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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讲| 徐邦达论书画的作伪

 火眼金睛孙大圣 2015-02-16

【精讲】


一般的作伪有两种情形,一种是完全由作伪者自书、自画来冒充,一种则是以旧本改头换面,别立名目。前一种又可分成“摹”、“临”、“仿”、“造”四类,后一种则有改、添、拆配、割裂等等花样。

徐邦达 临张渥《九歌图》(局部) 28×630cm 纸本墨笔 1937年



摹是最易得其形似的。摹书有三种方法:先勾后填;不勾径自影写;勾摹兼临写,又修饰之。第一种,古法先用涂熨黄蜡较透明的纸(称为硬黄)蒙在原迹上面,以淡墨作细线依笔法勾出一个字的轮廓来,然后取下,以浓淡干湿墨填成之,所以也称为双勾廓填。第二种,以纸蒙在原件上,径用浓淡墨依样摹写。第三种,先勾淡墨廓后,再用笔在廓中摹写(有异于不见笔法的填墨)。碰到虚燥笔锋处才略为填作。以上三法,因为勾摹时必须映于向明处(古代没有透明纸),所以都可称之为“响拓”。当然,这三种方式也往往都有缺点,例如有一些勾摹者不太懂得行草书的写法,有时会将牵丝的笔画搞错。例如唐摹王羲之《二谢帖》中的“咏”字,《奉橘帖》(应为《平安帖》—编者按)中的“余”字,等等,很容易明显看出来。同时,又容易在起笔处显得不太自然(特好的例外)。还有一些集字勾摹的,在字与字、行与行之间,都有不呼应、不贯气的现象,如所谓王羲之书钟繇《千字文卷》,由此可见一斑。


工笔人物和早期的勾描山水等也可以影写摹拓,但弄得不好,有时会将人物的衣纹搞乱,纠缠不清,如所见故宫博物院藏宋摹传顾恺之《列女仁智图》中的情况那样。这些东西有的可能是一翻再翻之本,他们根本没有见过原作,所以人物面相也往往呆板无神情。所见唐、宋摹晋帖,以及宋以来摹晋、唐画等,大都用上述三种方式。五代两宋书法逐渐复杂,如出现皴染兼施的山水画等,根本无法勾摹,因此三法渐废,而大都以临写来代替了。但临写时也有先取透明纸,依形象(多半是绘画)轮廓,用浓墨约略勾出部位,取下后,再将纸绢盖在浓墨勾的稿本上,然后看原作临写,这种作法可说是半摹半临(基本上算是临本)。

徐邦达 临王时敏《仿大痴山水》 117×49cm 纸本设色


临:


纯粹的对临,不可避免会稍离原作的形貌、笔划。它的方法是把原作放在案子前面,边看边临,这种方法都是对付一些草书和比较写意的画面进行的。因为勾稿映看而摹,易受拘束,草书和写意画一受拘束就显出死板的样子来,对临正可以避免这个毛病。但任何事情往往是有利也有弊,对临固然比勾摹要灵活,可是又容易失掉形似,甚或露出临写者自己的面目来。例如“三希”之一的王献之《中秋帖》,就是北宋米芾的临写本。米氏是纵逸不守法的,因此这临本(有近于仿)也大露本相,试拿《宝晋斋法帖》中王献之原作石刻本辅以米芾自书来对比,就能真相大白。又临写时如果希望搞得像一些,就必须边看边作,所以在书法中的行款方面就会上下左右不相呼应(这与勾摹本的不呼应不大一样),而且在结体上也容易出毛病。绘画中山水的皴笔等,对临的有时也会出现些脱节或浑腻纷乱的现象。

徐邦达 仿张渥《松下曳杖图》 69×26cm 纸本墨笔


仿:


一般地讲,仿作是没有蓝本的,作伪者凭自己的想象,仿学某人笔法结构,自由写作而成,大都是因为缺乏古本临摹,就不得不这样作,当然容易露出作伪者的本相来,或与时代风格不相符合。但因更为自然活泼,也有容易欺人的一面,其中也还有虽有原本而作伪者略取大意,不予照临,亦可谓之仿。

仿作不甚相似而技法高超的,如所谓米芾小行书《崇国公墓志铭》卷,实为明祝允明仿书,原藏过云楼顾氏,未见《书画记》入录。绘画中如黄公望《山坞远村图》卷,王蒙《仙居图》卷(《石渠宝笈初编》养心殿著录,故宫博物院藏),倪瓒《柳塘鸂鶒图》轴,均纸本,这三件都出于王翬早年仿作,仿倪轴如与王氏自款一轴对比,更能知其出于一人之手。要搞清楚那些仿作书画,最好能先看到仿作者的本款作品,以之对照,就容易直抉其隐。例如我们因看到过王翬的早年自画,才能更确切地断定如上述的三件“元人”画必为他的伪造。


