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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老茶馆的最后时光| 单读 · 原创计划

 残云伴鹤归 2015-01-30

“四川彭镇,老茶馆观音阁是彭镇人久未醒来的一场梦,这场梦里,茶馆的市井味、泥土味和人情味,正在社会日新月异的发展中逝去。”

————纪录片?茶,一片树叶的故事?



观音阁老茶馆,地处成都双流县彭镇杨柳河畔。说起茶馆的历史,便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彭镇曾发生一场大火,整个镇子都化为灰烬,唯有一处宅子幸免于难,当地便流传一种说法,说此处是观音踩着的地方,后来这里被称为观音阁,还建起庙宇,虔诚地供起观音菩萨。这便是茶馆名字最早的来源。再后来这座观音庙在民国初期被用作茶铺,文革时期收为公有,而后被现在的老板承包下来发展至今。这座茶馆的老房子至今仍是过去破旧的模样,墙面装饰和老灶台都不改风尘,就像是彭镇深巷中一个异时空的梦境,凝固着一座城市和一个时代的文化与记忆。


彭镇深巷的墙瓦

路边人家


我们一行人走进彭镇深巷中,一路上看到似是与当下异质的生活场景。附有灰土的老墙体支撑着灰黑色结着蛛网的瓦片屋顶,脱皮的老街墙有着沉静却悲凉的味道;路上有的住家的门则是毫无顾忌地敞开着,通向房屋的甬道画着小朋友的涂鸦,都是旧时色彩;路两边还开着许多破旧的小店,卖着红红绿绿的冬季衣裳、生活用品和自制挂面;母鸡和老狗在巷子内扑腾闲或逛着,似乎想驱逐我们这外来之客;杂草丛生的电线杆脚底旁,老人们坐在一起晒着午后难得的太阳,聊着家里的琐事。在他们的指引下,我们知道,目的地观音阁应该不远了

也许拥挤嘈杂是四川大多数茶馆的名片,但观音阁却有着闹中取静的平和底色。烧茶伙计零碎轻盈的步伐,熟客间三两句的寒暄,随意摆放的木桌竹椅,这一切发生在屋顶缺口漏下的天光里,热茶腾起的蒸汽在明明昧昧的茶室光影中缓缓而上,从容安祥的老人们呷一口掌中茶,静坐或者假寐。


茶馆屋顶的镂空处洒下天光


“老人和年轻人不一样,他们早上醒得早,三四点钟就起来了,子女们却仍酣睡着为一天的工作储存精力,那老人就会自然的选择来茶馆待着喝早茶。我这里每天四点半就开门了,就是为了给老人们提供方便,当然关门也关的早,六点就关门,因为老人们基本五点半就走光了。”老板的嗓音很低沉,向我们娓娓道来老人们在茶馆生活一天的开始。

天刚破晓,八九十岁的老茶客们循着习惯的轨迹抬脚进了这里,往竹躺椅上一陷,老板端来一碗香气四溢的盖碗茶,亲切的招呼着相伴多年的老伙伴。老板说:“这么多年来,这里的常客都有自己固定的座位和朋友圈子,每天周围都是熟人。”而我们一行人抵达时已经是下午了,没能瞥见老人们从晨曦中走来的场景,却从同桌的一位八旬老人的话语中感受到他们对茶馆深深的依恋与信赖:“我每天都要来这里喝茶,早上四点多从家里出发,走上半公里路来到这里,一坐就是一整天。”而问及老人为什么喜欢这里,他们的回答很简单:“这里和别处不一样,待着舒坦。”


同座的老人


尽管我们小心翼翼的在茶馆里挪步前行,但带着一丝风尘与慌乱的我们仍然像个突兀的入侵者,搅碎了老人们的宁静。偷偷打量老人们的安祥面容,感觉茶馆之于老人,就如同每日都需去问候的至亲朋友。我们只是一群观众,哪怕对着茶馆有万千感慨,也只是让照相机卡擦卡擦的响个不停,终究是茶馆的匆匆过客,而唯有这些老人,他们才是茶馆的永久住民。

“在这里喝茶他们能够放得下心,自在和谐,比在家里放得开。现在的社会整体变化很大,人与人之间亲情很少,在这里,一个上午全是老人,如果一个老人生病了,起码有十个或是更多的人会去联系老人的亲人,如果是外面的路上老人突然倒下了也没人敢去扶起来,对吧?现在的人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在这里,起码老人的家人放心,老人自己也安心。”

