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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教”理论的现代意义与实践

 山海关前观山海 2015-02-02


  一、绪言

  《礼记·经解》云:“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絜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①彰焯地阐明了以诗为教,可以培养温柔敦厚情操的道理。

  至于“温柔敦厚”的意旨究竟如何,唐孔颖达《正义》云:“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情性和柔,诗依违讽谏,不恉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裴普贤先生申言之曰:“大家读了诗经,可以提高人品,养成温柔敦厚的性情。因为诗歌是感情的流露,诗教即本于性情,注重于纯真情思的表达,所以增进文学修养,就有陶冶性情的功能。”同时更进一步地指出:“这‘温柔敦厚’四字,也可说是《论语·八佾》篇‘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以及《为政篇》‘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两章综合的发展。”②徐复观先生在《释诗的温柔敦厚》一文中,则从根本指出,所谓的“温”,就是“不太冷,也不太热”。所谓的“柔”,指的是“有弹性,有吸引力,容易使人亲近的柔和感情”。至于“敦厚”则是“富于深度、富有远意的感情。也可以说是有多层次,乃至无限层次的感情”③。我们都知道,随着时代、环境的变迁,学者对于诗文意旨的说解,也有所不同,虽说作者与读者并非处于相同时空,作者抒发情绪的力量无法发挥及时的效应,读者无法领悟或掌握作者在表现语言行为时的情感、态度与思想,于是以自身的体悟与感受,重新赋予文学作品新的生命,使得读者之意不能与作者之意完全契合,于是出现了所谓“诗无达诂”的现象。④然而,尽管我们无法统一规范诗篇的意旨,但是每一首诗所呈现的都是“不太冷也不太热,有弹性、有吸引力,容易使人亲近的柔和感情”,是“本于性情,注重于纯真情思的表达”,是一种“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思无邪”的感情。而这种感情的流露与呈现,正是为人处世的最高境界。

  在典籍里,我们可以看到孔子推崇《诗经》、强调学习《诗经》必要性的言论,比如在《论语·阳货》篇里,他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又云:“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在《季氏》篇里,他说:“不学诗,无以言。”又如《为政》篇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子路》篇云:“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之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礼记·经解》篇的“温柔敦厚,诗教也”当然也是孔子的见解。然而,由于时代背景等因素的移易,许多在孔子时代里相当重要的作用与价值,譬如:多识鸟兽草木之名、事父事君、授政出使等,已经失去效用或不切实际了。因此便有学者以纯文学作品或历史遗迹的态度来研读《诗经》、赏析《诗经》。但是从徐复观先生《释诗的温柔敦厚》文中,我们可以体会到《诗经》所呈现的既然是一种不太冷也不太热,有弹性、有吸引力,容易使人亲近而且富于深度、富有远意,多层次,乃至无限层次的柔和感情。当然它自身也必须具备有适度的、多层次的,易于为人所接受等特质。因此,编纂者、作序者或者援引诗篇作为教学素材者,因应当时的情势与需求,为诗篇作最为适切的说解,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因此,如果我们纯然以今人未尽深切的认识,对孔子推崇《诗经》、以《诗经》作教材等为不合时宜而进行批判,恐怕才是真正的未尽合宜。窃以为只有让“温柔敦厚”的诗篇,再度因着现今的时势背景与环境,重新绽放富于深意的多层次生命,才是客观、公允而且适切的做法。因此,或许我们可以顺着孔子的诗教理念,检讨并发扬孔子诗教理论的现代意义。同时探讨在21世纪的今日,有关诗教理论的实践问题。

