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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在义山

 我的天堂111 2015-01-19
 

雨在义山


 

雨在义山

读义山诗,发现“雨”是其诗作中出现频率很高的一个字。不论从人们常讲“意境”“氛围”“形象”意义上,还是从稍稍拗口一点的“语象”“诗境”的角度上看,“雨”是构成李商隐的诗的一个重要因子。其重要性,当不在义山喜用的“金”“玉”“蝴蝶”“柳”“草”“烛”“书”“梦”等等之下。

翻阅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的《李商隐诗集疏注》(《李商隐诗集疏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叶葱奇疏注。疏注者称原文是以朱鹤龄本为底本,参酌北宋、南宋本(清·陆敕先校本),清钱谦益校本及其他版本编成的。)所收李商隐的诗五百七十余首,其中以“雨”为标题的十二首,包括《夜雨寄北》《风雨》《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梦后作》《雨》《春雨》《细雨二首》《雨中长乐水馆送赵十五滂不及》《微雨》《滞雨》《细雨成咏献尚书河东公》《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等。诗中有“雨”字出现的,则更有五十二首,其中比较著名的有《重过圣女祠》《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临发崇让宅紫薇》《月夜吹笙》《燕台四首(有三)》等,从数量上看是很多的。

“雨”是气象,是自然现象,带有明显的季节与地域特点,这些都无需解释。那么,作为义山诗中的雨的自然特征,也就是他的“雨”的最表层的特点,是一些什么呢?

第一是细。“飒飒东风细雨来”(《无题》)是细雨,“帷飘白玉堂,簟卷碧牙床”(《细雨》)是轻柔如丝织的细雨,“萧洒傍回汀,依微过短亭……稍促高高燕,微疏的的萤……”(《细雨》)是娇嫩而又灵稚的细雨。“洒砌听来响,卷帘看已迷”(《细雨成咏献尚书东河公》)、“小幌风烟入,高窗雾雨通”(《寓目》)、“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重过圣女祠》)、“秋庭暮雨类轻埃”(《临发崇让宅紫薇》)、“珠箔飘灯独自归”(《春雨》)、“夜来烟雨满池塘”(《韦蟾》)等句,描摹雨之细、迷、轻、飘,如雾如烟,体物传神,刻画入微而又温文纤雅。

有一些写雨的句子比上述这些显得气势开阔洒脱一些,如“雨满空城蕙叶雕”(《利州江潭作》)、“凭栏明日意,池阔雨萧萧”(《明日》)、“封来江渺渺,信去雨冥冥”(《酬令狐郎中见寄》)、“逡巡又过潇湘雨,雨打湘灵五十弦”(《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梦后作》)、“沧江白石樵鱼路,日暮归来雨满衣”(《访隐者不遇》)等。虽如此,但也绝对不是大雨、豪雨、暴雨。其所以这样,当然不可能是李商隐只见过细雨小雨,而是说明李商隐的创作主体、他内心的诗弦,选择了的是细雨,接受了的是细雨。

第二是冷。“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梦后作》)、“楚女当时意,萧萧发彩凉”(《细雨》)、“红楼隔雨相望冷”(《春雨》)、“秋池不自冷,风叶共成喧”(《雨》)、“气凉先动竹,点细未开萍”(《细雨》)、“初随林霭动,稍共夜凉分”(《微雨》)、“水亭暮雨寒犹在,罗荐春香暖不知”(《回中牡丹为雨所败·其一》)等写雨带来的凉意,丝丝入扣,触动读者的每一根神经末梢。特别是“稍共夜凉分”句,把雨之凉与夜之凉区别开来写,体物精细,令人感到诗人对于细雨带来的凉意的体会,堪称切肤连心。

