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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油茶·面茶

 红瓦屋图书馆 2015-02-08

茶·油茶·面茶


  王瑢
  奶奶不喝茶。红绿花茶,明前雨后,她分不清也搞不明白。禅茶一词更加遥不可及。奶奶说,每天抓牛鞭子摸锄把,茶呀茶的挂嘴边,笑死个人。但每次听说爸爸要回去探望,奶奶早早开始做准备了。快去,奶奶指挥我大伯,把家里那头毛驴牵出来。毛驴套上车,奶奶一双三寸金莲三步两脚,腾腾腾腾已奔至院门外,大伯连扶带拽,奶奶手脚并用,爬上去。人还未及坐稳,快走快走,奶奶催促,她要奔镇上去找熟悉的郎中斟酌一二,最后拎几包茶回来。马粪纸四角包,一根塑料绳扎成一提溜。是花茶。这个闻着香嘛,奶奶说。她把茶当药。
  每次回老宅,正屋地上沿墙角摆满了酒。大大小小的黑瓷坛子排一溜。谷酒米酒地瓜酒,通通奶奶自酿。就是没有茶。茶末子都少见,更别说细茶。但只要爸爸一回去,家里一定有茶喝。茶叶装一个塑料袋里,里面放一只干玉米棒子,扎紧收进饼干桶里。奶奶说,这就不怕“氲”(返潮)了。
  奶奶家斜对过的院子住着叫寄根的“王”姓本家,他家经济条件好,远近闻名。据说做上梁脊檩用的香椿树,大货车一拉就是几车(此木种贵重价高,一般人家只用一截楔在檩条内),建起独栋小洋楼。层台累榭,丹楹刻桷。有次我跟着爸爸去做客。一进门,来来来,尝尝,寄根手里端着一杯茶,少见的骨瓷杯子。我泡一杯细茶你吃吃,寄根说。寄根人胆大,进城做了包工头。奶奶说,发啦,发财啦,家里像皇宫,地板能照影。奶奶忽然小声嘟哝,寄根媳妇天天都洗澡。乡人似乎是只到年关将近要过年了,才一本正经洗个澡。平时那叫擦身。一人高的大木盆搬出来,灶头上架起大铁锅,烧一趟要费不少柴。先小人儿再男人,女人最后,一家人换了洗。寄根家洗澡不用木盆,奶奶说,装了个啥啥机器,揿一纪,水流出来就是热的,再揿一纪,又变凉了,真是怪。寄根家也有很多酒,但没有粗黑瓷坛。那次他请爸爸喝“十年陈酿杏花村”,青白色细瓷瓶,小颈大肚,瓶身上一幅图,大水牛背上驮了个光屁股娃娃吹笛子。边上一行字——“牧童遥指杏花村”。酒喝完,我把酒瓶冲洗干净,插了两枝干花进去,牧童的笛声顿时有了意境。吃酒喝茶,寄根很开心,不断举杯敬酒。他很会讲也很能讲,举手投足间,努力模仿城里学到的交际范。这人后来消失了。没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再后来,家境渐渐落败,小洋楼被妻子变卖,一家老小不见踪影。
  每次回老宅,奶奶都要去镇上买茶。花茶。我爸其实喜欢红茶,最爱内蒙砖茶。那时住学校大院,外屋正中摆了一只大铁皮炉子,里屋的一个是日本炉子,比小人儿要高出一截,构造复杂,零件很多。北方的冬夜,窗外寒风呼啸,炉子轰轰直响,夜深人静则愈显清晰。火真是旺,黑暗中的炉筒身烧得通通红。红得发亮。我爸白天喝茶有专用大茶缸,往炉子上一蹲,里边是一块砖茶。煮着去。想喝了,端起缸里的茶水倒一杯出来,再续上新水。一喝大半天。内蒙砖茶似乎必须要煮,光泡没用,无论怎样的沸水都泡不好,只有煮,味道才会焕发浓酽。我有个导演朋友,喝茶极随便,他说,最怀念是在澡堂子里喝茶。没啥好茶,有也喝不起,常常是高碎,五分钱来一包,人人面前一把壶,圆柱形,通通没壶把,用一根粗铁丝从壶口左右横跨,拎时需小心,茶壶粗糙,瓶身上简单几根花草,一只鸟,壶嘴多已缺了角,就那么豁着,谁在乎呢。花很少一点开水钱泡一壶,再来一碟炒瓜子,喝吧。澡堂子里摆开龙门阵,天南地北胡吹海侃。我使劲想象,那是怎样的幸福?
  记得《金瓶梅》里有一回,写西门庆为抱得潘美人,几次三番找王婆。王婆这边忙着穿针引线,那边还不忘抓紧时机挣个茶钱,王婆说,“西门大官人,我给你浓浓地点了两盏稠茶”。一语双关。“浓浓的稠茶”并非现在所谓的茶。现在有些被叫做“茶”的,也未必真的是茶。比如油茶。记忆中一进隆冬,奶奶要亲自动手做油茶。牛油油茶。加牛骨髓,先在锅里熬煮,白面粉预先炒熟,一把一把匀匀加,边煮边加,再撒些芝麻碎或花生碎进去,吃口更浓更香。炒油茶不能猛火,小火慢慢搅拌,要一直不停地搅,搅搅搅搅。小人儿搬只小板凳坐边上看,看着看着眼皮渐渐打架。睡着了。把我抱床上去,奶奶继续搅。搅至天边渐已放亮,终于搅好了。盛到一个大铁盆里,端到厨房间地上晾着去。等它变成一个硬坨,才算大功告成。吃时要二次加工,重新回锅煮,吃多少切多少。油茶味道特殊,不好形容,热烫厚稠,拿只凉馒头掰掰,扔进碗里滚几滚,马上不烫了。冷入极致的隆冬,早晨上学前,哥哥和我天天来一碗,整个上午肚皮丝毫不饥,奶奶说,“比油条豆腐脑儿不知强多少”。老太原人一入冬,家家户户做油茶,自己做不了就请人来做。白花花的牛骨头,大块大块牛油,炒好的白面粉,都提前备好。做好的油茶一大坨,吃剩差不多时,春天也就不远啦。油茶虽叫茶,与茶没半毛关系。北京名小吃“面茶”也叫茶,也跟茶毫不搭界。以隆福寺小吃店的最好,数九寒天疾风骤雪,此物暖老温贫,是北方严冬里一道美味。面茶端上来千万别心急,一不留神会烫了嘴。做面茶也离不开牛骨髓。牛骨髓油馅儿的泡泡炸糕极好吃,也要当心,要像上海人吃汤包那样,先咬开小小一个口,吸一下再咬,不然洋相尽出。为啥都要用牛骨髓呢?我始终是没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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