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先来看一个现代诗的例子: 正好秋天气,清晨入北山。 长草深林乱,繁霜古径严。 这首诗的平仄大部分是对的,用语也基本合适,写得比半文不白的作者好,有一点意境。在现代,这就够了。即使是古代,有些地方也不是很讲究,我们初中时的老级长,就讲过“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像“古今七律压卷”的杜甫《登高》,也有“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里“万”和“百”、“悲”和“多”就是不论的。但“常”与“独”却合平仄,因为“独”是入声字。像“白”、“独”、“国”、“足”、“惜”这些今天常用的平声字,在古代都是入声。平仄和音韵都有今古之分,诸如“入派三声”及“十三韵”之类的事情,这里我就不讲了,有兴趣在诗词方面深入了解的我可以单独讲。 那么,上面这首诗的问题出在哪里呢?除了笔法陈旧以外,来自于情感的突兀和空泛。最后突然来一句“登高涕泪下”,别人都不知道原因,好好的怎么就哭了?还“徒望山与川”,为什么“徒望”?是不是有什么伤心的事情?有抱负未得施展?这种无头公案,在古诗中一般是不允许的。虽然有前边秋色的一点铺展,但是交代不够,情感张力也就起不来,且有为赋新词强说愁之感。 好吧,我们看一首古诗,还是老杜: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我从律诗开始介绍走势,因为律诗是最完整、最严正的古诗,先学“正”而后方能活“奇”。 《登岳阳楼》是第一种正格走势(我们可以简称它为“第一势”),也是最全面、最完备的走势,也是最典型的盛唐格调。诗的第一句交代缘由,就是一个“缘起”,缘起是全诗的定调,和后面的情怀、风格要相照应。前诗“正好秋天气,清晨入北山”的调子,和后面委屈伤心哭得一塌糊涂的样子,基本不搭调;相比之下,《登岳阳楼》简朴、平直而有时空变迁感的开端,就和后面遥相呼应。当然,在缘起的部分,不宜发力,否则全诗口味太重,所以缘起一般是平白一些的,但也有例外,下面还会讲。 颔联和颈联是诗的主心骨,也是要求严格对仗的地方。第一势的风头,只在这两联之中。通常一篇诗能够出彩、引为名句的,也就是一句话,这就是我叫做“诗柱”的地方。正格走势中,一般以颔联为诗柱,力求写景或咏物得意并出彩,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在第一势中,颔联诗柱的特点,以雄壮、深远为主,景中有气,气度不凡,不然撑不住全诗,撑不住后面的情感主题。 颈联因人因事,撩拨情怀,例如“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看看,他哭的理由可充分多了!还有“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江上几人在,天涯孤棹还”,“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等等,或者是纯粹追忆,如“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颈联把事情、心声交代清楚了,末句或是情感喷薄(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或是评论(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或返归环境,都已不妨。 这样,尾联就可以从各种角度收束全诗。前面三联已经要素齐备,尾联怎么走都成,不偏离全诗基调、不突然来个什么事就行。尾联可以平白简朴收结,使全书张弛有度;也可以极致一下,嚎啕大哭;或者升华一下,来个警句(“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等)。 以上是标准的第一种走势,也有特殊笔法,将颔联、颈联的角色倒置的,如刘长卿《新年作》。我们还会碰到很多其它走势,其中两种最为常见。一种是首联交代,颔联颈联双景,末句叙事出情,我们可以叫它“第二势”,一般适用于抒情不强的登临诗、山水诗或田园诗,放在今天就是休闲茶座,心情咖啡之类;另一种的第一句意味深长,以类似偈子或警语的格言开篇,第二句缘起,第三、四句一景一情(事)的诗,我们可以叫它“第三势”,一般适用于登临、评议和酬答的主题。这些走势不再一一细讲,只举数例。古代律诗中最常见、最标准的正格走势,就是这三种。
山居秋暝 (第二势)
寻南溪常山道人隐居(第二势)
酬张少府(第三势)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格言,诗柱)
与诸子登岘山 (第三势)
我个人是较喜欢第一势和第三势。第二势虽然华丽或清秀,终是过于小我,可以为休闲小品,不能为诗之正宗。但三种基本走势都有一些共同的东西,就是前面须有交代,交代以后才开始铺展,景情(事)交错,不相重复。如是状景,两句必一动一静,或一正一奇(像“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的那种奇),这种方寸之间见错落有致的布局,才是古典诗词真味。 古人真讲究这些“走势”吗?有的。只是他们的用语和我在这里用的不同。他们往往是在批评中体现出来的,最常见的就是指出某种笔法显得重复冗赘,或者铺陈太过,或者有始无终。不说别的,《红楼梦》中就有一些很典型的批评,看得出古人对诗词走势的严格要求的,其中一个典型例子,就是贾宝玉在贾政面前写长诗那回。 古诗里的这些常例,也并非不可突破,否则写诗就成了绝对的八股了。但是,这种走势有助于保持中国文艺中最重要的底色——均衡感。一篇好诗,最好还是结构得体、不失基本法度;有了起承转合,全诗常能更“有板有眼”,而不是在同一角度暴力地叠用华丽,那可以选择西洋诗体;有了景和情的平衡相称,有交代,有发有收,起伏照应,格律谨严,错落有致,这才尽得中国古典艺术的特质。另外,它有助于使文字表达适可而止,避免过度绮艳或过度呻吟,这恰恰是自宋以来流传已久的通弊。宋词适合于极致绮丽或极尽凄凉的气质,所以文艺气质深重的小青年,不论男女,都多喜欢填词而不是律诗。 顺便感叹一句,现在上诗词贴吧,难得看见几篇诗,基本上都是文艺小词,写得好的,多少带了些脂粉气,这本也无可厚非。但我越来越觉得,古人云“诗言志”是十分正确的,这是诗之本道。放在今天,一切华丽词藻几乎都已经被唐宋用完,我们能使诗词魅力永存、生命常新的地方,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志趣情怀。这又涉及另一个重要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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