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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大人的新年

 看见就非常 2015-03-06
       2015年了!我不一样了。零点的钟声一敲响,旧的我倒在地上死掉了,新的我扒开旧皮爬了出来,完全变态!我成了一个崭新的人,准确地说,我,变成了一个大人!
       我非常意气风发,走进店里吃酸辣粉,吃到一只苍蝇,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忍气吞声地咽下去的,我直接叫来了服务员(兼收银员),并且惊动了大堂经理(兼外卖员),最后上达店长(兼服务员),免了单并且又吃了一碗!
       在路上看见同学,我再也不像以前一样低着头或目光放空,假装近视一万度了!我隔十米就挥手,呐喊,到近了,再拍拍对方的肩,打听他们从哪儿来又往哪儿去,吃了吗哪吃的吃了什么,不交际个十分钟绝不放人走。
       我是一个大人了!相信没有人可以否认这一点了。我打定主意,今年过年,我也绝不会像从前一样,在年关将近的时候就捎上几个鸡蛋,关上房门躲进被窝,到元宵过后再赶着一群小鸡出来了。我既然已经成为了大人,就要用更加大人的方式面对问题,我应该夸一夸亲戚家的孩子,参与参与大伯二叔们的政治论坛,认真聆听二表哥三堂姐考上了公务员的伟大事迹,并且向全世界交代一遍自己的恋爱问题……再简单不过啦!我信心十足,迫不及待,拎着大包小包,赶紧奔赴家乡。

       大年初一,我们的任务是夸奖三表哥六个月大的小公子。我准备得非常充分,小学,初中,高中,我奋战了十二年,报了八十个补习班、一百个兴趣班,整个高三两点睡五点起,终于高分考进一所堂皇的重点大学,一堂课没逃地读了三年半的汉语言文学,作业按时交考试拼尽全力考,回家以后还补了半个月的好词好句好段,这一切的努力为的什么?可不就是为了在这个大年初一,对我的这表侄儿进行一番最华丽的赞美!
       婴儿车外面,密密匝匝围了几层的中年人,挨个评点着:“你们看这眼睛,跟炎辉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眉毛像悦悦。”
       “对,眉毛像妈,清秀。”
       “唉哟,你看我们宝宝这手哦,这手指,多长啊!长大了肯定得是个钢琴家!”
       看见我来了,人群立刻静默了,并且分出了一条道来,将我接纳到了小公子所在的圣域。所有人都热切地望着我,等着我这个有才学的、有出息的、见过世面的、光宗耀祖的读书人,发表一番足以作为总结陈词的夸奖。
       我背负着整个家族对我的无限期盼,非常自信地眄了小公子一眼,感觉有点不对,又瞧了一眼,还是有点没反应过来,终于把视线扳直,对准了前面这个小东西——天哪,怎么会这么难看的。太难看了,真的,太难看了。一张脸皱皱巴巴的,眼睛鼻子全挤在一块儿,头上几根稀稀拉拉的毛,前面被反复夸奖的眉毛,我找了半天,愣是没找见一条……
       我张张口,想背一点好词好句好段,却一声也发不出。我敲敲脑袋,想叫醒几个还有声气的,结果发现所有漂亮的形容词都宣告了离家出走,委婉点的也甩手不干了,诚实的形容词倒是跃跃欲试,所幸我及时把它们摁下去了。名词那块也是溃不成军,只有“山顶洞人”、“E.T.”、“小狒狒”几个表示愿意上阵,最后的最后,我艰难地吐出这么几个字:“长得……跟表哥挺像的。”
       观众们显然对这个朴素的评语有点失望,但也勉强接受了,又从眼睛开始,把小狒狒的五官、四肢挨个夸了,有几个道法高深的,左腿和右腿还要分开夸,我听得叹为观止,——大人们,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不不不,我也是个大人了,一时的发挥失常说明不了什么。我坐在那里给自己打气,大表姐瞧见我了,连忙领着她儿子过来:“来!看看这是谁!叫阿姨!阿——姨!”孩子才五岁,手里捧着一包泡椒凤爪慢慢嘬着,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大表姐仿佛也不指望儿子有什么回应,自顾自地说下去:“这个阿姨可厉害了!在北京上大学!乐乐你以后要跟阿姨学习。来我们看看阿姨在干吗?哦哟,阿姨在玩手机。我们跟阿姨一起玩好不好?”
       我赶紧把手机塞进最深的口袋里:“乐乐今天怎么这么乖的啦?”大表姐一听见我对她的小宝贝产生了兴趣,立刻扯了一条凳子过来,开始给我讲他们家乐乐差点拿铅笔把同桌的眼睛给戳瞎了的活泼,和拿到了(人手一份的)“好孩子”奖状的优秀。我保持微笑,按一定的频率点头,隔几分钟拿手摸一次小魔王的头:“乐乐真棒!”
       半小时以后,大表姐被招呼去凑一桌麻将,非常放心地把孩子留在我这里。我看着小东西,他总算抬起了头,看着我。我赶紧表示自己的友善:“乐乐今年几岁啦?”
       妈个逼的小兔崽子扔了我一脸的鸡骨头,跑了。

