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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枝》歌唱在宋代的变化与《竹枝歌》体(上)

 高山仙人掌 2015-02-10

   

竹枝》歌唱在宋代的变化与《竹枝歌》体(上)

杨晓霭

 

内容提要 《竹枝》在宋代歌唱已少用唐音“含思宛转之艳”,而是借《阳关》、《小秦王》曲调 “著腔子”歌唱,变为酒令表演, “一声三叠”;文人拟作带有仿歌谣性质,专称“《竹枝歌》体”,反映了歌辞创作向“词曲”“定腔”发展的趋向。本文论述为揭示“乐府声诗并著”的歌唱历史,为进一步论证诗、词之间的构成关系提供了启示。

关键词 《竹枝》 宋代 歌唱 《竹枝歌》体

 

任半塘先生在《唐声诗》下篇《格调》第十二、十三节中,围绕《竹枝》的名称、辞体、音乐、歌唱等诸多方面进行考察,并对“唐兴《竹枝》之评价及其在文艺中之部居、声诗之地位”,“唐代中期《竹枝》创展之地域关系”,“后世《竹枝》之历史演变”,“与邻调《柳枝》之异同”等四个重大问题作了细致的资料梳理与辨析。本文拟在此基础上,对“唐音”《竹枝》在宋代的歌唱,《竹枝》歌唱方式在宋代的变化,以及歌唱场所、传播地域、文人拟作等问题作进一步探讨。

 

一 唐音《竹枝》在宋代的歌唱

 

唐代《竹枝》歌辞,任半塘先生《唐声诗》下编《格调》概括为两种:七言二句体和七言四句体。七言二句体以皇甫松所作为最早。有协平韵和协仄韵两式。均有“和声”辞。“和声”加入的方法是七言一句,前四字后加“竹枝”,句末加“女儿”,如:“芙蓉并蒂(竹枝)一心连(女儿),花侵槅子(竹枝)眼望穿(女儿)。”七言四句体,分有“和声”与未见注明“和声”者两种。注明“和声”者,今见最早的有五代孙光宪所作,加“和声”的方式与二句体无异。未标明“和声”者,以刘锡禹拟民歌体为代表。

唐代《竹枝》歌唱的特点,一般均依刘禹锡的记载,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澳之艳音。”这里依任先生的描述将其称为“唐音”《竹枝》。其在宋代的流播,据邵博和胡仔等人的记述,可以推知:

(一)   在南宋绍兴年间,仍有歌妓、舟人能歌唐音《竹枝》。

《邵氏闻见后录》卷一九记:“夔州营妓为喻迪孺扣铜盘歌刘尚书《竹枝词》九解,尚有当时含思宛转之艳。他妓者皆不能也。……妓家夔州,其先必事刘尚书者,故独能传当时之声也。”《邵氏闻见后录》修成于绍兴二十七年(1157)。喻迪孺,名汝砺。据《舆地纪胜》卷一五八、《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四六、卷八五、卷一三一、卷一三四、卷一三七、卷一四一、卷一四八,及《宋史》卷二四、卷四五三等记载,喻汝砺,仁寿(今属四川)人。徽宗崇宁五年(1106)赐学究出身。钦宗靖康初官祠部员外郎。金人陷汴京,立张邦昌为楚帝,汝砺弃官归邛山之阳,自号扪膝先生。高宗绍兴元年(1131)知果州,五年,知普州,九年提点夔州路刑狱,十年即知遂宁府,迁潼川府路转运副使。喻汝砺生年不详,卒于绍兴十三年(1143)。他于夔州听歌《竹枝》,当在绍兴九年其提点夔州路刑狱时。也就是说,在绍兴九年,唐音《竹枝》仍在夔州流传。生于北宋徽宗大观四年的胡仔所着《苕溪渔隐丛话》,于后集卷一二《刘梦得》一节中记述他在苕溪舟行,听人唱吴歌,其中套有刘禹锡《竹枝词》“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两句。胡仔颇感诧异:“岂非梦得之歌,自巴渝流传至此乎?”④胡仔初次卜居苕溪,约在高宗绍兴十三年至三十二年(1162)之间。三十二年起差福建转运司干办公事,任满归苕溪。孝宗干道六年(1170)卒。据此,胡仔在苕溪,最早也是高宗绍兴年间,与喻汝砺听夔州营妓歌刘禹锡《竹枝词》九解时间差近。胡仔的记述又说明,刘禹锡《竹枝词》的歌唱不只限于夔州,亦非独“营妓”能歌。