  二、诗序的撰著与意义

  在讨论孔子的诗教理论之前,不能不先论述有关诗序问题。了解学者各本己说对诗篇作出不同说解之后,学者大抵都可以体会董仲舒“诗无达诂”⑤的理念,应是有感而发的,因为即使是意旨较为明确的赋体,在说解上都可以出现很大的差异,透过比、兴形式所呈现出来的诗旨更是言人人殊;当然就诗文本身而言,究竟是赋,是比,还是兴?各家的说法也非一致。《汉书·艺文志》云:“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礼记·王制》云:“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汉书·食货志》云:“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于太师,比其音律,以闻天子。”《左传·襄公十四年》则云:“故夏书曰:遒人以木铎徇于路,以采诗;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采诗之官所以采诗的目的,明晰简直,那些被采以献闻于天子的诗歌,有所兴寄,可以反映社会情状,生民苦乐以及民心向背等作用,更是理所当然。

  《虞书·尧典》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荀子·儒效》云:“言是其志也。”《庄子·天下》云:“诗以道志。”而《说文·言部》云:“诗,志也。从言寺声。訨,古文诗,省。”段注:“左从古文言,右从之,省寸。”《释名·释典艺》曰:“诗,之也,志之所之也。”由典籍的论述,可以得知所谓“诗”,必与心志之表现、向往,密切关联,所以《诗·大序》以为:“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不仅指出诗歌、音乐与舞蹈的三位一体,更说明了诗歌言志与抒情的特性。其实所谓“情”、“志”,二而一也,如《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审则宜类以制六志”,孔颖达《正义》云:“民有六志,其志无限,故人君为政审法,时之所宜,事之所类,以至民之六志,使之不过节也。……此六志,《礼记》谓之六情,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所从言之异也。”至于诗的形成,则如朱熹《诗经集传·序》所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奏而不能已矣。此诗之所以作也。”依情而发,由言而现,始而永歌韵律,终于手舞足蹈,诗歌就在情感自然流露下,创作完成。

  诗歌的创作与形成,既然为“志”,为“志之所之”,为“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篇当中自然必须呈现作者所以创作诗歌的原意;而这情志的产生,当然就是有感于外在事物的结果了。生活苦乐的感触、儿女私情的悸动、社会情状的变化、国家政事的兴革,都能让诗人有所感而发言为诗;或毁或誉,或隐或显,在在皆足供施政者用以察考政事施行中失、风土民情良窳,因而诗篇之中当然存在政治与道德性质。孔子以《诗经》作为教材之后,《诗经》的地位除了更具实用性质之外,也由原先包含政治、道德的内涵,转变为政治、道德批判的标准与依据。而使得《诗经》具有如此重要地位的,便是“诗序”了。

  有关诗序的作者到底是谁,至今仍是一个无法求得确诂的问题。虽然卫宏作序之说见于《后汉书·儒林传》,但王式以三百篇谏教昌邑王的故事,⑥却告诉我们诗序的“美”、“刺”观点与运用确属事实,而且在当时已经相当普遍。因此,诗序的产生与形成,应在后汉之前。至于诗序是否为孔子以《诗经》作为教材时所作,也因证据未尽充分而不能断言。但是我们却可以很肯定地说:诗序的产生一定和儒家的教化理念有关,也一定和孔子有关。《汉书·艺文志》云:“儒家者流,顺阴阳而明教化,于六经之中,于仁义之中。”儒家既然以六经仁义来达到顺阴阳、明教化的目的,因此,自然必须赋予诗篇某种特定的意义与地位。换而言之,透过诗序传达美、刺观点,透过诗序使得诗篇更具教化功能的,应是儒家无疑。

  在《论语》里,随处可以见到孔门富有深层意涵的对话。比如在《述而》篇中,子贡从孔子伯夷叔齐“求仁得仁,又何怨”的回答,推知孔子不赞同卫公子辄的与父争位;⑦又如《学而》篇中,子贡引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孔子赞美之曰:“始可与言诗矣,告诸往而知来者。”⑧可知诗篇必须蕴涵多层意旨,方能令子贡有“告诸往而知来”的体会;也由于子贡具有多方解诗的功夫,故能从“伯夷叔齐求仁得仁而无怨”的故事,推知孔子的不与卫君。进一步地说,假设孔子不认为诗歌除字面意旨外,另有深层意涵,未曾多层次解诗,也不以读诗当深入一层的理念教导学生,师弟间如何进行这看似答非所问,却又深富哲理、完美无瑕的对答。因此,也许我们可以大胆地推论,即使诗序的作者不是孔子,也必须跟孔子有绝对密切的关系;也因此,有关透过诗序进行教化的观点,当然和孔子有密切的关联,甚至可以说都有可能是由孔子的诗教理论推展出来的。

