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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了政权却输了诗与美

 真友书屋 2015-01-17
编者按

我们还是会谈起“革命”这个词,但很多时候似乎都是贬义的。其实,革命最初多是和浪漫、梦想、激情、青春这些美好的词汇联系在一起的,只是一旦抵达现实,革命者要么为了保留诗与美被革命所革命,要么为了成功而丧失了最初的诗与美以及革命性。这似乎是一个两难的问题,也是为什么蒋勋在文中说革命者都是失败者,“因为成功的人走向现世和权力,在现世和权力中,他无法再保有梦想。”而这又岂止是革命者独有的宿命呢?



蒋勋


我想,很多人都无法接受,我将革命者定义成为“某一种程度现实世界中的失败者”吧。

《史记》里有两个个性迥异的人物:刘邦和项羽,你读这两个人的故事会发现,刘邦的部分真是没什么好读的,甚至有点无聊。但刘邦真的是这么乏善可陈吗?不然,是作者司马迁对他没什么兴趣,因为他成功了。作为一个历史的书写者,司马迁对于现世里的成功者其实是不怀好感的,这里面不完全是客观的对错问题,而是主观的诗人的抉择,他选择了项羽作为美学的偶像。所以我们今天看《霸王别姬》,不管是电影或戏剧,都会为霸王与虞姬告别、在乌江自刎而感动,它根本就是一首诗。

我们不能确定历史上的楚霸王是不是真的如此浪漫?可是,司马迁成功地营造了一个革命者美丽的结局和孤独感,使得数千年来的人们都会怀念这个角色。

这是不是就是文学的职责?文学是不是去书写一个孤独者内心的荒凉,而使成功者或夺得政权的那个人感到害怕?因为他有所得也有所失,赢了政权却输了诗与美。

我们从这个角度解读《史记》,会发现司马迁破格把项羽放在记载帝王故事的《本纪》中,并且在最后“太史公曰”中暗示“舜目盖重瞳子,项羽亦重瞳子”,将项羽与古代伟大的君主舜相比。最精彩的还是司马迁写项羽的生命告别仪式,诚所谓“力拔山兮气盖世”,把项羽的性情都写出来了,完全是一个美学的描述。

我想,刘邦在九泉之下读到《史记》,恐怕也会遗憾,他赢得了江山,却输掉了历史。后人怎么读《史记》也不会喜欢刘邦,却会对项羽充满革命孤独感的角色印象深刻。

从严格的史学角度,我会对项羽的真实性格产生怀疑,但项羽的英雄化正代表了司马迁内心对孤独者的致敬。所以,你可以看到《史记》中所有动人的场景,都跟孤独有关。

例如屈原,当他一切理想幻灭,决定要投汨罗江自尽前,“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他回复到一个诗人的角色,回到诗人的孤独,然后渔父过来与他对话。我不禁怀疑谁看到憔悴的屈原,又是谁看到他和渔父说话?是渔父说出来的吗?

然而,我们读《史记》时不会去追究这个问题,因为美超越了真假。我们愿意相信屈原就是“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一个孤独革命者的形象。

《史记》里还有一个非常美的画面,是关于荆轲。荆轲为了燕太子丹对他的知己之情,决定要去行刺秦王,而他也知道当刺客是一去不回的,所以在临行之时——司马迁真的非常善于书写孤独者的告别时刻——所有人都是穿白衣素服来送行,送到易水之上,“高渐离击筑”。依据作家张承志的考证,“筑”是一种失传的乐器,据说是一片薄薄的像板子一样的东西。高渐离把铅灌注在筑里,拿筑去行刺秦始皇。

在告别时刻,高渐离击筑发出高亢的声音,然后大家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这是生前的告别,人还活着却是死亡的形式。

不论是项羽、屈原或是荆轲的告别画面,都是让我们看到一个革命者孤独的出走,而他们全成为美学的偶像。相对的,刘邦、楚怀王、秦始皇全都输了。我们可以说,司马迁是以《史记》对抗权力,取得权力的人,就失去美学的位置。这部书至今仍然有其地位和影响力,未必是在历史上,更可能是因为一个人的性情和内在的坚持。


革命者等于失败者?