第三是晚,即喜写暮雨、夜雨。“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一首七绝《夜雨寄北》,两番“巴山夜雨”——加上题目,此诗出现“夜雨”字样凡三次。“更作风檐夜雨声”(《二月二日》)、“暮雨自归山悄悄,秋河不动夜厌厌”(《水天闲话旧事》)、“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春雨》)、“积雨晚骚骚,相思正郁陶”(《迎寄韩鲁州瞻同年》)、“却忆短亭回首处,夜来烟雨满池塘”(《韦蟾》)、“楚天长短黄昏雨”(《楚吟》)、“虹收青嶂雨,鸟没夕阳天”(《河清与赵氏昆季宴集得拟杜工部》)、“滞雨长安夜,残灯独客愁”(《滞雨》)以及前面已经引用过的“日暮归来雨满衣”“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珠箔飘灯独自归”等都写日暮天晚或夜间的淅淅沥沥的雨。有些诗并未明确写暮、夜或白天,但也常用“昏”“蜡烛”等词渲染出一种暮雨、晚雨、夜雨的景境,如“楼昏雨带容”(《垂柳》)、“必拟和残漏,宁无晦暝鼙”(《细雨成咏献尚书河东公》)、“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回中牡丹为雨所败》)、“风车雨马不持去,蜡烛啼红怨天曙”(《燕台四首·冬》)等。雨细、雨冷、雨暮雨夜,气氛就更加沉晦了。

细雨,冷雨,晚雨,大致是“雨”在义山诗中的属性。李商隐的诗中当然没有毛泽东的“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与“热风吹雨洒江天”。也没有清新愉悦的王维的“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没有自然的普润众人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也没有满足万物的渴望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李商隐对这种细雨、冷雨、晚雨以及这一类的雨的偏爱,当不是偶然的。

那么,我们的探讨从而进入了第二个层次即李商隐对于雨的主观感受。

首先,雨对于李商隐,有一种飘泊感,一种乡愁。“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风雨》),《夜雨寄北》的名句,“滞雨长安夜,残灯独客愁”的抒写,都与诗人的“薄宦梗犹泛”(《蝉》)的浪迹天涯的心情相契合。可能是“雨”这种自然现象使诗人更加感受到天地空间,增加了距离感:“楚天长短黄昏雨”。可能是雨声雨凉使诗人更加感受到失眠思乡的痛苦:“曾省惊眠为雨过,不知迷路为花开”(《中元》)。也可能是风雨飘摇的不利于旅行、游乐生活的气象现象,使诗人更加感受到自己的艰难、孤独、未有归宿:“珠箔飘灯独自归”“上清论谪得归迟”(《重过圣女祠》)。反正在李商隐的诗中,别情如雨,雨情含恨,他的许多诗中(主要指抒情诗)有着雨的无边无沿而又渗透细密的愁绪。

阻隔,是李商隐对于雨的另一层感受。在他写雨(其实不仅写雨)的诗句中,常常有一种阻隔的感受,雨是被阻隔着体验的:“雨过河源隔座看”(《碧城》)、“隔树澌澌雨”(《肠》)、“虹收青嶂雨”等等便是如是。另一方面,雨本身也成为一种阻隔,那就是“红楼隔雨相望冷”了。这里,“阻隔”既是李商隐的性格、心态的一大特点,也是他的诗作的一个风格。

第三是迷离。“细”的客观属性带来“迷离”的主观感受,这本来是很自然的。“渺渺”“冥冥”“梦雨”“烟雨”“雾雨”“轻埃”等等词字,特别是通篇的氛围,使一首又一首诗笼罩在一种如烟似雾的梦一般的蒙蒙细雨之中。“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诗人的审美追求特别敏感于宇宙、人生、身世、情感的这种扑朔迷离、可以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美。那么,本身就具有迷离的特征的雨受到诗人的青睐,被经常用到自己的诗句中,也就是必然的了。

第四是忧伤,或者用我们老祖宗爱用的词即“愁”字。但这里用略带洋味的“忧伤”一词,似乎更能传义山的幽雅蕴藉的愁苦之神。“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的开端,引出了“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的结语,这在义山诗中已属有血有泪够刺激的了。更多的则是“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春雨》),“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雨中愁”(《端居》)。也有时候诗人直抒胸臆,把雨与自己的身世直接联系起来,如“高楼风雨感斯文”(《杜司勋》)、“茂陵秋雨病相如”(《寄令狐郎中》)等。表达李商隐的雨中忧伤,“寥落”确实是一个合适的词。