  由于《诗经》是“温柔敦厚”的,所能包含表达的意旨,当然也是有弹性、多层次的,而且更可以因为时代、背景以及运用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说解;而且不论如何的说解与活用,总因诗的多层次特性而能恰如其分地达成任务。或者只是吟咏情性,或者用以表达心志、毁誉人物、刺时美政,或者如孔子般用以为教材而使之包罗万象。

  三、孔子的诗教理论

  由于《诗经》的“温柔敦厚”,因此可以用来美、刺,可以用来言志,也可以用来观风察俗,当然更可以用来当做教材。高师仲华认为孔子诗教,大抵“分析(1)兴观群怨四可,是从人的情志,来说明诗的功用。(2)君父二事是从人的伦理,来说明诗的功用。(3)鸟兽草木四名,是从人的智慧,来说明诗的作用”⑨。窃以为除此之外,思无邪的情感呈现应该也是诗教理论的重要功用之一,因此拟从以下几项,说明诗教理论的作用:

  (一)温柔敦厚

  《礼记·经解》云:“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经》教也。”在绪言部分,我们曾经提过徐复观先生在《释诗的温柔敦厚》一文中指出,所谓的“温”,就是“不太冷,也不太热”。所谓的“柔”,指的是“有弹性,有吸引力,容易使人亲近的柔和感情”。至于“敦厚”则是“富于深度、富有远意的感情。也可以说是有多层次,乃至无限层次的感情”。而这种“温柔敦厚”的感情表现,也可以说是孔子哲学思想中最为重要的“中庸”之道。我们都知道“中庸”思想在中华文化里,一直都是最为重要的部分。不管是汉学家将它解释为“记中和之为用也”⑩,还是宋学家将它解释为“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与不及之名;庸,平常也”(11)。事实上并无不同。因为所谓的“中和”便是“不偏不倚,无过与不及”的意思。《尚书·洪范》说:“无偏无颇,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无偏无颇”、“无有作好”、“无有作恶”、“无偏无党”、“无党无偏”、“无反无侧”,都说明了无过与不及的精神与意义。而且《洪范》的这一段话,不只是为政者治理天下国家的重要法则,更是平民百姓为人处事的基本规范。换句话说,“无过与不及”的“中和”之道可以说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精髓。不躁进、不畏缩,凡事顺应中道而行,给人的感觉,自然是不太冷也不太热的恰到好处了。在《论语·八佾》篇里,孔子所提出的“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理论,正是中和之道的最佳阐释;除此之外,像《魏风·硕鼠》、《豳风·鸱鸮》一类软性的讽刺与哀求,怨而不怒、犯而不校的情感表现,也都是不太冷也不太热的“温”的情感表达,而这种含蕴委婉的情感表现与修养功夫,正是孔子诗教理论中,极其重要的一环。

  至于“敦厚”,徐复观先生说:“若把‘敦厚’与‘浅薄’相对,便容易了解敦厚指的是富于深度、富有远意的感情,也可以说是有层次的,乃至于无限层次的感情。”(12)董仲舒在《春秋繁露·菁华》篇里,提出了一个看似没有什么道理却是妙用无穷的“诗无达诂”理论。说它没有道理是因每一首诗应该都有一个它所要表达的意志或情感;说它妙用无穷则是它给了每一位说诗、解诗、读诗或是用诗者,一个绝对自由而且范围宽广无垠的想象空间。因此在《诗经》中,比兴各篇的意旨,虽不至于言人人殊;但在说解时却往往出现较大争议,甚至完全背逆的情形;即使是在意旨较为明确的赋体,往往也因说解者的立场、体认或用意的不同而有所差异。