造:


有一种根本不管某人的作品是怎样,随意凭空伪造,写上一个名字就算数。所见较多的如宋岳飞、文天祥,明海瑞的一般书法;具体的如元泰不华(达不花)的画石,杨维桢的鸡,明方孝孺的松等。泰不华等三人,根本未闻他们是会作画的,这种明明不可能有的事,稍有美术史常识的鉴别工作者,是闻而知其必伪的,所以也最容易鉴别出来。用这种方式来作伪画的原因,主要是取其无有对证,易于欺人。所以,原为书画名手而一时又有不少作品存世的,是较少有人去“造”它的。当然,也有一些极次等的伪品,作伪者也不去考虑到那些问题,而随意乱造,则更不在话下了。

作假画还有一些地区性的问题,例如所谓“苏州片”、“扬州片”、“绍兴片”、“广东货”、“河南货”、“湖南货”、“江西货”,等等。苏州片大都仿赵伯驹、仇英一路工笔青绿山水长卷。扬州、绍兴多仿造地方名家,如明代绍兴的徐渭、陈洪绶,清代扬州的僧原济、郑燮等人的作品,山东潍县也有作郑燮绘画的。广州有一种臆造的宋代佛像画,大都设色浓丽。河南货多作苏轼、岳飞等大名人伪书,也有将粉笺揉碎成冰裂纹的,极为下劣。湖南货用绫绢作明清伪画,有冷名的,书法亦劣,绫色往往焦黄。假书画区别地区,仅仅是增加一些常识的问题。书画既然已经看出了是伪本,目的已经达到,是在什么地方伪作就不重要了。


要辨别书画的真伪,还须知道些作伪的手段、方法(包括其原因),才能剥掉那些赝鼎的伪装,还它们的本来面目。因为不同的作伪手段、方法,体现在伪本中有不同的现象,我们不能用同一种办法来判别它们。……


代笔


找人代作书画,落上自己的名款,加盖印记,叫做“代笔”。书法代笔当然连名款都是代者一手所写,只是印记是自用的;绘画则有的款字出于亲笔,有的也可以另找一人代写,也只有印记是自用的。代笔书画虽然是经本人授意而成,和私作伪本不同,但从实质上讲,总是出于另一人之手而用着本人的题、印,仍属于作伪的行径,仅仅是出发点有些不同而已。


代笔作书有两种不同的作用、目的,—种是在日常应用中出现。例如所见宋徽宗赵佶的敕书,上面钤有“御书之宝”,但事实上都非出于亲作。还有书传上记载宋韩世忠是不通文墨的武人,手指又残损不全,当然不可能执笔自作书信。现在见到有几通他的官牍,都是学苏体而写得很漂亮的行楷书,所以可能是幕僚们的代笔书;按:韩的儿子彦直善书,也许是他所代作。有些著名的文士不善作书,也往往找别人代作尺牍等。如宋代的苏洵,他就经常叫儿子苏轼代笔作书。后世如清代的王士禛、纪昀等,不少书札也由别人代写。还有一种则是卷轴欣赏的法书。那些著名的书法家,有人因年老体衰,也有应酬实在太忙,自己无法料理,不得不自居于委人“捉刀”的地位,我们见到的大书法家代笔书最多的,应推明代的董其昌,他请了一位姓吴名易的文士在家中专替他代书应世。其他也还有不少书家都有代笔人,不过有的我们不太注意而已。


绘画没有日常应用的问题,那些画家找人代作,不外乎同于代书的第二种原因。明、清以来名画家代笔较多的,董其昌是“领先”的一人。陈继儒的山水画,几乎无一不是出于苏松派画家如赵左等人之手,曾见陈画《江南秋图》卷,似即赵左代笔。而清代的金农,其代笔画之多,有后来居上之势。其他如文徵明、唐寅、杨文骢、王时敏、王鉴、王翬、王原祁、蒋廷锡、董邦达、钱维城等人,所见代画的作品也较多,偶一见到的有僧髡残代程正揆的二扇页,黄鼎代翁嵩年的水墨山水轴。髡残、黄鼎的画,其实都胜于程、翁,这在代笔画中是难得有的事(二扇页藏故宫博物院)。




挖(或刮、擦)去后代书画家或同时的小名人书画上的款、印,改添古代名家或同时大名家款、印,这是最常见的一种作伪方法。这种做法,如果你对于被改人的艺术形式特征或时代特征有一些认识的话,就不大会受其欺骗的。下举数例,略见一斑。

