血沸腾,被一种气节和血性所感动。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死更难的事情。在这里,先行去死简直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因为你把最沉重的事情推给了别人,而自己却是两眼一闭,一了百了。

   斯宾诺莎说:“自由的人最少想到死;所以他的智慧不是关于死的默念,而是关于生的沉思。”套用斯宾诺莎的话,公孙杵臼和程婴好像并没有想到死,哈姆雷特式的选择对他们来仅仅是“容易”和“艰难”区别,而没有泾渭分明的界线。生与死的界限模糊了,打成了一片,或者说,他们的选择已经超越了生死,生与死对他们来说还没有成为问题。

   “生还是死”成为一个问题,在于对“生”和“死”的一番比较。死亡的意识一旦进入头脑,以何种名义让人去“死”,无论是道义的还是情感的,都显得那么脆弱无力,因为“死亡”已经是底线,这是最后的砝码,也是无法倒退的地方。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之间差别顿然间化为虚无。

    想当初,同为魏国人的陈余和张耳约为“刎颈之交”,同生死、共患难。我想,在那个战乱的年代,在那个随时都可能丧失生命的时期,这种“约定”是真诚的,而且是能够付诸行动的。生命如草芥,生还是死都由不得你,生命意识自然淡薄。其实不止是张耳和陈余,历史上大部分“刎颈之交”都诞生在朝不保夕的年代,还没有听说过哪两个人能在太平盛世,整天吃肉喝汤的年代结为“刎颈之交”!苛刻的外在条件、紧张的局势使得生与死的界限模糊起来,生死之交才成为可能。

    而后来呢?兄弟二人并肩作战,先是跟随陈涉、吴广反秦,经过一番出生入死之后,都当上了官,成了将领。特别是在跟随武臣北伐以后,二人的地位逐步提高。后来,武臣自封为赵王,二人的地位一步登天:陈馀被封为大将军,张耳为右丞相。一旦起事成功,二人很可能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武臣死后,二人拥护原来赵国国君的后裔赵歇为王,重新恢复了赵国。其实,赵歇不过是个傀儡或者幌子,真正的实权其实牢牢控制在了张耳、陈余二人手中。之所以抬一个傀儡上台,是为了好拉拢势力,壮大力量,一旦条件成熟,就会马上废之而自立。这时候,二人的“事业”达到了人生的顶峰,该来的都来了,没有来的也会很快就来的。

    事情并不是一帆风顺的。秦国的缴贼大军在章邯的带领下在大破楚军,杀死了项梁以后,北渡黄河,进攻赵军。张耳与赵王歇败走钜鹿,王离率军围住了这座死城。而陈馀北收常山兵,驻扎在了巨鹿之北,但敌众我寡,无法突围进城营救。

这当时面临的形势是这样的:巨鹿城内兵少粮尽,命在旦夕;援军未到,即使有先到的,也是作壁上观,不愿意妄动,各怀鬼胎;陈余率领几万人驻扎在了城北,也是不敢造次,害怕救人不成,造成无谓的伤亡。于是,张耳数次派人去请求陈余前来援助,而陈余犹豫不决。张耳很是恼火,想当年为刎颈之交,今天怎么做起了缩头乌龟来了?陈余也有理由:以软击石,无济于事,白白地浪费生命。还不如留着一口气,即使你们死了,我还可以为你们报仇,而一起赴死,无济于事。

张耳的理由多是情感上的:你我是刎颈之交,彼此为对方应该不惜生命。即使知道白来送死,你也应该来。何况,努力一把,还可能有希望:“始吾与公为刎颈交,今王与耳旦暮且死,而公拥兵数万,不肯相救,安在其相为死!苟必信,胡不赴秦军俱死;且有十一二相全。”

    陈余的理由是理性的,他在比较“出兵”和“不出兵”的结果和代价。这样做,起不到任何效果,为什么要去呢?还不如保存实力,即使你死了,还可以为你报仇。现在一定要共同赴死,就如同把肉送给饿虎,有什么好处呢!“吾度前终不能救赵,徒尽亡军。且馀所以不俱死,欲为赵王、张君报秦。今必俱死,如以肉委饿虎,何益!”