  《汉书·艺文志》云:“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左传·襄公十四年》亦云:“夏书曰:遒人以木铎徇于路,以采诗;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采诗之官所以采诗的目的,明晰简直,那些被采以献闻于天子的诗歌,当然是有所兴寄的,不论是反映社会情状,生民苦乐或民心向背,都有他们所要表达的实质内涵。然而在《诗经》的那个时代里,歌功颂德的言论是否享有绝对的言论自由,我们不知道;反对政府、批评朝政的言论恐怕是绝对不被容许的。如果说平民百姓有了不平,却不能获得适切的抒发,那王者又将如何据以观风俗、知得失而自考正呢?《诗序》里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所谓“主文谲谏”的意思便是当平民百姓对于人君或朝政有所不满却不能明说时,便用一种较为含蓄委婉的语句,拐弯抹角、兜个圈子地把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由于不是直说明指,说话的人不会因此而获罪受罚,被讽刺规劝的人君或朝臣,也可以完全了解百姓的不平与建议,却因并非直斥其误而能保住面子。这种言者可以假装无心,闻者也可以故意装作不懂,但实际上却是完全掌握意旨的情形,是我们在研读《诗经》时所必须特别留意的笔法,而这样的做法,又何尝不是一种中和之道的发挥。

  徐复观先生以为:“太热与太冷的情感,不管多么强硬,常常只有一个层次。突破了这一层次,便空无所有。既温且柔的感情,其所以会由热与硬转化过来,乃是如前所说,在反省中发现了无数难以解脱的牵连,乃至于人伦中难言的隐痛。感情在牵连与隐痛中挣扎,在挣扎中融合凝集,便使它热不得,冷不掉,而自然归于温柔。”(13)情感的融合,必须克服难以解脱的牵连,必须面对无法挣扎的隐痛,文化的融合又何尝不是如此。必须放弃原有的文化特质,必须接受不同文化的洗礼;所承受的痛苦与冲击,何止千百倍于生活情状的改变或家国乱离的伤痛。因此,如何开展并实践传统文化的特长,赋予它足以从容应付幻化多端现代生活的生命,便成为一个相当重要的课题。

  (二)思无邪

  《论语·为政》篇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学者在说解“思无邪”一语时,每多举《诗·鲁颂·駉》立论,复又依据朱熹《集传》所引程子的“思无邪者,诚也”为说。认为孔子以《诗》教人,为的就是要使人思想雅正。能使学子的思想纯正无偏,当然是重要的教育目的,但要达致这样的教育目标,似乎与《鲁颂·駉》篇的主旨无关。盖因《鲁颂·駉》四章以“思无疆”、“思无期”、“思无斁”、“思无邪”联举,而且依据上下文的意旨与说明,可以推知四句的意思分别是指良马御车“力大无穷”、“致远不疲”、“车行平稳”、“不倾不斜”;句中的“思”字为语辞,与“思想”、“思虑”都无关联。换言之,《鲁颂·駉》的“思无邪”,与所谓“思想雅正”或“鲁侯深谋远虑”全然无涉。

  蒋伯潜先生《论语新解》云:

  “思无邪”,见诗经《鲁颂·駉》篇。朱注引程子曰:“思无邪者,诚也。”易文言云:“修辞立其诚。”诚即是真;文学以“真”为第一义,诗三百篇,大之美刺朝廷政治,小之抒写男女情感,皆能立其诚,故“思无邪”也。旧以“纯正”说“无邪”,则诗经中多写男女恋情之作,怎么可以说“思无邪”呢?(14)

