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师从张卫东先生习崑曲。卫东师是一位优秀的崑曲演员,但他同时也是一位诗词吟诵的专家。他的诗词吟诵,是跟启功先生学的。有一天,他忽然跟我说,在电视上看见有一个叫文怀沙的在吟诵李清照的《声声慢》,他很鄙夷地说:这个老头仗着一把胡子到电视上乱讲,连平仄声都分不清,就敢去吟诵。后来,我接触到各方言区的吟诵名家,对诗词吟诵有了学理上的认识,这才知道启功先生这一脉的诗词吟诵,的确是玄门正宗。卫东师告诉我,启先生的吟诵,是按照清代皇室所学的吟诵路子,而这个路子,是跟江浙的老师学的。最近,常州吟诵调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而启先生他们的吟诵,就有常州派的成份。
诗词吟诵在从前,曾经是每一个上过私塾的人必备的基本功,但在今天,却成为绝学。(当然,我的很多学生,他们都跟一些老先生习过吟诵,他们是青年一代的传承人。)以至于文怀沙在他众多的头衔中,还有一个“吟诵大师”的头衔。可惜,这位“大师”的吟诵只能蒙蒙外行。下面我就从吟诵的基本学理出发,剖析一下“文大师”吟诵的毛病。在我看来,“文大师”的吟诵连基本的平仄关都没有过,根本不能算是吟诵,而只是瞎哼哼。
这里我需要跟大家讲一下吟诵的基本规律:一、吟诵是依字行腔,根据字的平仄,确定吟诵的旋律。二、吟诵时平声曼长,仄声短促。三、吟诵时于韵脚加修饰音。无论哪一派的吟诵,都不能脱离这三条规律。不符合这三条规律的,虽然号称吟诵,但实际上是“吟唱”,与吟诵完全没有关系。比如京剧中是用《哭相思》的曲牌来唱七绝,但实际上那不是吟诵,而是“唱”,也就是说,用一种固定的曲调,去应对平仄规律有四种之多的七绝。这不是真正的吟诵。真正的吟诵,七绝有四种平仄规律,就有四种不同的旋律。
按照以上三条规律,我们再来看“文大师”的吟诵。我选用的标本,是叶嘉莹学术网所刊登的文怀沙“吟诵”二首:《诗经·黍离》和《离骚》的节选。原文如下:
诗经·王风·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离骚(片段)
屈原
哀民生之多艰兮,长太息以掩涕;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芷;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
众女疾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
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
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
先看第一首,文怀沙的“吟诵”。彼黍、靡靡、谓我,都是仄声字,按照吟诵的规律,应该短促,可是文怀沙的吟诵却曼长其音。也就是说,文怀沙把这几个仄声字当作平声吟了。但令我惊异的是,文怀沙竟然把实、噎两个入声字给念出来了,这实在很出乎我的意料。可是,在第二段的“吟诵”中,他立刻露出了马脚。偭规矩而改错的错,竞周容以为度的度,这是两个入声字,文怀沙对此显然毫无所知。而当作了去声处理。同样,该段中息、不、疾、诼、墨、曲、邑、侘、溘、独等字,都是入声字,这些字,他一个字也未吟对。而像吾独穷困乎此时也的“也”,既不是平声字,又不是韵脚,不知他何以要画蛇添足地曼长其音?而作为“楚辞专家”,他竟然不知道“兮”字其实是该读“啊”,这在楚辞学界是一个常识,而我们的“文大师”竟然还是按“西”的音来吟。这样的无知,也能算“楚辞专家”、“吟诵大师”吗?
大家不妨对照“文大师”的录音,来看看我说得对不对。http://202.113.21.169/yejiaying/06yinsong/wenhuaisha/wenhuaisha.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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