第三个层次,我们要探讨的是,细雨冷雨晚雨也好,漂泊阻隔迷离忧伤也好,到了李商隐这里,确实是大大地文雅了、升华了、婉转了、缜密了,大大地艺术化了,成为一种非义山难以达到的美的境界。

美是一种体验。冷雨本身无所谓美,忧伤本身也无所谓美,但是一颗追求美、向往美并能时时共鸣于沉醉于美的体验的心灵,却可以将天象人事,将冷雨忧伤作为美的心灵的对象来体察、体贴、体味。“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此情此景此结构此对仗此词此语经过了诗心的加工,美极了。这里,不但红楼、雨、冷、珠箔般的雨点的飘洒、灯成为审美的对象,“隔雨相望”的距离感,“独自归”的寂寞感,也变成了美的对象。当诗人写诗的时候,一方面可以说与红楼、雨、飘洒、灯、冷以及阻隔而又寂寞的心情亲密无间,体贴入微,同时另一方面却又以一种审美主体的身份君临于这些对象之上,自问自答,自怜自爱,自思自感,美的体验成为美的陶醉美的享受,成为诗的灵魂,诗的魅力,诗的色彩。

美是一种表达的过程。一种刻骨铭心的对于细雨冷雨暮雨夜雨的飘飘摇摇、迷迷离离、寥寥落落的体验,是无法赤裸裸地原封不动地表达出来的。体验需要表达,所以才写诗,哪怕写出诗来秘而不宣,仍然是表达给自己。就是说,即使是自言自语也仍然是表达,是用语言符号来表达。写诗的过程也是一种自我审视的过程,为了审视必须提供审视的对象,为了形成这样的对象必须有所表达。诗是这样的表达,诗的形象诗的意境诗的象征便是这样的表达的寄托。在雨成为这样的诗情的寄托的时候,雨也就更加诗化了。这就是说,雨的对象因为诗人的诗化表达而成为了美的对象,诗心诗作将美的特质赋予了雨。《夜雨寄北》之所以脍炙人口,就在于诗人的乡情寄托在“巴山夜雨”上。未有归期而思归,“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巴山夜雨是实有的,实有的巴山夜雨与虚的未有的归期联系在一起,又与未来的或有的实的共剪西窗烛联系起来,成为或有的实的共剪中的虚的回忆;现时的巴山夜雨,成为未来时的共剪烛中的过去时的回忆。这样的一唱三叹一波三折的表达,当然极大地美化了思乡的“一般性”愁绪。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咏雨的此联,完全可以与“红楼隔雨”句比美。这里,作者的寂寞、飘泊、寥落的身世感不仅寄托在雨上,尤其寄托在圣女像上。这里,雨是梦的,风是灵的,自然的雨风被赋予了超自然的神灵与心灵的品格。按道理,雨是不大可能飘的,除非雨下得很小很小,又有一阵阵的风,吹得雨丝飘来飘去。但风也很小,尽日也吹不起一面旗子来。东风无力,细雨飘飘,这超自然的神灵与心灵的力量又是何等的柔弱,何等的无济于事,最终只能无可奈何罢了!而这是“无可奈何”之美!晏殊的名句不正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吗?

这些诗句当然不无颓唐,但是诗人的颓唐毕竟与例如酒鬼的颓唐不同,诗艺为哪怕是颓唐的情绪寻找寄托、结构、语言、音韵。制造——或者说是创造情感的节制或者铺陈、寄托的高雅或者亲切,意境的深远或者明白,语言的准确或者弹性,这一切都是美的历程,审美的过程。“一春梦雨”与“尽日灵风”的对偶是美的,但已经不是一种原生的情绪本身的美而是表达的结构与形象的美。“常飘瓦”与“未满旗”的既柔弱又执著的动态是美的,这既是体验的美也是炼字炼句的美。珠箔飘灯,梦雨飘瓦,李商隐用这个飘字的时候是充满情感、充满对自己的“羁泊”的身世的慨叹的。因而绝无李白的“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古风五十九首·第十九》)或“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东武吟》)中的“飘”字的洒脱与力度。而二李的飘都是美的,因为它们都经过了诗人的编织与创造。至于“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怀崔雍崔衮》)这一名句之美雅,全在于寄托角度即表达角度的独具风雅,“相思迢递隔重城”(同上诗)的辗转,表现为夜来听遍雨打枯荷的声响,而诗人用留荷听雨的风雅掩盖了却也从而婉转地表达了相思迢递、夜不能寐的忧伤。

