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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友分享]燎原:诗歌到底应不应该有“社会担当”

 haosunzhe 2015-01-25

近若干年来,我听到的一个最多的批评是,诗歌缺乏社会担当,进而呼吁诗人要勇于担当。有担当的诗歌,就是有良知的诗歌;没有担当的诗歌呢?你就自己羞愧去吧!

这是一个很奇异的现象,偌大的中国文学艺术界,小说界、美术界、音乐界……都并不存在这么一个话题,唯独诗歌界发明了这样一个说法,并在声调上一再地飙高,难道诗人们应当是、或者果真是一个高于作家、画家们的特殊群体?但就我知道的情况而言,在全国各专业文学艺术机构里,基本上是专业作家、专业画家的天下,专业诗人则凤毛麟角。我所了解的诗人,分布在这个社会的各个职业位置,包括出门打工人群中的星星点点,都是以各自的具体职业,而非诗人的职业来生存的。社会既没有授予他们以特别的身份,也没有赋予他们以特别的权利与义务,显然,也就谈不上高人一等或低人一头。

的确,在我们置身的这个常规化时代,诗人的身份及其自我意识早已常规化。在此之前的很长时期内,郭小川式的以“党的文艺战士”为前提的诗人身份,这一身份潜在授权中“时代代言人”的使命感,再加上被我们简单化、符号化了的楚大夫屈原式的忧世嫉俗,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真理代言人形象——也就是诗人之作为“时代重器”或“国家重器”的形象,曾是我们之于诗人概念的最高想象。因此,对诗人寄予更高的期待,似乎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但问题的症结在于,这一广泛的群体并非那一标本性的特殊个体,在社会日常生活中走动的诗人的身体,又何以长出一个国之重器的大脑?

至于担当的问题,显然是针对这个时代的现实而言的。那么,到底要诗人担当什么呢?是批评这个时代的各种弊端诸种弊病呢,还是讴歌它抗震抗洪中万众一心的国家意志,或者经济建设的非凡成果?是要诗人深入揭示底层民众的疾苦呢,还是要他们表现遍及全国的城乡广场上,大叔大姨小媳妇们的扇子舞、秧歌队、健美操?如果是,那么,在多元化、分层化的时代写作形态中,这样的诗歌并非不存在(对此,我将在后面专门谈论);如果不是,你说的担当究竟是什么?

而从这些“好日子”伴奏中快乐的城乡广场,我们应该已经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人民大众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需要诗歌;再从当今各大电视频道“好声音”的播出现场,我们还应该进一步地明白,以中青年为主体的更年轻的人民大众,也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需要诗歌。对此,199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波兰女诗人辛波丝卡显然早就明白其中的道理:“不是每个人都读诗,也不是每个人都需要读诗。”尤其是被我们念念不忘的人民大众,只要不在他们中间强行复制一个小靳庄诗歌运动,那么,这种时尚化的大众广场文艺,就是他们天然的选择。这也正是所谓“诗歌边缘化”在本时代的真相之一。

然而,这绝不意味着诗歌在这个时代的大面积失据,而是常规化时代对于事物基本规律和正常形态的返还。我所看到的另外一个事实是,经过时代之手的深度洗牌,原先那种广场幻影式的庞大诗歌人群,早已各归其流地抽身撤离,随着诗歌核心人群的水落石出,及其艺术更新中诗歌魅力的纵深拓展与昭示,更具文化感受力的一代,又不断地汇入其中。也就是说,历经价值取向切换的震荡,当下诗坛的人群结构,已经实现了一次首先是“去伪存真”,继而是“去粗取精”的吐故纳新。具体地说,在诗歌的虚幻社会光环消失之后而选择诗歌者,必然缘之于其真实的内心需求和相应的文化自觉。他们需要通过阅读来解决自己的问题,更需要通过书写来解决自己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诗人与读者的关系发生了一个历史性的变化:在当下诗歌现场,很少再有单纯的读者、传统意义上的读者;绝大部分的读者,都是具有相应能力的书写者,并以本时代新兴的网络媒介为主要载体,进入诗歌写作。因此,事情的本质,并不是当下的诗歌失去了读者,而是广大具有表达渴求和表达能力的读者,变身成了写作者,并与既有的诗人一起,构成了一个诗歌共同体。当读者变身为诗歌创作的参与者,它首先确凿无疑地表明,以诗歌共同体形态而存在的当下诗歌人群,已实现了整体质量的升级换代。

诗歌共同体的形态特征,就是在它的外部,传统意义上的读者几乎已经消失;在它的内部,随着网络诗歌大军的汇入,原先面孔清晰的诗人群体则变得暧昧含混。也正是这一特征,导致了舆论家们所诟病的两个话题:其一,诗歌失去了读者,诗人的作品只能在诗界内部自产自销;其二,诗人的形象模糊混乱,网络诗歌写作无难度、垃圾化。第一个诟病从表象上说的大致不错,但却曲解了本质。当诗歌的读者大都变身成了写作者,当然再极少有那种专门供你去指点、去教化的额外读者;至于诗人作品在诗界内部的自产自销,正是诗歌在有效人群中的有效传播。而关于网络诗人及诗歌,说它良莠不齐泥沙俱下固然是一个事实,说它涌动着新的活力、新的生机则是一个更重要的事实。