    仔细分析,二人的说法都有道理,无可辩驳。在生死面前,道德开始暴露出它的虚弱性。正如两个相反的命题,在这里可以同时为真,也可以同时为假。出兵也有足够的理由,不出兵也有足够的理由。

   张耳的说法有道理,很多事情,我们不能因为不容易做到,或者希望很小就不去做了。恰恰相反,正是在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献身精神中,刎颈之交才能在真正意义上成为刎颈之交,否则,不过就是口号。在这里,不能做利益的算计和理性的考虑。

   陈余的说法也有道理,明知是死,徒劳无益。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逞匹夫之勇,快活一时,什么也得不到。行军打仗,要对士兵负责,不能把肉送到老虎嘴里去吃。 

   但二人的说法又都有问题。对陈来说,不管内心中怎么想,其不敢出兵救好友在行动上来已经是一种贪生怕死的表现了。尽管你嘴上说的好听,肚子里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

   对张来说,他的要求也确实太苛刻。明知道是死,还让自己的好朋友来吗?既然是朋友,就是要成全对方,牺牲自己。而这种“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的朋友原则是不是太苛刻?

    如果我们把这里的场景调换一下,把二人的言行反过来,可能又是另外一个局面:如果陈余见好友被围,马上披挂整齐,破釜沉舟,率军营救。而张耳深受感动,苦口婆心地规劝,说千万不要这样做,一起送死,还不如保存实力,以后为我报仇。这样意气用事,于事无补。结果是,陈余含泪离去。

   呵呵。如果两个人做出这样的选择和举动,事态的发展就大不一样了。就像“赵氏孤儿”中的公孙杵臼和程婴,都自觉地把死看作容易的事情,而把抚养赵氏孤儿看作一项艰难的事业,张陈之间的分歧就不会出现。而程婴最后也自杀了,为的是去阴间告诉公孙一声,他把这件比较难的事情做完了……

    还是那句话,在张和陈这里,“生,还是死”已经成了一个问题,已经纳入到了“反思”的层面,而非仅在“一念之间”了。感人的举动,往往是在“一念之间”作出的,根本不会去考虑生和死的事情。正如孟子说的,看见一个孩子掉到水里了,立刻跳进去营救,而没有想到自己会不会游泳,孩子的家长是不是我的熟人,会不会给我报酬。而一旦想到生和死,康德意义上的“崇高”就荡然无存了。

    张对陈的见死不救甚为恼火,是因为“死亡”这两个字眼已经在头脑中扎根了,成了最后的底线。而对陈来说也是如此,生命也成了必须经过深思熟虑、权衡比较才能付出的东西。所以,两个人都已经背叛了自己的诺言,都已经有了生死观。

    因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人性随着局势的变化就会迸发出不同的火花。《尚书》中说“人心惟危”就是这个道理。当初草民一个,贱命一条,死或者不死,什么时候死,什么地方死,如果每天都考虑这些问题就别活了。每天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知道哪天就会丢掉。所以这个时候容易诞生“刎颈之交”。而现在呢?成了将领,成了人物,生死的问题就立刻进入了意识,于是害怕死了,不愿意死了,对死开始斤斤计较了。其实,自从他们两个成为所谓的“人物”以后,刎颈之交早已经成了远古的图腾和尘封中的记忆,仅仅具有回忆的价值了,而一落到现实,窘态马上就会出现。

    都是真的,没有什么是假的。我相信他们起誓的时候说的“同生死,共患难”之类的话时是真心的。但我想说,今天他们都为了死计较起来了,怕死也是真的。都是真的,不过情境已经发生了变化。当初的真已经不是今天的真了。

    如果一个男孩瞪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告诉一个女孩:我爱你!

   奉劝这个女孩,你一定要相信他!他说的确实是真的。

   十年过去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我不爱你了我们离婚吧!

   奉劝这个女人,你也一定要相信他,他说的也是真的。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