“我这里的东西都是老人真正需要的,许多老人自己家里面就是开茶馆的,但是他们还是愿意来我这里,因为他们要的氛围不一样。这里他们有许多和他们一样的老人,可以畅所欲言,聊吃了什么,聊昨天梦到的往事,家长里短都可以谈。人到一定的年龄,老了还是希望在本地有一个住的下的地方、聊天的地方。这些都是老年协会不能比的,老年协会即使是办起来了,也是要利润的,没有钱赚是没有人愿意干的,老人也不适合老年协会,那里面麻将机、游戏机什么都有,却没老人了,都是些年轻人,而老人需要的是静,看看电视聊聊天。人到一定年龄就会感觉孤独,老人们把茶馆当成是他们的第二个家,像有些老人我是不收他们的钱的,来了就自己坐,自己喝。当然也有老人自带茶水,一切都很自由。”

老板时刻强调着这座茶馆与老人的渊源与要“留住”老人的意义。在这种情感联系下,我们体会到老板对茶馆浓浓的感情,以及茶馆在悠长时光中温暖的气息。


茶馆一角

灶台的茶杯


“当时做茶馆我的老婆比较反对,她说茶馆又不能赚钱还做什么。深入接触到茶馆以后,她自己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和老人在一起,整个想法都不一样了。比如说,有个八十多岁的老茶客给你提来一大筐自己种的菜来,你说要给他钱,老人就说给钱就把菜倒在河里去。这是老人的一份心意。做茶馆不是要别人的回报,而是你想要什么,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静的,平淡的东西。这就是生活。”

茶馆里的工作人员很少,老板挥手指了指一个看电视的中年人,缓缓吐出一段往事:“那边的是老七,小时候生病送到医院吃错了药,脑袋就留下了病,现在都四十多岁了,智商还相当于七八岁的孩子。父母双亡后就跟着嫁到四川来的小妹,小妹就经常带着身体很差的他来我这里。渐渐的我觉得这个人还不错,比较勤劳质朴,叫他跟着我。因为他小妹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维持自己的生活也比较困难,没有余力来照看他。”听及此,我们称赞老板为人有情义,而老板摆摆手笑着说:“以前有客人给他开玩笑,老七,明天老板不要你了,要换人了。老七就会气得骂人,他说打死我都不走。”

抬眼看着忙碌的老七,老板说他最初来帮忙时杯子都拿不稳,而如今他熟练地舀起井里的水,将蜂窝煤放进老灶,分装茶叶,倒上热腾腾的沸水,迎着客人的招呼,一切工作都井井有条。我们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为善良的老板,为质朴的老七,为他们之间流淌的情谊。



忙碌的老板娘和七哥


观音阁,是寄放了多少人的生活与情感呢?那些我们只在父辈口中或者故事里才能感受到的强烈的情义,属于那个年代的往事,亲近的集体关系,所有温暖动人的往来,平淡的市井生活,原来都不曾远走,原来我们还是可以在观音阁看到。记忆都是真的。

问及茶馆对老板自己的意义,他说起这些总有云淡风轻的气息。他说他从小生活在这样的文化圈里,开茶馆是为了兴趣,这无关利益和金钱,更多的是家一样的平静和谐,一种简单的生活方式,亲密的人情往来。“人需要什么?是真实的生活。”

“四川人最喜欢的就是喝茶,很多人说你们四川人生活节奏怎么那么慢啊?需要那么快吗?我还得活啊,还得生活啊,几十年的日子干嘛一天就过完?明天不过啦?生活很简单的,能够一家人很平静很和谐的过下去,就是最好的了。”老板坦率的话语中却透露着四川人鲜明的性情。老茶馆最成都,也最生活。曾听过一种说法,茶盖是天,茶托是地,茶碗是人,不管盖碗中的茶叶如何沉浮,成都人都保持着自己的风雅。这是一种天地人和的境界吧,折射出茶馆里的人们,甚至于整个四川人民的一种生活方式和态度。


老壶


然而在另一个层面上,老茶馆不仅意味着生活与文化,更是一种经营。我们问老板,这里这么出名,每天有那么多人慕名而来拍照来采访,对茶馆和老人有影响吗?老板答:“没有影响。老茶客收费低,没有利润,基本上是在亏本,老人是常客,无法接受高额的茶费。而对于访客我们则把价格定在十块,给老人的茶叶是比较普通的茶,可能给你们的茶就要更讲究更贵一些。在某种程度上,也正是你们维持了茶馆的经营。”

“小时候我经常在家附近的一个茶馆转悠,对茶馆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九十年代的时候我一个亲戚在做这个茶馆,但是他们当时做得比较艰难。我就承包了下来,当时我做也是比较困难,甚至倒贴钱,就只好做别的生意来填补,后来又在机场的物流公司找了工作,这样茶馆才好做。”谈起过去的困难与艰苦,老板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虽然兴趣是少不了的,但是家庭也是主要的,我就必须想办法。”