从另外一个角度考察当下诗歌的实绩,也许还能说明问题,这就是本时代诗歌刊物的大幅度增加。  2001年,随着《诗刊·下半月刊》的正式出刊,《诗刊》这一中国头牌诗歌期刊开始了由一进二的扩容。不久,《诗选刊》《诗歌月刊》等知名诗刊相继跟进。诸如《诗探索》这一理论期刊,也增加了一个“诗歌作品卷”。当然不仅如此,21世纪以来,更相继出现了《中西诗歌》《诗歌与人》《中国诗歌》《汉诗》《诗江南》《诗建设》《诗歌EMS周刊》《读诗》《诗歌现场》等等,一大批容量超大、质量齐整、装帧精良、影响广泛的诗歌期刊。即使不再列举那些无法悉数统计的地方性诗刊和同仁诗刊,以上的诗歌期刊数量,也已数倍于此前。而支撑起如此多的诗刊的,当然是本时代的作品,并且是质地精良的作品。这种诗歌实体的沉实增长,正如同一片海底大陆架的渐次隆升。

以上谈论的所有问题,都是诗歌社会学范畴的问题。它也似乎就是诗歌战略家和舆论家们的思维框架中,诗歌的所有问题。但我们并没有谈到诗歌自身,没有谈到作为艺术范畴和美学范畴的诗歌,其自身的问题及本质功能。

作为一个资深的诗歌阅读者和前诗人,在很长的时间内,我也曾是一个诗歌社会学的信奉者,习惯于从社会工具功能来看待诗歌。而从“文革”后期开始的我最初的诗歌写作,就是和所有时代大任的臆想担当者们一样,整天书写着誓死捍卫什么或坚决打倒什么的诗歌,像被操纵着随时要去群殴。显然,所有在诗歌名义下出现的文字,并非都是诗歌;我们通常意义上的诗歌,在质地上也有天壤之别。

那么,又是什么样的诗歌,在我们的人生中发生作用,发生过什么样的作用?它在一个民族的历史进程中,又发生着什么样的作用?

就此我首先想表达的是,“国之重器”类的诗人固然重要,但却忽略了一个普遍的事实:在我们这个民族漫长的诗歌文明史上,数量更为庞大的,则是那些不时游离于庙堂之外的,形形色色的自由主义者们,比如李白、王维、李贺、孟浩然、苏东坡、陶渊明……这是一群历经失意的人生后又恍若再生的,天地奥妙中的秘密穿梭者、大地美色的捕风捉影者、沉迷于终极表述的职业言说者。

那仿佛是一场观察与言说的隔空比赛: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是孟浩然夜宿建德江之所见。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王维眺望汉江如此说。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这样讲述他草堂外的景色。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登黄鹤楼如是慨叹。

这时候李白来了。自从见到崔颢的这首《黄鹤楼》,被称之为诗歌谪仙人的李白,就像感受到了一次职业能力的无声挑战,继而书写了一首《鹦鹉洲》以较短长。但诗成之后,他怎么看都自愧弗如,遂慨然一声长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是一种多么折磨人的沮丧啊!沮丧到了什么地步呢?他在这两句的前边,居然上演了一出内心的“全武行”:“一拳击碎黄鹤楼,两脚踢翻鹦鹉洲”!比之“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行”的个人前程愤懑,这似乎是还要让他沮丧的愤懑。因之,诗仙尽管嘴上已经服了,但内心仍不甘罢休,直到此后又写了一首自觉还算满意的《登金陵凤凰台》,方才怅然作罢。

看啊!这是一群多么天真而骄傲的人,一群多么忠实于自己言说使命的人!他们创造了一种比庙堂远为伟大的东西,使江山发亮,人心润泽;也使千百年后的我们惊叹,语言竟能产生如此的奇迹!而这样的诗歌,正是在我们的人生中发生作用的那种诗歌。它在一个民族的发展进化史上,亘贯为一条智慧与文明的光带,使其族类获具了更为高级的思维系统和语言系统,以之发现和辨识天地之中的玄妙与美,进而穷尽其相地说出。

而这一切,都指向了这样的诗歌本质及功能:

它是思维的深度发现,是对于世界玄妙之物和玄秘之道的纵深辨识与言说;

它是审美的深度发现,是对于美的纵深察识与言说;

它是语言的深度发现,是对于语言表达边界的无限拓展,以及最富魅力的表达。

而一个民族一代又一代的成员,就是在这样的诗歌影响和纵身加入中,深化着对于事物的感受力和审美感知力,也持续提升着自己的语言表达和艺术表现能力,提升着本民族的智慧。

是的,这才是诗歌的本质功能。未被我们认识的或者有意忽略了的、诗歌的本质功能。社会学功能固然是它的属性之一,但远非它的所有。至于工具的概念,则不配和它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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