那么,最后,我们可以说美是一种形式了。当李商隐把雨情情雨以至他的一切感受情志表现为格律严格的韵文、表现为用词绮丽而又典雅、深挚而又蕴藉、工整而又贴切的语言——文字的时候,美的境界完成了。这里,孔夫子时代已经奠定的中国式的“乐而不淫,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诗艺、诗美、诗教确实是一种理想的力量、美善的力量、健康的因素。寻找形式的过程,特别是李商隐寻找他的精致幽深、讲究诗的形式的过程,吟哦的过程,炼字炼句炼意(这三者也是不可分的)的过程,修改的过程,也是一个审美的过程,调节的过程,安慰和欣悦的过程,说得夸张而又入时一点,这几乎是一个心理治疗的过程。不论情绪多么消沉,把消极的情绪诗化的努力仍然是有为的与带有积极因素的艺术实践。不论自叹身世多么畸零,诗的形式(例如七律的种种讲究)的完整与和谐却似乎哪怕是虚拟地实践了诗人对完整与和谐的生命、人生、生活的向往。

李商隐的诗特别是抒情诗常常是忧伤的,但读他的诗获得的绝对不仅仅是消沉和颓唐的丧气,在读者为他的忧伤而喟然叹息的同时,你不能不同时感到一种钦佩、赞赏、欣悦乃至兴奋,你会不无惊喜地发现,即使是畸零不幸的身世,也能带来那么深幽的美的体验,带来那么感人的诗情诗心诗作,带来那令人激动的读者与诗人的温馨的心灵交会。诗是巨大的补偿,义山的未尽之才,在诗里其实是尽了——他还有许多或者更多比较不是那么十分出色的诗,他的真正堪称精彩的诗,窃以为不超过百首,只占六分之一。能不能说明义山吟诗略尽才呢?他的未酬之志,在诗里其实已经酬了,至今他还牵动着中外许多读者的心!他的未竟之业,在诗里其实已经完成了,又有几个诗人能具有堪与义山相比的艺术事业的辉煌呢?

笔者曾经有一个讲法: 真正的艺术(有时还包括学术)是具备一种“免疫力”的,它带来忧愁也带来慰安与超脱,它带来热烈也带来清明与矜持,它带来冷峻也带来宽解与慈和,它带来牢骚也带来微笑,带来悲苦也带来信念,带来热闹也带来孤独,带来柔弱也带来坚韧,带来误解、歪曲、诽谤也带来永远的关注与共鸣,有诗应去病,得韵自怡神!也许李商隐的感情与意志是柔弱的,但当这些柔弱化为千锤百炼的诗篇以后,这些诗便是很强很强的了——套用斯大林时代一首苏联歌曲的歌词,叫做(这些诗)“在火里不会燃烧,在水里也不会下沉”!

最后,让我们从比较义山的“雨诗”与其他诗人的“雨诗”(词)出发,探讨一下李商隐的性格和他的身世的性格根源吧。杜甫有句“文章憎命达”(《天末怀李白》),义山有句“古来才命两相妨”(《有感》),其实综观义山一生,并未遇到类似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乃至王安石、苏轼那样的政治挫折、政治危难、政治险情,除了在派别斗争中他的某些行为“表现”为时尚所不容以外,他没有获过罪、入过狱、遭过正式贬谪,但他的诗文要比上述诸人哀婉消沉得多。尽管他的咏史诗表达了许多清醒的见解,表明他不无政治判断力、政治智慧,但他显然缺少政治家的意志与决心,尤其缺少封建政治家的认同精神。他既未能对时代、对朝廷、对皇帝、对同僚、对社会各阶层与广大百姓认同,又不能像道家或儒家的另一面那样与天地、与自然、与宇宙万物认同。