(二)“含思宛转之艳”是唐音的标志

邵博记夔州营妓歌刘禹锡《竹枝词》九解,“尚有当时含思宛转之艳”。

既然说“尚有”,即意味着邵博已听到了不再有“含思宛转之艳”的《竹枝》歌,也就是说,宋代歌《竹枝》已有不保持唐代 “含思宛转之艳”的情况。关于“艳音”、“艳”,后代研究者多依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六《相和歌辞》小序的说法:“又诸调曲皆有辞、有声,而大曲又有艳、有趋、有乱。辞者歌其诗也,声者若羊夷伊那何之类也。艳在曲之前,趋与乱在曲之后,亦犹吴声西曲前有和的,后有送也。”⑤杨荫浏先生论汉代大曲,解释“艳”是大央中所加进的“华丽而宛转的抒情部分”⑥,未说明出现的位置。任先生以为刘禹锡所说的“艳音”“谓尾声”⑦。任先生所说可用唐代歌曲曲末加解的事例从旁论证。如唐南卓《羯鼓录》记:“广德中,蜀客前双流县丞李琬者亦能之(“亦能之”后注:“案此三字《类说》作善羯鼓。”)调集至长安,僦居务本里。尝闻羯鼓声,曲颇妙。于月下步寻至一小宅,门极卑隘。叩门请谒。谓鼓工曰:‘君所击者岂非《耶婆色鸡》乎?虽至精能而无尾,何也?’工大异之,曰:‘君固知音者,此事无人知。某太常工人也。祖父传此艺尤能此曲。近张通孺入长安,某家事流散。父没河西,此曲遂绝。今但按旧谱数本寻之,竟无结尾声,故夜夜求之。’琬曰:‘曲下意尽乎?’工曰:‘尽。’琬曰:‘意尽即曲尽,又何索尾焉?’工曰:‘奈声不尽何?’琬曰:‘可言矣!夫曲有不尽者,须以他曲解之,可尽其声也。夫《耶婆色鸡》当用《木屈柘急遍》解之。’工如所教,果相谐协,声意皆尽。(注:如《柘枝》用《浑脱》解,《甘州》用《急了》解之类是也。)”⑧这里,鼓工用他曲“解之”而求得结尾声。陈旸《乐书》一六四云:“隋炀帝以清曲雅淡,每曲终多有解曲。如《元亨》以《来乐》解,《火凤》以《移都师》解之类是也……解曲乃龟兹、疏勒夷人之制,非中国之音。”“每曲终多有解曲”的现象,四馆库臣以为是汉魏乐府曲末有“艳”之遗法:“其李琬一条,记《耶婆色鸡》一曲,声尽意不尽,以他曲解之,即汉魏乐府曲末有艳之遗法。如《飞来双白鹄》、《塘上行》诸曲,篇末文不相属,皆即此例。盖乐工专门授受,犹得其传,文士不谙歌法,循文生解,转至于穿凿而不可通也。”⑩曲末有“艳”之遗法,在宋似已逐渐消失。沈括《梦溪笔谈》卷五谓“《竹枝》旧曲遍数极多,如《羯鼓录》所谓‘浑脱解’之类,今无复此遍。” 11 “浑脱”唐人曾用于《柘枝》曲终,作曲解。沈括所记“今无复此遍”的情况,按四库馆臣之说即“曲末”之“艳”的消失。沈括虽就大曲而言,但亦可从一个方面说明《竹枝》作为声诗歌唱的曲末之“艳”,在宋代不复出现的可信性。《竹枝》在宋代传唱民间,文人拟作的内容,极为广泛。山川风光、民情风俗、百姓疾苦以及离乡别情、羁旅愁思乃至怀古咏史之幽情,几乎无所不包,但“芙蓉并蒂一心连(皇甫松《竹枝》)” 、“花红易衰似郎意”(刘禹锡《竹枝歌·山桃红花满上头》)的儿女情长却很少见到了。这一内容的变化恐与“艳音”、“艳”的消失紧相关联,而歌辞内容的转化又证明了其“声”风格的变易。

 

二 《竹枝》歌唱方式在宋代的变化

 

