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的时代与思想的贫瘠

当代的学术无比发达，当代的思想无比贫瘠。人类历史上伟大的思想家灿若星河，但今天完全无法找到一位与孔孟老庄、苏格拉底、色诺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阿奎那、卢梭、康德、黑格尔、尼采等相并肩的思想家。哈贝马斯和福柯站在现代性的顶峰，但一个早已逝世，另一个也已经垂垂老矣。古人可以直接与思想本身对话，而今人要进场，就必须迈过极高的工匠性学术门槛，而这本不是思想家应该做的工作。谁能想象苏格拉底翻箱倒柜花三个月时间做个文献综述再花两天时间弄184个注释是什么情景？

其实这是老生常谈了。学术规范化一方面阻止了大量无功底的伪学术进场，防止了胡抄滥造；另一方面也很大程度上使得现在的学界文章多数变成学术八股，从一开始就扼杀了创造力和想象力。古代每一本伟大的思想作品，尽管我们都必须字斟句酌地虔诚解经，但在思维形式上都可以看作三体式的硬科幻小说，或者比三体更硬的想象性加推理性体系。不仅仅柏拉图和色诺芬是如此，阿奎那的神学大全是如此，霍布斯的利维坦、比希莫特也是如此，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爱弥儿（再次强调：爱弥儿是一部政治哲学著作而非育儿经）也是如此，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也是如此。它们必须直达人心、直接面向思想空间本身，才有存在的价值和影响；现在则是只要弄得表面工夫漂亮、学界内部接受就可以活下去了，匠人之作辈出，而真知灼见寥寥。这不只是中国的情况，美国也一样。

实际上，在当代人文社科学界，人们总是对创造力敬而远之，对资料研究极度膜拜，而根本鄙视想象力的运用。但想象力才是思想向前发展的根本生命力所在。没有想象力的学术，就像是被智子锁死的人类基础科学，那些论文林立的期刊，在我看来只不过是《黑暗森林》中排队等待被一个“水滴”歼灭的人类豪华巨舰群。

匠人集体抵制想象力，最根本的体现是抵制并不根据前人基础修补发展而径行自造的体系，无论这种体系的内容如何。一种流行的观点是，一个人根本无法和以前那么多人的智慧比肩，所以应该好好研究透前人的智慧，再来改进。根据这种观点，霍布斯和托克维尔也许甚至都没有出生的必要。我在这里并不是说一个人不需要读书，恰恰相反，我深刻地体会到，没有相当的深度阅读积累根本无法迸发精彩的想象力，前面说的几个人也是有大量阅读基础为铺垫的；但是是否非得一定要综述各家观点或在采纳一个体系的基础上费劲地改进呢？结果我们看到的是，很多在思想界混得最好的，是匠气最重的人，而这些人不仅不敢改进和创造，更极力抵制后辈改进和创造，因为在他们看来，读透前人各大家思想之前，没有这个必要；而一旦费尽心血地沉浸在别人思想中阅读了那么多，逐渐累积了无数的章句注解、赢得了说话的底气和威望；人就已经将近知天命，杂事缠身，想象力和创造力也已经荒废多年，想要勃起也不能了。斯宾诺莎和贝卡利亚根本不适宜出生在这个时代，更不必说柏拉图和边沁了。

日本围棋的衰落，和人文社科领域想象力的衰落是很像的。老前辈的丰富研究和璀璨思想，成为新人必须多年谦虚学习和跟进的一堵墙，由于日本文化的特点，必须敬拜而熟悉许多体系，精研前辈的积淀，到得一定年龄和平台，才有创新和坚持自我的资格，结果就是一帮老大不小的中坚棋手被中国韩国十三四岁的小孩杀得七零八落，在国际赛场的战绩有时还不如中华台北。中韩这帮小孩不是没有阅读和积累，只是他们完全不受在前权威的条框限制而已。日本围棋最反感的暴力战法，被视为根本上违背围棋理论体系的东西，却恰恰正是它将这个曾经威望隆重、在理论和视觉上近乎完美的体系打得颜面无存。数一数近年来出现了多少被日本经典围棋教义所否定或冷落的布局选择，就知道想象力的爆发对于围棋格局和理论的发展作出了多大的贡献。我不管你前面有多少体系多少积淀，那个虽然我也学习，但不用非得考虑谁的思想基础，只要我的想法精彩就行，这才应当是一个知识体系应有的态度。

兴许人文社会科学是唯一一个对想象力怀有如此深的敌意的领域。艺术和传媒不会，因为只有想象力才有受众；商业和金融不会，因为只有想象力才有市场，尽管要接受残酷的实践检验也无妨；自然科学也很大程度上不会，近一个世纪以来我们已经见证了自然科学领域巨大的想象力爆发；战争和竞技也不会，只要想象力能带来胜利就行。只有人文社会科学的想象力是在衰退。也许，锁死我们的智子已经开始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