杜甫的“好雨知时节”,是站在被滋润的万物万生的立场上写的,其心甚“仁”,因而“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他对雨充满希望,对明日的“晓看”充满希望,他替万物承载了“春夜喜雨”的湿润与重量,他代万物立言。李商隐咏雨之作中有“雨气燕先觉,叶荫蝉遽知”(《送丰都李尉》)句,体会了一下燕、蝉、身外的生命的感受,“先觉”“遽知”则仍然是且疑且惊,无定无力;“先觉”固然觉了,仍然吉凶难卜,更不知“先”以后的事会发生些什么。“遽知”叶荫则更含有一种夏将尽晴日将尽的怵目惊心的颤抖。“隔树澌澌雨,通池点点荷”句也不算悲凉,但是这里的树与荷对于雨来说,是不相通的,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是陌生的、漠然的。“留得枯荷听雨声”亦如是,“枯荷”与“雨声”之间的关系仍然是被动的,无相求相知相悦之情的,这就与锦官城里的红花对喜雨的欣然迎接与接受全然不同了。这些句子,在李商隐的咏雨之作中还是比较明快的,其他,就更加顾影自怜,心事重重了: 义山多寂寞,浑若不胜雨!“秋应为黄叶,雨不厌青苔……杂情堪底寄,唯有冷于灰”(《寄裴衡》),秋、黄叶、青苔与雨浑然一个凄凄迷迷的世界,这世界似乎只余一个“冷于灰”的诗人了。

韩昌黎诗云:“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虽是小雨,视野开阔,感受和悦,春好处虽言绝胜,烟柳皇都未必不佳。诗人对世界对节季换转的眷眷之意溢于言表,空间时间,都牵连着韩愈的济世之心,诗人是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灵来表现为之喜悦的春雨中的世界的。李义山则不同,“花时随酒远,雨后背窗休”(《灯》),雨与随雨而来的时令迁移的暗示引发的是一种渐远渐休的失落感。“帷飘白玉堂,簟卷碧牙床,楚女当时意,萧萧发采凉”中的细雨,本身就显得有些孤独与寂寞,雨自细自飘自卷自凉,与世界不得交流。“一春梦雨常飘瓦”,雨飘于瓦,本为陌路;蝉鸣原与树相通,而“一树碧无情”——美丽的“一树碧”都是无情的,何况比碧树更晦暗也更无生意的瓦片。陌路相逢,终难依靠,飘曳而过,雨自萧条,瓦自沉寂而已。“红楼隔雨”“珠箔飘灯”,以我望雨,雨中我归,从我到雨,从雨到我,李义山的许多诗不管用多少典故、多少迷人的境象,最终仍然是从我到我,以我写我,雨也罢,瑟也罢,蝴蝶也罢,终归是我的凄迷婉转、自恋自怜之情的寄托罢了。

让我们再举一些其他人写雨的诗词的例子。李后主词“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自是名句,“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离情别恨,贯通如注,不像义山诗作那样曲绕麻烦。“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愁也愁得晓畅,悲也悲得痛快,天上人间,无限江山,春已去也,“别时容易”(而不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再见了,过往的美好时代!李后主即使是面对现实的萧瑟,也还能从怀旧的回忆中得到某些感情的缓解与排揎——他梦里还能“一晌贪欢”呢!李商隐能吗?“梦为远别啼难唤”“独背寒灯枕手眠”!梦里也没有欢乐的回忆呀。

再看一首作者常常与义山并提、艺术风格上有某些接近之处的温庭筠《咸阳值雨》。诗曰:“咸阳桥上雨如悬,万点空蒙隔钓船,还似洞庭春水色,晓云将入岳阳天。”视野阔大,联想纵横,吞吐自如,远远不像义山那样执著凄迷。温庭筠词中有“海棠花谢也,雨霏霏”句,丽句却无多少可咀嚼处,相形之下,何义山诗境之层次深叠也!