上文所引郡博和胡仔的记述均说明《竹枝》在南北宋之交的歌唱,仍有“含思宛转”之“艳”的唐代“当时之声”。早邵博十多年的王灼于绍兴十五年(1145)至绍兴十九年(1149)于成都碧鸡坊著《碧鸡漫志》,其卷五记当时歌唱《竹枝》未云有无“艳”,只说有“和声”;“今黄钟商有《杨柳枝》曲,仍是七字四句诗,与刘、白及五代诸子所制并同。但每句下各增三字一句,此乃唐时和声。如《竹枝》、《渔父》,今皆有和声也。” 12王灼说《杨柳枝》加“和声”的方式是“每句下各增三字一句”,却未写《竹枝》歌唱的“和声”在宋代的变化如何。黄庭坚曾于北宋哲宗绍圣二年(1095)赴贬所黔州(今重庆彭水),入三峡,作《竹枝词二首》,跋:“古乐府有‘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但以抑怨之音,和为数叠。惜其声今不传。予自荆州上峡入黔中,备尝山川险阻,因作二叠,传与巴娘,令以《竹枝》歌之。前一叠可和云:‘鬼门关外莫言远,五十三驿是皇州。’后一叠可和云:‘鬼门关外莫言远,四海一家皆弟兄。’或各用四句,入《阳关》、《小秦王》亦可歌也。” 13词曰:“撑崖拄谷蝮蛇愁,入箐攀天猿掉头。鬼门关外莫言远,五十三驿是皇州。”“浮云一百八盘萦,落日四十八渡明。鬼门关外莫言远,四海一家皆弟兄。”黄庭坚将自己的两首绝句交与巴娘以《竹枝》的曲调歌唱,并说明每一首皆可用后二句“和”。这是北宋唱《侨枝》加“和声”的方式之一。有无“和声”,也被宋人看成是区别“诗”与唱“词”的一个条件。沈括《梦溪笔谈》卷五论古乐府的“和声”与唐宋时“以词填入曲”的歌唱,即以为“唐人以词填入曲中,不复用和声” 14。宋代文人酒筵歌唱《竹枝》,往往不用“和声”,类似于文人歌《阳关》。这便是黄氏所说的“或各用四句,入《阳关》、《小秦王》可歌也”。借《阳关》、《小秦王》歌唱,则四句歌辞,后二句不唱作“和声”的形式。这种歌唱方式已是所谓“著腔子唱好诗”了。

 

    黄庭坚称自己“因作两叠”,两首诗为“前一叠”、“后一叠”。“叠”在音乐上的基本意思是指曲式的重复。黄庭坚所作的《竹枝词》是同一曲调的两段歌词。而《竹枝》在南宋有“一声三叠”的歌唱。范成大《夔州竹枝歌九首》其九写女子当筵唱《竹枝》:“当筵女儿唱《竹枝》,一声三叠客忘归。万里桥边有船到,绣罗衣服生光辉。” 15 “一声”如何理解?白居易《对酒五首》其四云:“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取阳关第四声。”句后自注:“第四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16苏轼《记阳关第四声》:“旧传阳关三叠,然今歌者,每句再叠而已,通一首言之,又是四叠。皆非是。或每句三唱,以应三叠之说,则丛然无复节奏。余在密州,有文勋长官,以事至密,自云得古本《阳关》,其声宛转凄断,不类向之所闻,每句皆再唱,而第一句不叠。乃知唐本三叠盖如此。及在黄州,偶读乐天《对酒》诗云:“‘相逢且莫推辞酒,听唱《阳关》第四声。’注:‘第四声:“劝君更尽一杯酒”’以此验之,若第一句叠,则此句为第五声矣,今为第四声,则第一句不叠审矣。” 17依白居易所说,“一声”指两句歌辞,则范成大所谓“一声三叠”可理解为《竹枝》歌辞第一、二句或第三、四句的再三重复歌唱若按苏轼的说法,则范成大所说“一声三叠”可理解为“一句三唱”。由此可以推断,《竹枝》在宋代被用于送别的歌唱时,歌声循环往复,宛转悠扬。

在黄庭坚让巴娘歌唱自己《竹枝词》以后的第三年即绍圣五年,贺铸于江夏变《竹枝》词代酒令。这又是《竹枝》歌唱变化的另一种方式。贺铸《变竹枝词九首》:

 

