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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房至寶,河南三硯』系列之六 王玲:續寫制硯傳奇的女子

 文化龙乡 2015-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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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0多年前的清康熙年間,蘇州專諸巷,青石鋪就的石板路,一邊是粉牆黛瓦的民居,一邊是石條砌就的河埠,河邊垂柳的嫩綠配上房子黑白的顏色,有著色水墨畫的味道。

  小巷是以春秋末期吳國名刺客專諸之名命名,按理說藏龍臥虎,偏偏小巷裡住著娉婷裊裊的青衣布裙人名顧二娘,她後來成為名揚士林的『硯神』。

  《吳門補乘》等書記載,顧二娘本姓鄒,江蘇吳縣人。夫家姓顧,世代以制硯為業,她的公爹顧德麟是姑蘇城裡制硯高手,將琢硯的技藝傳給了兒子顧啟明,即顧二娘的丈夫。硯臺雕刻也是傳男不傳女的手藝,顧啟明不幸早逝,為橕門立戶,顧二娘繼承了顧家祖傳的制硯技藝。

  顧二娘自嫁到夫家,就一直在默默觀察硯臺雕刻的細節,正式得到技法傳承後,她很快掌握了制硯技能,第一件獨立完成的硯臺放在案桌上,就讓顧德麟看得發呆。

  顧二娘制作的硯臺,以清新質朴取勝,出於女性特有的藝術靈感,她喜歡利用上好端石多活眼的特點,以石紋的『眼』作為鳳尾翎來構圖,別出心裁。當時就被文人稱為『近代第一』,民國文人費只園寫道:『乾嘉的老輩,有了韓鈿閣的章,還要有顧二娘的硯,纔稱雙絕。』康熙時代的重臣,都藏有二娘的硯。清代大收藏家高士奇收藏了一千餘方硯臺,可唯獨帶著顧二娘硯在宮裡值班,朝廷詔書聖旨上的墨跡,就這樣與蘇州一位小女子的纔情聯系了起來。

  顧二娘生前已很傳奇,清代文學家袁枚的《隨園詩話》中記載,她將硯石原料放在琢硯用的車機上用腳踩踏一下機軸繩子,據繩索抖動,便能辨別硯石優劣。她將硯材放在地上,只需用三寸金蓮的鞋尖踢踢石頭,便能知道石質的好壞新舊。

  顧二娘硯臺是硯中極品。2004年瀚海拍賣會上,一方康熙年間的綠端石硯以176萬元成交,這幾乎是傳世大畫家精品的行情。『如果是顧硯真品,如故宮博物院裡藏的那兩方,價格肯定不止這個數。』收藏家許登雲在其文章中稱。

  因為值錢,很早以來收藏界、文物市場上就充斥著假冒她名字的贗品,拍賣會上,有些贗品,居然也賣到8萬元一方。

  顧二娘無子,只有兩個女兒,俱得其真傳。據《鑒物廣識》載:顧二娘平生制硯不及百方。

  300多年後,在鄭州西北25公裡的黃河灘上,有個安徽來的女子王玲,默默續寫著女人制硯的傳奇。只不過二娘用的是石頭,她用的是泥。

  水·火·泥

  2006年11月12日,和王玲相約見面,我早到約定地點,10分鍾後,一輛相當豪華的車上下來一個相當土氣的女子,她的外套、毛衣、褲子都是土褐色調的,腳上是一雙笨拙的不超過50塊錢的旅游鞋(事實證明了我的猜測),整個人像泥土一樣淳朴。

  王玲和丈夫張存生都是安徽人,張存生三四歲就跟著父親學塑泥人。王玲家貧,她和弟弟的書本費都是靠她捏泥人換來的。1985年,20歲的王玲嫁給了比自己小一歲的張存生。

  一年後,一直潛心鑽研泥塑的張存生因為高超的手藝被鄭州黃河游覽區特聘為職工。在九曲黃河的岸邊,王玲夫婦尋找到一塊屬於自己的藝術天地。夫婦二人攜手並肩,創作大型磚雕『西游記』。