因此再思考“什么是革命孤独”的问题时,我会把革命者视为一个怀抱梦想,而梦想在现世里无法完成的人。梦想越是无法完成,越具备诗的美学性,如果在现世里梦想就能实现,那么革命就会变成体制、变成其他的改革,而不再是革命。

今天在我这样的年龄,回想大学里诗社的朋友,毕业之后,此去艰难,每个人走到不同的路上去;有的人从政做官,也有人继续在南部村落里教书,相信他当年相信的梦想。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有一天我也要写《史记》,那么我的美学偶像会是谁?

一个社会里,当人性的面向是丰富的时候,不会以现世的输赢作为偶像选取的依据。就像《史记》里,动人的都是现世里的失败者,项羽失败了,屈原失败了,荆轲失败了,可是他们的失败惊天动地。

《史记》里还有另一种革命的孤独,迥异于政治革命者,我要说的是卓文君。我们可以想象,一个新寡的女子遇到心仪的人,在社会道德体制的规范下,她是否有条件或被允许再谈一次恋爱?这在今天都还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但是在司马迁的《史记》里,司马相如看到新寡的卓文君,没有想到要遵守什么体制礼教,只觉得她真是美,就写了《凤求凰》去歌颂她。霎时,卓文君被打动了,发现她还可以再去追求生命里最值得追求的爱,但她也因此必须对抗她的父亲卓王孙。

卓王孙是四川有名的富豪,就算要改嫁女儿,也不可能让她嫁一个穷酸小子,所以他先是搬出礼教教训卓文君,并且警告她如果一意孤行,家产一毛都不会给她。

我们提到革命的孤独都会联想到政治,但真正困难的革命往往是道德的革命、礼教的革命。我将卓文君视为一个革命者,就是因为她听到父亲的威胁后,当场与父亲决裂,和司马相如私奔。最厉害的是私奔也不跑远,就在爸爸家门口当垆卖酒,真是把爸爸气死了。《史记》里还写到“相如身自着犊鼻裈”,“犊鼻裈”是有点像丁字裤的衣着,因为是卖酒的劳动阶级了,穿着当然不可能太漂亮。

卓文君所进行的革命,恐怕是比项羽、荆轲更难的。我们看到男性的革命者总会以决绝的姿态出走,情绪非常悲壮,得到许多人的认同;而女性的革命少了壮烈的气氛,却是加倍困难,因为捆绑在女性身上的枷锁远多于男性,当她要颠覆所有的礼教、道德加诸在她身上的束缚时,是一场伟大却不容易被理解的革命。

所以,我觉得司马迁真了不起,他为这个文化找到许多出口。今日我们还在议论一个女人的贞洁,表示我们都不如两千年前的司马迁。他没有用道德议论卓文君,他用真正自我的出走去歌颂这个敢作敢当的女子,至于“敢作敢当”是对或错,是她个人的事情,与他人无关。很多人说司马相如最后还不是变了心,而嘲讽卓文君“既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是我认为卓文君对她自己的选择清清楚楚,这就是一个革命者,而革命者不管承担的是政治的压力、道德的压力,都无怨无悔。那么,为什么革命者都是失败者?为什么不把“革命者”这个角色给成功的人?

因为成功的人走向现世和权力,在现世和权力中,他无法再保有梦想。

我观察当年在我家里喝酒唱歌的朋友,当他变成政府高层之后,很多的考量都不再是出自梦想,这个时候我们大概知道该和他保持一段距离了。其实我对他有同情,我知道在权力当中,人不见得完全没有梦想,但他的梦想必须收敛,讲得好听一点,就是“务实”,讲得难听就是没有梦想了,也不再是诗人了,更不会再高声朗诵聂鲁达的诗。

完成美学的诗需要孤独感,可是现世的繁华难以保持孤独感。所以我说“革命者”是现世的失败者,因为他们没有成功而保全了革命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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