  蒋先生评论旧说是否得当我们不作讨论,他以“真”字作解,却是极其精当。三百篇的内容,有对盛世的颂美,有对圣君贤臣的礼赞,有对坏礼乖政的批驳,也有对暴民恶吏的控诉;诗中有上层社会贵族生活的描述,也有平民百姓家庭工作的记实。至于情感的表达,更是多层次的,或者庄严而肃穆,或者自然而平实;有时是痛苦与哀愁,有时则是轻快和愉悦。不论由什么事物所触发产生的情感,都必须是“真”的情感,才能产生兴、观、群、怨的效果,也唯有“真”的情感,才能真正地反映出现实生活的一切。因此当孔子以“思无邪”教导学生时,当然也会期盼学生能够以“思无邪”的精神与态度来学诗、论诗或用诗。

  学者所以对“思无邪”产生疑义,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诗经》中搜录了许多记述男女恋爱的情歌;尤其在宋代部分经学家以“淫诗”来看待这些诗歌之后,反对“思无邪”的情形更是严重。其实,这里头除了解经观点的歧异之外,对于孔子诗教理论的不能完全掌握,也是重要的因素。《论语·八佾》篇云: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君子求偶未得,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求之既得,琴瑟以友,钟鼓以乐,哀乐情感之表露,恰如其分而不过当,何“淫”之有?而且夫妇之道为人伦之始,男女相约相与,亦属常情,必以逾越礼俗而斥之以淫,恐有不识古义强作解人之疑。另外,由于《论语·卫灵公》的“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将郑声和佞人并列,加上《礼记·乐记》“郑音,好滥淫志”的论述,郑声总被误解作“郑国的靡靡之音”,或是“郑国的淫邪诗歌”。其实郑声淫原来指的只是郑国音乐不合音律,(15)或是郑国语言的音调与其他地方不同罢了,(16)并没有什么淫邪或委靡的意思,学者误解了思无邪的精义,复又作了不恰当的引申,将郑声和郑风联结在一起,于是出现了并不精确的淫诗说。《说文解字·水部》:“淫,浸淫随理也,一曰久雨曰淫。”可知淫字有过当之意,据此,将郑声淫解作郑国音乐太过繁复、太过浓艳皆无不可,但解作淫邪就有失之甚解的可能了。

  孙克宽先生以为:

  关于“思无邪”为中国诗教“温柔敦厚”的渊源所自。我们初学诗的人,误于袁子才与沈归愚论诗反对“温柔敦厚”之说,进而否定“诗言志”的作用。……深觉诗人的“思无邪”确是根本之论。因为艺术的基本精神,不外真善美,诗的作品能够传诸不朽,也必然是如此。不论写什么题目,诗人而不赋予看实的感情,与善良的意念,将只是“浮薄,儇巧”,不足以传远。李义山的诗以无题为最多,其题材多半男女情爱。但读到他“春蚕到死丝方尽”一联,诗人一副痛苦挣扎的面目毕现,岂不是投掷了整个的生命力量,这就是“无邪”的正释。王国维人间词话有一则说:“……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又说“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我认为静安此语,可作“思无邪”的傍解。(17)孙先生的论述,与蒋先生的见解若符一契,裴普贤先生在论文学作品的欣赏时,也强调要有“真”的反映,(18)可以见得这“思无邪”的真正意涵,指的应是真实无伪的情感呈现,而非什么思想纯正不淫邪一类的“教化”理念。

  (三)兴观群怨

  《论语·阳货》篇云:“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就和《诗经》的无达诂一样,学者在阐释这段文字时,也有不同的看法,但大体而言,总是相去不远的。譬如何晏《集解》和朱熹《集注》分别从文字的义疏和作用,说明四句的意旨为:

  可以兴何注:“孔曰:引譬连类。”

  朱注:“感发意志。”

  可以观何注:“郑曰:观风俗之盛衰。”

  朱注:“考见得失。”

  可以群何注:“孔曰:群居相切磋。”

  朱注:“和而不流。”

  可以怨何注:“孔曰:怨刺上政。”

  朱注:“怨而不怒。”