《壬寅销夏录》第六册著录,元赵孟頫小楷书临《黄庭经》卷,黄绢本,书法用笔单弱,艺术水平较低,必非赵笔。名款之后有擦去字迹的空白行一行。估计此书原为稍后人临赵书,他连赵的名款完全照临,然后在最后写上本人的一行临款,当时并非作伪之物。后为人将此人的本款擦去(因是绢本不能挖亦难刮),加上赵氏伪印,就成为现见的情况了。此卷前附画像,作松下一人曳杖,童子后随,亦非赵笔。

《石渠宝笈·续编》宁寿宫著录元颜辉画《煮茶图》卷,纸本墨笔作白描人物,笔法纤弱无力,以时代风格论,大约是明代中期人的作品,艺术水平也不高,决非颜辉手笔。原无款识,现在上下二角钤有颜辉名、字印两方,篆法、印色更似晚明清初之物,比画的时代还要晚一些,可见是后来加上的。画后另接一纸,上有行书长诗一首,书体近乎明陈道复,可能与画幅是同时的作品。款“秋月识”三字,“秋月”二字也是挖改的,这原是明人书画卷而为后人改变成颜辉之作(此画曾藏张丛碧处)。




一幅无款书画(以画为多),为后人添上名款或印记,也有添一些题跋说为某人之作,其所添款字姓名大都与书画不相符合。其后添的原因,主要是为了抬高此件的身价,多卖一些钱,和“改”的用心是一样的。还见有极少数添得名实相符的,那又是因为近世书画售价,无款的比有款的较低,售者也为了要多卖钱,就不惜画蛇添足了。至于添些有名人的假题跋,假有名人的鉴藏印记,其目的都是为了多卖钱。


故宫博物院藏朱耷《荷花水鸟》一轴,纸本,墨笔画,论画法确为八大真迹精品,但款字“八大山人”四字和上下白文“可得神仙”、朱文“遥属”二印,则均伪劣,必为后添无疑。八大有时有不书款、不钤印的绘画,我曾见过的数幅即是如此,但本身确是真迹。此轴《虚齐名画续录》卷四著录。


清初李亨,字仲仁,无为州人,工画花鸟草虫,小传见《庐州府志》卷五六艺术传。曾见其水墨花石草虫一轴,生动有致,款“李亨”二字,定为真迹。不知何时为人在画上空地添了明钱穀、清卞永誉二伪跋,书法全不似二人面貌。跋中称之为元人,以提前此画的年代,其实元代并无画家李亨其人,完全是杜撰乱书的。


曾见清恽寿平画花卉册八页,其中有一页尚未作画,但题诗、钤印具备(根据诗题知道应是樱桃)。有人从北京购归,嘱张大壮临项圣谟樱桃稿补图,才成“完璧”。细看只叶筋描笔与恽氏不同,极难分辨。近来又见到一本王武画的山水花卉册,其中最后二页,也是有题未画,沈白在空白处题上了几句话,说明原委。先题款,后作画,有违一般习惯,真可谓无独有偶了。恽册今藏上海博物馆,曾影印为彩色单册。


有一些书画真迹,本身上被后人减去(包括刮、割、挖、擦、洗等等方法)一些东西,或添上一些东西,如绘画本身上的一小部分,或款印、题跋、鉴藏印记等,以致真伪杂糅在一幅之中了(有时也在题跋中出现)。很多是减而又添(即“改”),也有只添不减或只减不添,花样繁多,不胜枚举。




有一些冷名人的绘画,同时本幅上又兼有另一大名画家的题句,于是作伪者使用移花接木的方式使冷名人画变为大名人的作品。其法是把原作者的款题印记一齐割去,这样就使题跋人一变而为作画人;还有的把画有“某某人题”的“题”字挖掉,改成一个“画”或“作”字,使它意义更加明确些。但特别狡猾的作伪者也不一定那样做,因为改字的笔划终究不同,反而会露出破绽;再者,“某某人题”云云,作画人也可如此自题。


元人画《吴淞春色图》设色山水一轴,画法近黄公望而水平较低,其左方上角有倪瓒一诗,书法确真,裱边上又有明董其昌、陈继儒二跋,即称之为倪画,但其实非是,因无云林画的面目。此图后经考核,以为可能是张中(子政)之笔,其真款应在右上方,今见挖去的痕迹。倪诗中正有“张君狂嗜古,容我醉书裙”之句,可为辅证。此轴今藏上海博物馆。


