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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讲座二:正格走势

 联合参谋学院 2015-02-25

还是先来看一个现代诗的例子:

正好秋天气,清晨入北山。 长草深林乱,繁霜古径严。
天高失鸟迹,野旷合风烟。
登高涕泪下,徒望山与川。

这首诗的平仄大部分是对的,用语也基本合适,写得比半文不白的作者好,有一点意境。在现代,这就够了。即使是古代,有些地方也不是很讲究,我们初中时的老级长,就讲过“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像“古今七律压卷”的杜甫《登高》,也有“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里“万”和“百”、“悲”和“多”就是不论的。但“常”与“独”却合平仄,因为“独”是入声字。像“白”、“独”、“国”、“足”、“惜”这些今天常用的平声字,在古代都是入声。平仄和音韵都有今古之分,诸如“入派三声”及“十三韵”之类的事情,这里我就不讲了,有兴趣在诗词方面深入了解的我可以单独讲。

那么,上面这首诗的问题出在哪里呢?除了笔法陈旧以外,来自于情感的突兀和空泛。最后突然来一句“登高涕泪下”,别人都不知道原因,好好的怎么就哭了?还“徒望山与川”,为什么“徒望”?是不是有什么伤心的事情?有抱负未得施展?这种无头公案,在古诗中一般是不允许的。虽然有前边秋色的一点铺展,但是交代不够,情感张力也就起不来,且有为赋新词强说愁之感。

好吧,我们看一首古诗,还是老杜: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我从律诗开始介绍走势,因为律诗是最完整、最严正的古诗,先学“正”而后方能活“奇”。

《登岳阳楼》是第一种正格走势(我们可以简称它为“第一势”),也是最全面、最完备的走势,也是最典型的盛唐格调。诗的第一句交代缘由,就是一个“缘起”,缘起是全诗的定调,和后面的情怀、风格要相照应。前诗“正好秋天气,清晨入北山”的调子,和后面委屈伤心哭得一塌糊涂的样子,基本不搭调;相比之下,《登岳阳楼》简朴、平直而有时空变迁感的开端,就和后面遥相呼应。当然,在缘起的部分,不宜发力,否则全诗口味太重,所以缘起一般是平白一些的,但也有例外,下面还会讲。

颔联和颈联是诗的主心骨,也是要求严格对仗的地方。第一势的风头,只在这两联之中。通常一篇诗能够出彩、引为名句的,也就是一句话,这就是我叫做“诗柱”的地方。正格走势中,一般以颔联为诗柱,力求写景或咏物得意并出彩,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在第一势中,颔联诗柱的特点,以雄壮、深远为主,景中有气,气度不凡,不然撑不住全诗,撑不住后面的情感主题。

颈联因人因事,撩拨情怀,例如“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看看,他哭的理由可充分多了!还有“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江上几人在,天涯孤棹还”,“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等等,或者是纯粹追忆,如“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颈联把事情、心声交代清楚了,末句或是情感喷薄(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或是评论(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或返归环境,都已不妨。

这样,尾联就可以从各种角度收束全诗。前面三联已经要素齐备,尾联怎么走都成,不偏离全诗基调、不突然来个什么事就行。尾联可以平白简朴收结,使全书张弛有度;也可以极致一下,嚎啕大哭;或者升华一下,来个警句(“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等)。

以上是标准的第一种走势,也有特殊笔法,将颔联、颈联的角色倒置的,如刘长卿《新年作》。我们还会碰到很多其它走势,其中两种最为常见。一种是首联交代,颔联颈联双景,末句叙事出情,我们可以叫它“第二势”,一般适用于抒情不强的登临诗、山水诗或田园诗,放在今天就是休闲茶座,心情咖啡之类;另一种的第一句意味深长,以类似偈子或警语的格言开篇,第二句缘起,第三、四句一景一情(事)的诗,我们可以叫它“第三势”,一般适用于登临、评议和酬答的主题。这些走势不再一一细讲,只举数例。古代律诗中最常见、最标准的正格走势,就是这三种。

 

山居秋暝 (第二势)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交代)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状景)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状景)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应事)

 

寻南溪常山道人隐居(第二势)
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屐痕。 (交代) 
白云依静渚,芳草闭闲门。  (状景)
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  (状景)
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抒情)

 

酬张少府(第三势)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格言,诗柱)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交代)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状景)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应事)

 

与诸子登岘山 (第三势)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格言,诗柱)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交代)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状景)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抒情)

 

我个人是较喜欢第一势和第三势。第二势虽然华丽或清秀,终是过于小我,可以为休闲小品,不能为诗之正宗。但三种基本走势都有一些共同的东西,就是前面须有交代,交代以后才开始铺展,景情(事)交错,不相重复。如是状景,两句必一动一静,或一正一奇(像“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的那种奇),这种方寸之间见错落有致的布局,才是古典诗词真味。

古人真讲究这些“走势”吗?有的。只是他们的用语和我在这里用的不同。他们往往是在批评中体现出来的,最常见的就是指出某种笔法显得重复冗赘,或者铺陈太过,或者有始无终。不说别的,《红楼梦》中就有一些很典型的批评,看得出古人对诗词走势的严格要求的,其中一个典型例子,就是贾宝玉在贾政面前写长诗那回。

古诗里的这些常例,也并非不可突破,否则写诗就成了绝对的八股了。但是,这种走势有助于保持中国文艺中最重要的底色——均衡感。一篇好诗,最好还是结构得体、不失基本法度;有了起承转合,全诗常能更“有板有眼”,而不是在同一角度暴力地叠用华丽,那可以选择西洋诗体;有了景和情的平衡相称,有交代,有发有收,起伏照应,格律谨严,错落有致,这才尽得中国古典艺术的特质。另外,它有助于使文字表达适可而止,避免过度绮艳或过度呻吟,这恰恰是自宋以来流传已久的通弊。宋词适合于极致绮丽或极尽凄凉的气质,所以文艺气质深重的小青年,不论男女,都多喜欢填词而不是律诗。

顺便感叹一句,现在上诗词贴吧,难得看见几篇诗,基本上都是文艺小词,写得好的,多少带了些脂粉气,这本也无可厚非。但我越来越觉得,古人云“诗言志”是十分正确的,这是诗之本道。放在今天,一切华丽词藻几乎都已经被唐宋用完,我们能使诗词魅力永存、生命常新的地方,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志趣情怀。这又涉及另一个重要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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