的确,随着观音阁的名气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摄友和文化爱好者找到这里,而老板的“双边政策”很好地兼顾了经营和文化的留存。看着茶馆屋后几坛大大的酒缸,老板说他这里也卖着酒,同时老板更是为了经营谋划着新思路。一边制作观音阁定制茶具,一边把茶叶做了简单包装,有卖则卖,无买则自用。还给茶叶取了个“有底1912”的名字,其意一来告诫自己和身边的人一辈子要做一件让自己心里有底的事,二来则是纪念民国初期被用作的老茶铺和无从考证历史的观音阁。

听到这里我们不禁为观音阁的生存状况松了口气,老板的健谈与开朗让在踏入观音阁前还内心忐忑的我们在采访时毫无拘束。而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之后,老板热情地拿起我的相机,走到灶台上新倒好的一杯茶旁,为我们拍下了茶馆最美的光影,旧时镶着红色五角星的透光窗棱倒映在了茶面上,老板为自己敏锐的观察和抓拍角度感到非常自豪。在这张老板亲手拍的照片里是时光和茶共写的故事。


老板的“杰作”


天色渐晚,老人们逐渐归家,我们告别了粘人的茶馆猫明星咪咪,起身离开这里。突然感慨这半天的时光是如此温柔又匆匆,竟有些不舍。想起同座的摄友大叔对我们说:“你们知道这里的独特在哪里吗?是有一种时空措置感。这里并不是21世纪。”是啊,这里有旧时光的缓慢、平静、亲近、情义,有着被我们过快的步伐所抛下的一切。同行的大家都感慨着:也许以后我们还会再来,什么都不想,就这样坐一下午。

其实直到离开,我们都一直藏着想问却不敢问出口的问题。听说每个在观音阁喝茶的老人在葬礼时一定会路过观音阁告别,那么老板在这么多年的经营中又经历了多少生离与死别呢?当那些的固定的座位上的温度慢慢逝去,观音阁还是我们深深眷恋的观音阁吗?也许那时等待我们的也许又是一轮失去。

顺着来时的巷子行走,破落的手工作坊比比皆是,彭镇深巷就是这样被我们冷落又怀念着。走出巷子口我们对着观音阁说声再见,就像是在对逐渐消失也无法挽回的真正的老成都话别。

也许多年之后,再无他处供我们凭吊。也许多年之后,观音阁之外再无真正的成都老茶馆。

“茶馆明星”在灶台上


茶与猫



茶馆门口剃头的老行当


老铺子的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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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为大家带来的是我们小组在川大《学思》杂志新一期“茶馆”专题的访谈供稿。在上个月杂志敲定选题过后,社团成员分别前往成都的特色茶馆:观音阁茶馆、鹤鸣茶馆、顺兴老茶馆、葭南茶馆等地进行实地的访谈,我负责带着两个学妹前往双流县彭镇的观音阁茶馆,这个被摄友和文化爱好者奉为圣地的地方早已远名在外,虽然我之前有所耳闻却从未见过它的真容,实地探查后,茶馆内融洽和谐的氛围与老板的健谈完全打消了我们因陌生而产生的心理障碍,并且打破了所有我们预设的访谈提纲,我们要了茶水与老板谈天谈地,游走或发呆,时光那样快地就逝去了。也许那天,我们不仅仅是在寻访成都残存的茶馆文化,更找到另一种心灵状态,那种只要静坐着或者谈天就可以得到的轻松快乐,贴近生活与真实,靠近他人的梦想与热诚,在旧时回忆中寻找平淡与不凡。我想那天午后观音阁屋顶漏下的阳光,于我们一行人都永远难忘。

另,《学思》在实地探访之外,还在做对于茶馆文化的思考,在此我个人推荐一本与成都茶馆有关的书籍《茶馆:成都的公共空间与微观世界》(王笛著),前不久才看完了这本书,十分喜欢,它所提供的茶馆文化的思考层面与深度都十分值得去思考,我敬佩作者严谨的态度,清晰地逻辑调理与身为历史学家、社会科学研究者的深厚的人文情怀。在“茶馆”两个字之下蕴藏着如此丰富的生活景象与文化层次,微观世界中有大乾坤。

在下一期推送中,我将po出我的另一篇稿子,即在阅读王笛著作后对此书的感想及成都茶馆文化的思考(其实相当于读书笔记啦~~)。

谢谢大家的阅读!欢迎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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