  前面我们已经谈过“诗”是“志之所之”,因此,就“兴”而言,《诗经》当然可以扮演激发心志、启迪思想、促进联想力的发挥或造成感情的渲染;因此,说《诗经》“可以兴”。由于“诗”是“志之所之”,故而风俗民情、时政得失以及民心向背,皆可藉之而考见;观察事物的能力也可以藉此而培养,因此说《诗经》可以“观”。也由于“诗”是“志之所之”,因此在沟通大众情志与思想、培养合群质性以及互相启发的作用上,更是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所以说《诗经》可以“群”。更由于“诗”是“志之所之”,当遭遇挫折,有志难申,或是政治败坏、社会不宁时,如何抒发忧愤、透过讽喻怨刺以求改善,更是“诗”的重要功能,因此说《诗经》“可以怨”。也就是说:兴、观、群、怨原本就是任何“志之所之”的诗歌所应具备的功能,何况今天孔子用以教导学生的“诗”,是站在教化立场精挑细选的结果,(19)当然能够与兴观群怨的教化目标密切结合。

  (四)不学诗无以言

  《论语·季氏》篇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孔子以“诗”与“礼”并列,可知其对《诗》之重视。在《阳货》篇里,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由正墙面而立也与。”更可看出孔子对于弟子必须学诗一事的重视。

  所谓“无以言”,当然并非不会说话,而是强调《诗经》在语言运用中所居的重要地位。一来由于《诗经》的语言简练、生动,在沟通心志、抒发情感时能够充分显现应有的效果,因此对语言表达能力的提升,具有相当程度的帮助。再者诚如《论语·阳货》篇所云,学“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就博物观点而言,所知事物既多,语言谈助所及必然益广,沟通情志、抒发性灵的能力,也将随之提升。此外,春秋时期,诸侯会盟,大夫酬对,一皆引诗明志,虽然其间每见断章取义、穿凿附会之弊,但如未能透过学诗的过程,多方设解的了解并练习此类对话,以求确切明了对方心志,或明确表达己意,更是另一层次的“无以言”。因此,孔子以《诗经》为教,自有其意义存在。

  戴静山先生的《“不学诗无以言”演释》,把朱子对《季氏》篇的说解:“事理通达,而心气和平,故能言。”以及对《子路》篇的注语:“诗本人情,该物理,可以验风俗之盛衰,见政治之得失。其言温厚和平,长于讽喻,故诵之者必达于政而能言也。”合起来看,认为这言字,不只是普通的言辞,而且是关乎政治得失的言辞。更由《阳货》篇“迩之事父,远之事君”的效用,推论这达于政而能言,其言温厚和平,长于讽喻的口才,是“谏诤的最好态度,故可用于事君。这虽不是事君的全部工作,但无疑是最重要的一点。”并得出一个“主文而谲谏,是最和平而很有效的谏诤,学诗正是做从政事君的准备。孔子虽没说明说诗可以讽喻,而朱子的注,引申的煞好”。(20)戴先生的说解,无疑让“不学诗无以言”的含意,又往上提升了层次。

  (五)经世致用

  《论语·子路》篇云: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可见孔子认为读诗并非能够背诵即可,必须付诸实践才能发挥政治、外交上的效用。因为三百篇既然是百姓生活情状、民心向背、政事得失的记述,熟读《诗经》自可深切了解其状况;但若只是了解状况而不能学以致用、因事制宜,在政事处理上,自当有其不足。朝聘会盟,赋诗见志,既为当时惯习,大夫出使进行酬对应答之际,又焉能于三百篇之所及,稍有不察?虽然为政、专对赋用的诗歌,每有断章取义、穿凿附会的问题,但就语言运用有其时代性质以及约定义涵的层面而言,似乎可以不必多虑。要而言之,孔子以《诗经》为教,就政治施行的实际效用而言,应是意义深远的。

  另外,《论语·阳货》的“学夫诗,迩之事父,远之事君”,除了上述戴静山先生的谏诤态度之学习外,更点明了“诗”的致用效能。人伦为一切之始,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昆弟,而后有朋友,而后有君臣,是知夫妇之道为一切之始;《诗经》中有男女恋歌,有夫妇生活,有手足之情,有朋友之义,更有君臣之礼,故学诗而知事君父,亦可谓之顺理而成章。