  一次談話,改變了二人的一生。

  1988年7月,張存生接待了一位不尋常的游客——齊白石弟子、國畫大師盧光照先生。盧老得知他善塑泥人,感慨地說:『一提到這個「泥」字,就不能不想到黃河澄泥硯,宋代《硯譜》記載,黃河澄泥硯被唐代的文人列為硯中第一。傳說乾隆皇帝向往澄泥硯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它可以說是硯中極品。更重要的,它是黃河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只是已失傳。』盧老說著,竟動情地掏出手帕,擦拭已經濕潤的眼睛。

  盧老的話打動了張存生,回家和王玲商量後,決定把『失傳』的澄泥硯找回來。

  做澄泥硯第一要找泥,用了整整兩個月時間,挖了幾十車泥,終於在距離黃河游覽區七八公裡的地方找到了最合適做硯的黃河泥。

  尋泥—整泥—制坯—裝窯—燒窯,澄泥硯取之於水而成之於火,制作澄泥硯最關鍵的工序就在它的燒制上。由於泥質特別細膩,經不起高溫?燒,而溫度低了又沒有硬度。

  1991年5月,在經歷了將近三年131次的試驗後,他們終於掌握了最關鍵的燒制技術,制作出真正意義上的『黃河澄泥硯』。久違的文化瑰寶重現於世。重如石,細如玉,觸之如童肌,扣之若金聲,視之光彩照人,貯墨不腐,不枯不凍,寫字作畫飄出陣陣清香。

  1991年,兩人的澄泥硯制作工藝獲國家發明專利。1992年,澄泥硯作品獲輕工部、商業部、國家旅游局聯合頒發的『天馬金獎』,這是最高獎。

  回想當初,王玲說,是傻氣和憨勁讓他們這對沒啥文化的農民燒成了澄泥硯。聰明人誰吃得了那樣的苦?會算計的人誰能那樣死乾?成百上千次重復,幾年沒有一分錢收入,甚至看不到一點希望。王玲笑言,當時是年輕的兩人傻到了一起。

  男人·泥·女人

  在隨後的數年中,他們的作品先後獲得了美國愛因斯坦科技貢獻金杯獎、第47屆尤裡卡世界發明金獎等近60項國際和國內大獎。

  1999年,澳門回歸前夕,國務院安排每個省送一件禮品至澳門。張存生在河南省古建專家李傳澤指導下設計而成的『九龍晷』硯,在80多個送審的設計方案中脫穎而出,一對農民夫妻要代表河南9000萬人民為澳門獻禮,這是莫大的光榮。

  『九龍晷』硯的設計復雜工藝復雜,融合透雕、鏤空、線刻等多種表現手法,還要求充分體現黃河文化的特色。難度大,時間緊,張存生躲進工作室,坐在電腦前熬了整整三天三夜,第四天早上,突然倒下。

  張存生被送進了鄭州市第五人民醫院。檢查結果出來了,是勞累過度導致腎衰竭。

  2000年4月初,張存生對妻子說:『玲,我一直想為你做一件雕塑,以前太忙顧不上,現在這個願望該了了……你幫我弄些黃河泥來。』張存生用了近20天的時間,在病房裡為王玲塑了一尊小小的全身像,土氣而美麗的女子,神態安詳而羞澀。作品完成了,他在底座背後刻了一行米粒大小的字:『獻給我心目中的女神——存生』。第二天零點,張存生停止了心跳,未能向守在床前的妻子開口說一句話。

  失去了伴侶和知己,王玲悲慟欲絕,當她觸摸黃河泥時,感覺是握住了存生的手,似乎也握住了生命的支橕。

  黃河泥成了王玲生命的一部分,她又抓起黃河泥,開始『九龍晷』硯的創作。四個月的時間裡,硯制成。在存生逝世一周年之際,他們共同創作的『九龍晷』硯在中國文聯主辦的全國工藝美術展覽中奪得最高獎——『山花』金獎。

  王玲和張存生的悲情故事,很容易讓人想到元代趙孟和妻子管仲姬的故事:趙孟是元代畫壇的領袖人物,他的夫人管仲姬也是有名的纔女,趙孟想納妾,管仲姬為捍衛愛情的尊嚴,對趙孟吟道: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忽然歡喜啊!將咱倆一齊打破;重新加水,再攪再揉再調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與你生得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這首元曲用在這對生死同心的泥巴夫妻身上,像是元朝的纔女特意提早寫好,等著贈送給他們的。