莫把雕楫舟,江清如可涉。但闻竹枝歌,不见迎桃叶。

隔岸东西州,清川拍岸流。但闻竹枝曲,不见青翰舟。

露湿云罗碧,月澄江练白。但闻竹枝歌,不见骑鲸客。

北渚芙蓉开,褰裳拟属媒。但闻竹枝曲,不见莫愁来。

西戍长回首,高城当夏口。但闻竹枝歌,不见行人叟。

南浦下渔筒,孤篷信晚风。但闻竹枝曲,不见沧浪翁。

胜概今犹昨,层楼栖燕雀。但闻歌竹枝,不见乘黄鹤。

危构压江东,江山形胜雄。但闻竹枝曲,不见胡床公。

蒹葭被洲渚,凫鹜方容与。但闻歌竹枝,不见题鹦鹉。18

 

题下有自注:“戊寅上巳江夏席上戏为之,以代酒令。”贺铸变《竹枝》代酒令,变七言四句的“常体”为五言四句,文人声诗体民间歌谣化。而五言四句的体式正与荆楚间流行的《竹枝歌》一致。五言四句体:“山女带山花,狂夫未着家。蛮歌君莫笑,曾入汉琵琶。” 19项安世所作是否出于偶然? 据《宋史》卷三九七,项安世孝宗淳熙二年(1175)进士。入庆元党籍,迁江陵(今属湖北)家居。开禧二年(1206)起知鄂州(治所在今武汉),迁户部员外郎、湖广总领。可见项安世一生家居为官主要在鄂,对当地民歌自然熟悉。他的《竹枝歌》,仅就语言看,用方言口语,民显带有民歌色彩。二者联系起来观察,贺铸在江夏(宋鄂州江夏郡,即今湖北武汉)戏改《竹枝》代酒令作五言四句体,亦非偶然。盖其所“变”正是为了符合当时赴宴者均熟悉的《竹枝》曲调。

贺铸之“变”,其音乐上的合理性、可行性,我们借著名音乐学家黄翔鹏先生关于“酒筵歌曲的撰词与填词”问题的阐释来说明。黄先生在《唐宋社会生活与唐宋遗音》一文中指出:“酒筵歌曲的齐言与杂言问题,常被看作唐宋之间的演变。如果单从词史的角度观察问题,必以词牌的词句定式为准;无疑这是甚为准确的判断。如从相和歌以来‘歌舞伎乐’所用‘声诗’各调,全面究其词、曲关系,多从音乐体式的角度观察问题,恐怕就要得出颇不相同的结论。魏晋时期的清商三调歌诗,优例如平调曲《短歌行》,同调有魏武帝与文帝、明帝所撰词,祖孙相去未远,应该说伎乐是使用相同曲调的。按宋代词人看来,三词不惟难于当作同一体;恐怕作同调的‘又一体’看待都是不可能的了。瑟调曲《艳歌何尝行》在王僧虔《技录》中记有‘歌文帝《何尝》、古《白鹄》二篇’的话。《何尝》起首一解是:‘何尝快,独无忧,但当饮醇酒,炙肥牛。’而《白鹄》第一解却是:‘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五五,罗列成行。’按宋代词人看来这却决非同调了。然而西晋至刘宋间,这却无疑是同调所歌的二词。这是因为:同样使用五个乐音的乐句,是有可能分别配以三字句、四字句、五字句,并且作到天衣无缝的。魏晋声诗不避齐言体与杂言体之别,是统一在同一曲调上的缘故。唐声诗的同调齐言歌曲,也多有以五言诗改‘填’七言,却仍歌以同样曲谱的。所以刘勰在《文心雕龙·乐府第七》中说:‘凡乐辞诗,诗声曰歌,声来被辞,辞繁难节;故陈思称李(左)延年闲于增损古辞,多者宜减之,明贵约也。’可知:在‘歌舞伎乐时代’中,成熟的歌辞作家既懂得根据音乐曲调来增损字句,如魏氏三祖之不受前作文辞约束;成熟的乐师也能增损乐音或辞句来调节词、曲关系。这一点,虽在唐代极重诗律、提倡齐言近体诗的时候,诗人与乐工也不会像宋人那样对曲调与歌词定式‘不越雷池一步’的。《乐府诗集》中所收唐人‘近代曲辞’,好些同调异篇之曲都可以说明此点。” 20先生阐明声诗入乐,统一在同一曲调上,可以有不同辞式的歌辞。唐代人采诗入乐,可以在同一曲调中,用五言或七言,那么,贺铸的作法是变《竹枝》惯常的七言为五言,按照上述的原则,也是容易的事。这种作法,在一些固守词律定式的人看来,恐怕也会如批评苏轼那样,被指责为“不协律腔”。所以贺铸在题下加注,说明是“戏”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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