王驾《雨晴》诗曰:“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别家。”构思别致,清新明丽,花事有始终,蜂蝶迁移,不无逝者如斯之叹,万物静观,倏忽消长,应生超然自得之怡。“却疑”云云,从高处看,是一种宽容的可以理解的幽默;从“蜂蝶”本身来想,毕竟希望在人间,有几分浪漫的“非消极”了。李商隐的《回中牡丹为雨所败》,题材相近,其一曰:“……舞蝶殷勤收落蕊,佳人惆怅卧遥帷。章台街里芳菲伴,且问宫腰损几枝。”其二曰:“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仍然是寄托身世的感慨,蕴藉含蓄,层次深遥,“惆怅”“伤心”,不但牡丹先期“零落”,“章台芳菲”即“章台柳”的命运亦是风雨飘摇,委实寥落已极。但又自我欣赏,自我咀嚼,虽“惊”“破”“属流尘”“落蕊”而“粉态”犹“新”,自恋未曾稍褪。

至于苏轼写雨,不论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将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还是“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落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都把雨作为大自然的一种净化的、涤洗俗杂的因子来写。后面那首《浣溪沙》写的是“萧萧暮雨”,写了“人生无再少”之叹(虽然用了“休将”“谁道”的否定语气),却有几分豁达。而这种豁达,来自苏轼对“天”、对大自然的认同。李白诗中亦不乏这种认同,如他对于“五岳”“名山”的向往。而李商隐却做不到这种认同,“碧云东去雨云西,苑路高高驿路低”(《雨中长乐水馆送赵十五滂不及》),碧云和雨云、苑路与驿路、东西高低是相互疏离的。这还是一首比较愉快的诗,乃至有的注者以为诗含戏谑。其他众多的诗里,如前所述,雨带来的是更加无端无解的忧伤情愫了。

当然也有一些唐代诗人写雨的情调与义山相近。如韦应物的《赋得暮雨送李曹》:“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海门深不见,浦树远含滋。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又是微雨,又是暮雨,又是漠漠,又是冥冥,又是鸟去迟,又是深不见,语言、迷离氛围,像义山了;而“相送情无限”句,直言情无限,有友谊的温暖了,有感情的直露了;“沾襟比散丝”再凿实一步,结果冥冥漠漠的氛围衬托的是明确无误的离情友谊。而李义山送行诗的结句“秋水绿芜终尽分,夫君太聘锦障泥”的感情色彩则含而不露得多、失落感要更加弥漫得多。

更近义山雨诗的是谭用之的《夜宿湘江遇雨》:“湘上阴云锁梦魂,江边深夜舞刘琨。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乡思不堪悲橘柚,旅游谁肯重王孙?渔人相见不相问,长笛一声归岛门。”湘江遇雨,锁梦,暮雨,乡思,橘柚与王孙之叹特别是诗人的仕途困踬怀才不遇的不平之气,颇近义山,唯“江边深夜舞刘琨”的豪气为义山所少有。秋风万里,暮雨千家,芙蓉国,薜荔村联也比义山诗境开阔。结句“渔人相见不相识”用渔人问屈原典,诗人的遭遇不如屈平,连相识相问的渔人都没有,语极悲怆。但紧接着一转而为潇洒豁达飘然之语:“长笛一声归岛门”,自我感觉良好地回到大自然中去了。相形之下,义山的“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则要更加压抑怨嗟得多。至于他写到潇湘雨的那首《七月二十八日夜……》,是古体,是梦境,当然难与谭用之此诗比较,结尾两句“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更显寥落怅惘。唐人诗古体、七律、五律即较有篇幅的诗篇,往往在写罢困厄牢骚之后于结尾处书豁达排解之语,给自己的情感以出路。李白的《行路难》写罢“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行路难”之后,结尾却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杜甫的《不见》,写过李白的“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以后,结束于“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当然,杜甫诗中有大量结尾是沉重的)。白居易的一首非常沉郁的诗《……望月有感,聊书所怀》:

“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写到这里,可谓步步紧逼,沉重得要塌下来、压下来了,结尾两句却是“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虽然不得相聚,却能通过明月而互相交流,“一夜乡心五处同”,于无可奈何之中得到了与明月认同并使乡心互相认同的安慰。而义山呢,常常在怅惘寥落无限之后,于结尾两句再下血泪辣手,再给人的心灵以惨痛的一击。“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或者是余音袅袅,使有限的伤感弥漫于无限的时空,如“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与“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重过圣女祠》),寓悲凉于无迹无形。