  女人·泥

  為告慰存生在天之靈,王玲拼命地創作『西游記』、『三國演義』磚雕,創作還沒有完成,她又開始了『紅樓夢』磚雕。其中兩版『西游記』磚雕被新加坡南洋藝術博物館收藏,『紅樓夢』局部獲河南首屆藝術節民間工藝美術博覽會金獎。

  經過多年的研究,王玲發現黃河澄泥中含有石英、伊利石、綠泥石等多種有益礦物質,她又主持了黃河金沙泥茶具研制和開發。王玲承擔起存生和自己兩個人的責任。馬來西亞一華商曾邀請她去馬來西亞,許諾其優厚的待遇,王玲說:『藝術是我的生命,黃河是我的根,離開了黃河,這個根就會失去生命力……』

  鄭州黃河游覽區西南有道棗榆溝,溝邊開幾眼窯洞,種一院子青菜,院子裡隨意放著民間風格很濃

  的磚雕和石雕,這就是王玲的黃河金沙泥藝術研究所。庭院上空,有一條觀光索道經過。當游客好奇地朝下面張望時,他們會不會注意到院子裡這個忙碌的土氣女子呢?

  頂著無數光環的王玲有房有車,但她不會開車,不會化妝,不愛打扮,不善言談,自言『比家庭婦女還家庭婦女』,問她有什麼愛好,說『手裡摸到泥巴就是享受』。

  坐在窯洞工作室裡,她拿著刻刀和泥巴,我們兩人散漫地聊著,王玲談及丈夫,眼淚慢慢湧出,那是終其一生深懷的隱痛。為了抵御懮傷,王玲咬著牙不停地向命運索取,但所有世俗成績的取得都會喚起她遺憾的心緒,因為無人分享。她說:『代價太大,永遠不足以補償。』

  澄泥硯是泥火游戲的產物,每一次都會有企盼,每一次燒窯也都會帶來驚喜與失落,每一件作品都需要長長的等待,和泥時一個小小的疏忽都將導致整件作品前功盡棄。有一位陶藝名家曾言:『……像陶工一樣勞作著,又像儒士一樣體悟著,直接借助自然原生物質,真實留住自己的存在狀態……』正是因為澄泥硯要經歷如此多的不確定性,所以一定要有一份恬淡、從容的心態,正如默默沈睡多年最後被選中的黃河泥,吸引硯藝人的魔力正來自它本身的沈靜。

  記者自三門峽至洛陽再至鄭州的黃河灘,一路上遇到的澄泥硯藝人,都有類似泥土的特質,只是或隱或顯。王玲是其中土性最重的,她有著未經常態教育的渾朴天性,因這種渾朴天性達到了令人驚異的藝術高度。她身上有一種生命根性的東西——那就是女人所獨有的母性力量,如同江河行走於大地,日月分擔著四時。

  澄泥硯有王玲,端硯有二娘,兩人都遭遇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她們選擇了同樣的化解方式——藝術。

  二娘成了硯神,今天我們知道她琢硯有自己的一套理論:『硯為一石琢成,必圓活而肥潤,方見鐫琢之妙。若呆板瘦硬,乃石之本來面目,琢磨可為。』她承認琢硯『效明代鑄造宣德香爐之意』,纔能達到古雅而兼華美的境界。她的作品被文人瘋狂追捧,她也得到同時代文人的普遍尊重。

  王玲是北地胭脂,黃河岸邊窯洞裡泥與人的合奏,不會太精雅太工細,但另有一種天然朴素的大氣。黃河泥與王玲,同樣是塵世間美好的一次相遇。

  因為高超的泥塑手藝,王玲夫婦在黃河的岸邊尋找到了一塊屬於自己的藝術天地;因為一次偶然的會面,他們夫婦決定獻身泥土,把『失傳』的澄泥硯找回來。圖為王玲的窯洞工作室。

  像泥土一樣淳朴的王玲,用泥土續寫著女人制硯的傳奇。(記者盛夏文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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