  四、孔子诗教理论的现代意义与实践

  藉由以《诗经》作为教材,阐发《诗经》内容意旨的同时,孔子充分表达了他的教育理念。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在施行教化的同时,孔子除了必须让《诗经》的意旨,切合个人的理念之外,还必须考虑并配合当时的时代背景与政治需求。因此在研读孔子阐释经义或说明经书效用时,虽然大抵皆能与之共鸣,但总有些许不易与现代生活密切结合的感觉。而这种不能与现代生活完全切合的现象,正是由于《诗经》的时代意义与背景转变所致。

  “温柔敦厚”是孔子诗教理论中最为重要的一环,孔子所要求与企盼的是一种不太冷也不太热、有弹性有吸引力、容易使人亲近、富于深度、富有远意而且多层次的柔和感情。换句话说,不会太过也不会有所不及的情感表现,不只是孔子中道思想的最佳阐释,更是中国哲学思想的最高境界。在现实生活中,行事躁急而败坏者所在多有,处事弛缓而致误者更是不计其数;待人接物过度热情可能令人生疑,言行懒散虚应故事必然一事无成。凡事期能恰到好处,不偏激、不固执、能多方设想、能左右逢源,则非发扬“温柔敦厚”精神不可。

  真诚无伪的感情,是历久弥新的。在《诗经》里我们看到许多诚挚的感情表现,不论夫妇、手足、亲子、朋友或是君臣间之情谊,总是令人赞叹。在现实生活当中,夫妇、手足、亲子、朋友之情依然长存,君臣之情虽不如往昔,取而代之的主管与僚属关系,仍然需要感情的维系。因此,虽然世殊事异,秉持诚挚纯真之情来待人处事,当是亘古不变的常理。

  时代已经移易,我们不可能再过孔子时代的生活;世事丕变,我们也不可能再遇到像孔子所面临的那般局面。但是,和孔子一样,在生活中,在待人处事时,在社会洪流里,在国家政事上,我们总会遇见一些可以激励心志、触发情感的事情;也总会面临必须进行情志沟通、忧怨抒发的情形;当然也可以借着流行的歌谣诗文来察考或讽喻时政的得失。这时,孔子的诗教理论便可以因时局的不同,而有了新的生命。我们也可以借着现今风行热门的文学作品或事件,让我们的情感,来一次实质不一,精神却无不同的兴观群怨。

  至于学《诗经》可以促进语文能力的提升,看似迂曲,其实也非全然无稽。以今日教育的普及与媒体的发达而言,博物之学确实不必依赖学《诗经》,然而如何精练语言、熟悉掌故,增加谈助语料,全然舍弃《诗经》而不论,则将有断层之虞。至于经世致用一节,虽然今日已经不再流行赋诗明志,但一如《诗经》之所涵盖,不论男女爱恋、生活情状、风土民情、政事得失,也都可以透过各体文学作品而呈现,如何防患于未然、如何因势以利导,都是为政或服务大众者所当努力经营之事。

  成惕轩先生在论《论语中的诗教》时以为:“因念今日世变日亟,人欲横流,我们想要拨乱图治,振敝起衰,除了积极注重科学建设,作为改善民生之急务外,其对社会道德的培养,必须屏除利己的功利主义,发扬大公的仁爱精神,以‘正人心,厚风俗’为当前首要工作。”而要达成“正心厚俗”、为了“在社会上导致祥和之气,消除乖戾之风”,“希望大家能够提倡‘温柔敦厚’的诗教”(21)。裴普贤先生更是明白的告诉我们,孔子的诗教理论“至今还大多适合我们这时代”(22)。因此,如何弘扬孔子诗教理论,赋予完全切合时代需求与精神的生命,并且确实而又积极地推行,应是当务而不容偏废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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