从以上的比较分析不难看出,作为一个诗人,李商隐常常深入地钻进自己的内心世界,对于自己的身世与情感的“寥落”“惆怅”境况十分敏感,又十分沉溺于去咀嚼体味自己的“无端”的“寥落”与“惆怅”。他似乎有一种自恋的情结,有一种并非分明可触的难言之隐,使他生活在自我的忧伤心绪里,从而与天与人都呈现不同程度的疏离。他的“独自归”“独背寒灯”使他难于和外界相通,他的难于相通使他更加常常感到孤独。这样一种孤独感和陌生感使他对自己的境遇和不幸更加自怨自怜。自怨自怜的结果当然会使一个敏感、多情、聪明而又抑郁的诗人更加失群寡欢。他的诗中绝少畅快淋漓,哪怕是佯狂颠放。他很少洒脱超拔,哪怕是自欺自慰。他更少踌躇意满,哪怕是扮演一个求仁得仁的悲剧式的英雄。他经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甚至什么都无法再寄予期望。这样,大自然的细雨冷雨暮雨夜雨,就常常成为他的细密、执著、无端无了、无孔不入的温柔繁复而又迷离凄婉的忧伤的物化与外观了。

而他的才华、他的修养、他的钟情与他的节制,使他用自己的忧伤、自己的身世不如意,也用雨用瑟用蝴蝶柳枝用书信用梦境用金玉摆设又用各种动人的典故为自己构筑了一个城池叠嶂、路径曲折、形象缛丽、寄寓深遥的艺术世界。城池叠嶂而互相交通又互为阻隔,路径曲折而易于走失又突然获得,形象缛丽而信息充溢美不胜解,寄寓深遥而或指或非、体味无尽。可以想象这样一个精致而又独到、虽不阔大却是十分幽远的艺术世界将会怎样地吸引着诗人自身!诗人一生用了多少时间、多少情感智慧来构筑、来徘徊、来品味他的诗的艺术世界: 这样一个世界的缔造者注定要成为它的沉醉者、漫游者、牺牲者,他又怎么样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仕宦的生活!这样的世界令当时乃至几千年来的读者咀嚼不已,流连不已,赏悦激动不已!这样一个诗的世界当是出色的、奇妙的。但这样的世界本身不是也可能成为李商隐与他的社会生活、仕途生涯的一个阻隔吗?如果说诗的艺术可以成为一种健康的因素调节的因素“免疫”的因素,那么,从世俗生活特别是仕宦生活的观点来看,那种深度的返视、那种精致的忧伤、那种曲奥的内心、那种讲究的典雅,这一切不也同时可能是一种疾患、一种纠缠、一种自我封闭乃至自我噬啮吗?

呜呼义山!你的性格成就了你的独特的诗风,使你成为一个着实吸引古今中外的读者的诗人,而你的作品的阅释的困难又带来了那么多歧义以及与歧义一样多或者更多的兴趣。同样,你的生平经历也招引了不同的解释与评价。你的生平就像你的诗一样,在顿挫、抑郁的外表下面包含着莫名的神秘。难道一切不幸就出自牛李党争,出自你娶了王茂元的女儿为妻从而“站错了队”了吗?这唯一的解释能那么充分和令人满意吗?似乎不难推测,李商隐的性格偏于软弱内向,缺少“男子汉”“大丈夫”的杀伐决断。他的咏史诗写得再好只能说明他尚有见地与热情罢了,这离社会对于一个济世的实行家的要求还差得很远很远。他能联合和依靠一切可以联合与依靠的力量去实现他的济世安邦的理想吗?他能分析形势、不失时机地做出必要的选择与表现吗?“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蝉》)的李商隐,当然也不会、不肯夤缘时会,见风使舵,左右逢源,更不可能与宦小们同流合污、蝇营狗苟。谈到他的身世的悲剧性,除了社会历史、派别斗争的原因以外,是否也可以从他的性格特点上找到一点根由呢?

一九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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