       我半天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了,小王八蛋已经挤在他妈的怀里指点江山了。我觉得怪委屈,但是作为一个大人,我显然是不能跟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计较的。我只好去洗了一把脸,走到阳台上去透气。
       阳台上,表弟倚着墙,一条腿搭出一个他所能想象的最英俊的角度,穿贴身的牛仔裤,粉红色衬衫,一件羽绒服外套,拉链不拉,向着凛冽的寒风大敞着自己的内心。边上的他妈,我二姨,正做着比制造永动机更艰难一点的事情:劝说一个青春期的少年多穿一件衣服。表弟当然是充耳不闻的,背过身去,哆嗦着手指给朋友们发微信。
       我看着表弟,一股怀恋之情涌上心头。啊,青春!我也曾有过那样美好的岁月,那样深信着不拉羽绒服的拉链就会让自己好看十倍的十六七岁。而现在,我穿保暖内衣,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下巴颏,秋裤扎进袜子里,因为已经明白,自己已经不是一个能把不好看与不瘦归罪于羽绒服和秋裤的年纪了。
       外面忽然炸响了一声鞭炮,二姨醍醐灌顶,终于看穿了,把自己的儿子放弃掉了,摸了一把瓜子,来同我说话:“怎么样,婷婷,有男朋友了吗?”
来了来了,总算来了!我说:“现在还没有。”
       二姨说:“唉呀,你现在都多大了?耽误不得的呀。”
       我胸有成竹:“谈得太早也不好,我看家俊现在很要样子了,手机上也一直跟同学聊天,不要是早恋了哦?”二姨狐疑地回过头,我的好表弟!这当口正好在自拍, 给自己那几根刘海摆造型。二姨一下子就杀过去了,我连忙转身回了屋。

       客厅里,大伯、我爸、二叔三叔、大姑父小姑父、二三四五姨父,咱们家的人大代表都到现场了,都坐在沙发上,或仰或伏,或翘二郎腿或把脚架在茶几上,并且人手一只保温杯,对当今的政治形势发表着重要的讲话。本次会议讨论的主题是“要不要打美国”,绝大部分的代表都表示,要打,现在就要打!
       往年春节家里开峰会的时候,我都直接往地上一坐,就地飞升了,因此给几位领导人留下了咱们大学生不关心政治的不良印象。今年的我,作为一个大人,毫无疑问要清洗一下自己的形象了。我很想把自己的苹果手机当众砸了,来表达自己对帝国主义的深切痛恨,但是决心下了,等到把手机拿出来的时候,看见上面有一条半厘米长的划痕,我就哀嚎一声,心痛得昏过去了。
       爬起来的时候,我们爱国青年的热情就被浇熄一点了,最后比较折中地担负起了给领导们续杯的任务,因为我们的民间政治家们的不能及时喝上保温杯里的茶水,是要比在太空中没有氧气面罩更致命一点的。
       靠着拎暖水壶的乖巧形象,以及恰到好处的点头微笑,我很得了一点五姨父的欢心,他过后给了我一个丰满的红包。我非常地推辞了:“姨父你别这样,我都这么大的人了,真不好意思再收压岁钱了。”并在姨父第二次递过来的时候得体地收下了。
       一个大人,固然是不好意思收压岁钱的,但一个大人,自然也是不会拒绝递到手边的钱的。我赶紧扔下热水壶,躲进小房间里拆红包,一打开,一片紫色——一沓五块钱!我骂了一声娘,但毕竟觉得聊胜于无,于是还是把这预期值的二十分之一贴肉藏好了。

       我的大年初一,总算就这样过掉了。我感到非常骄傲,因为我现在是一个大人了。我用一种非常大人的方式过完了新年,还将以更加大人的方式过完接下来的许多个新年。
       不用说,明年春节,大姨一定已经开始安排我的相亲了,一定是一个格子衬衫扎进皮带里的本市公务员,性格与脸一样无趣。我们一开始都不会对彼此感到兴趣,但来往几个月以后,我们都会觉得,就这样吧,行了,不会有更好的了。
       我们会在第二年的春节结婚,在第三年的春节生下一个并不好看的孩子,接受亲戚们贴心的赞美。在第五年的春节,我们被催促了制造第二胎的事,我们已经不会红脸了。孩子长得很快,第八年的春节,他或者她当众背出了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唱了五遍ABCDEFG,大家都大力地鼓掌。第二十年,我开始抓捕每一个适龄的晚辈,逼问他们工资多少有没有对象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大年初一的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象着成为大人以后的人生,天哪,太可怕啦!我才不想成为那样的大人!我搜刮了冰箱里所有的鸡蛋,揣着它们窝进了被子里,我妈听见动静,过来敲我的门,她说:“你干吗呢还不睡?明天还得去你大姑家呢。”
       我说:“我不去!大姑家都没有wifi!我不去!我要留家里孵蛋。”
       我妈看我一眼,说:“神经病!”帮我把房间里的灯关掉了。




       已载于《漫客·绘心》2015年3月刊

       文中的亲戚关系有bug,可能是因为仅仅是幻想有这么多的亲戚,——虽然我们家的亲戚也不少——我就已经疯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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