挖、刮、擦等作伪的方法,使纸绢上必有伤痕,留下破绽。补上去的纸绢则气息新,且有不同的光、色。后添书画的笔法,总难和真的一致,墨、色尤其见得浮腻而吸不下去。关于这个问题,我们还要注意到新绢也有油,落笔前如不用布、粉擦过,也会使墨色浮腻,不要尽以为是后添,须作具体的分析。



卷轴等的拆配、割裂


拆下卷轴上部分东西挪移拼配到他件上,大都是指本身与跋尾贉纸、边圈等装潢物上的题字和鉴藏印章而言。


(1)拆真(题跋等)配伪(本身)。所见例如:明沈周《杏花书屋图》轴,原为清谢希曾所藏,见《契兰堂书画记》中,本有谢的边题。现见一幅是清代的好摹本,谢氏边题被拆移轴上,裱旧而画纸较新,可证并非谢藏原画。此摹本曾影印于有正书局版《中国名画集》第一集中。今藏天津市艺术博物馆。在上海博物馆见一旧摹伪本,无谢氏边跋,画亦不如“津博”者。

(2)以临摹(题跋)配真(本身)。此等作伪的部分,大都不是拆移,而是摹、临、仿、造得来加上的。例如:米芾《拜中岳命诗》卷后面的倪瓒跋,用笔滞钝,但形式还像倪书。这一定是原有此跋,后来给人将真迹拆下,又临写此跋配上。这类的例子较多,完全伪造配上的则较少。此卷藏故宫博物院。


(3)以后伪造配旧。所见如今称为唐玄宗李隆基书《知恤诏》卷(此件另有专文考定收在《古书画伪讹鉴考》中,故宫博物院藏),后面又加有明末清初人臆造的元张雨、明文徵明二伪跋,文句不通,书法亦劣。


(4)拆真配真。拆掉一些真迹题跋等,移配到另一件书画真迹上去,以此补缺,这也是经常见到的一种情况。对这类情况也不可不知。有查考的例子,如唐杜牧《张好好诗》卷后面的元吾丘衍等题名一纸,原是在唐赵模书《千字文》卷后的,曾见于明朱存理《铁网珊瑚》书品记载,因知原委。据说清卞永誉经常来这一手。又常见从题跋中割去有名人书一段,配入集册中的,所见如《石渠宝笈续编》乾清宫著录的《宋人法书》第一册中宋司马光书《天圣帖》和《初编》、《宋四家集册》中的苏轼《吏部除夕诗帖》,原来都是陈洎自书诗卷中的题跋。


(5)拆而不配。如拆掉一些题跋,拆开一堂—四幅以上的非连续的屏条,或将一本册页分拆数地,所见也很多。略举前者一例:宋徽宗、高宗朝和金明昌朝“内府”所藏古书画,全无古跋。宋周密《绍兴御府书画式》序中说道:惜乎鉴定诸人,如曹勋、宋贶、龙大渊、张俭、郑藻、平协、刘炎、黄冕、魏茂实、任源辈,人品不高,目力苦短,凡经前辈品题者,尽皆拆去,故今御府所藏,多无题识,其源委授受,岁月考订,邈不可求,为可恨耳。我以为那不是什么“人品”、“目力”的问题,而可能是怕有所忌讳吧。


(6)割裂分散。割裂分散,它没有什么真伪问题在内,但总是一种改变原来样式的实况。有时还因之弄得面目全非,使未割裂时已见著录之物,见面竟对不上号。在文献中我们曾看到的,如明末吴其贞《书画记》卷四中一条:江贯道《万壑千岩图》绢画一大卷。……有裱手朱启明(煜)者,劝张范我切为两段,以后段并题跋为一卷,将前段又切为三小卷。因为将一件长的画卷分割为数段,可以多卖许多钱(一般价格,五六尺与一丈是差不了多少的),因此往往为市侩们分割分售。所见割裂最严重的名品,有传为周文矩画的《宫中图》粉本长卷,竟被割成五段,今分存美国(二段)、英国(一段)、比利时(一段)、意大利(一段)等地博物馆和私人手中。


还有一些巨幅直轴,因为不便收藏悬挂,而出售时又比中、小轴为廉,所以往往被人把左右边或上下边切去一部分,使巨幅变为中幅,这样的“削足适履”,破坏文物,真是可恶之至。所见以明朝的作品为多,如戴进画《崆峒问道图》轴(故宫博物院藏),是被切去了不少的残幅,以致结构上大有缺陷。


又见故宫博物院藏清僧虚谷画花木长屏四条,为人上下中分变成八幅,以致完全不成章法。幸未分散两处,现在又接裱复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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