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城市画报》355/356期合刊“一个朋友”特辑 高中同学辗转通过微博联系上我,说会在上海举行高中同学聚会,然后把我拉进了高中同学微信群。 我们是一个市重点高中的文科班,班上有30多名女生,只有11名男生,其中班长还因为身体原因高三时复读了一年。 隔了十五年之后,我们都已经算是中年人了。不出所料,至少80%的微信头像都是自己孩子的照片。我在里面寻找T。 T的头像是一张自己小时候的证件照:浓眉大眼,抿着嘴。一个严肃的少女。 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笑了起来。 我们分别这十几年,没有再联络过。她一定不会想到:这些年我时不时就会搜索她的名字。 没有消息。 我以为她消失了,不知去过什么古怪的人生了。 事实上,她只是在我不知道的另一面好好生活着。 我们13岁就认识了。初一的时候,妈妈下定决心要我去隔壁镇上念初中,那个学校的教学比我们镇上好。花了点力气,还换了个名字,考上了,再把名字换回来。她对我的期望总是引起其他人的嘲笑:一个女孩子,还能指望她怎么样?随便读读喽,成绩真的好,那就考中师,以后当老师。 我也以为自己以后大不了就是去当小学老师了。 就为了这,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每天骑45分钟自行车去上学。下雨天小路泥泞,淤泥塞满了车轮,走也走不动。清晨六点,我边推车边在雨里哭。 过了段时间才知道:还有一个女孩子跟我一样,也是我们乡的,也到这里来读中学。 终于,我们在上学路上碰到了,不记得是谁跟谁先说话的,总之,必然得成为朋友。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似的,风里来雨里去。 她跟我不太一样:我是土生土长的乡下小孩。她父亲是上海人,但父母离异或者分居了。虽然如此,她每年都还是会去上海过 寒暑假。对她来说,未来也很简单清晰:要去上海读大学。 她不怎么跟我描述上海,但她身上就烙着城市的印记。 好像就是那个时候如梦初醒的:我也要读大学。要去更远的地方。 她长得很漂亮,眼神闪亮。我戴着眼镜,呆呆的,土土的。 有可能从一开始,我就不可以避免地嫉妒她:她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女孩儿。她从不羞怯。 初二的时候,开始有小男生骑车跟着她,也没什么恶意,纯粹就是少年的无聊,对异性的好奇。那时男女体力差别还没那么大,你来我往斗嘴烦了,她把自行车一推,我们就冲过去跟他们痛痛快快打了一架。我清清楚楚记得自己从河里搬上来一块巨大的冰块,砸在一个男生头上。他大叫一声。第二天跟我们说,那天他的钢笔也弄丢了。 快乐死了。 我们很快成了学校里最有名的两个女孩儿,一是因为外来者,二是成绩好,三是她那么外向活泼与众不同,使我也变成一个外向活泼貌似与众不同的人。 我们俩从来只说普通话,不说方言。 初三的时运动会,没有人愿意去跑800米,从来没有赛跑经验的我愤而举手报名。她陪我练习,每天早上我气喘吁吁地跟在她的自行车后面毫无技巧地疯跑。运动会时她在旁边给我大声加油,最后拿了第一名。 临到初三,她让我不要考中师。我们俩发誓要考上市中。然后考大学。 真的一起考上了市中,还在同一个班。 谁也没有料到:等我们高考时,大学扩招了,也就是说,到处都是大学生了。当年成绩好却选择了中师的人,不得不面对命运的无常。 这个夏末,我跑到上海参加同学聚会。天气阴晴不定,整整三大桌人聚在一家饭店的大厅里,吵吵嚷嚷的。虽然在微信群里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冒出来,但要到真正见面,那种曾经熟悉的氛围才弥漫开来,甚至是伤感的:我们在人生中最重要的时间从早到晚待在一起。一起住一起吃饭一起跑步一起上课。他们回忆了食堂里倒下的顶棚、每天早上不分寒暑起来跑步、总是在后门那里偷偷看着教室的班主任……我们既是同谋又是敌人,保送名额出来的时候,其他人失魂落魄了好几天。 我在一边坐着,他们说我变化很大。大概是因为我没有戴眼镜。过了一会儿,T来了。她的声音比人先到,还是那么洪亮,甚至比以前更洪亮了。而且胖了。 我们就像从未分别一样打了招呼,但并没有拥抱,也没有特别激动。 到高中以后,我们就有点疏远了。 或许是因为之前那个初中,只有我们两个是一类的女孩儿。上了高中之后,几乎全是这类女孩儿:雄心勃勃。志向远大。我们都在寻找新的朋友,防止自己把过多感情倾注在一个人身上。 而我,大概是想摆脱她的阴影,成为真正的我。虽然不太记得具体的事情,但那些感受过了这么多年依然留在心头:不管在什么事情上遇到她,我唯一想的就是逃走。这或许才是我们真正疏远的原因,我想去一个没有她的地方。我不希望跟她竞争同一件事,不希望跟她喜欢同一个男孩子。大概是觉得自己绝无胜算。 我渴望有一个喜欢我胜过喜欢她的人。渴望得有点过头了。 大学的时候,我们如愿分开:我去了南京,她没有去上海,反而去了遥远又寒冷的哈尔滨。 “都是因为你喜欢的那个男生,我才去了哈尔滨。”她跟我说。 高二的时候是喜欢一个男生来着,至少我是这么说。他当时想考哈工大,结果却到了南京。第二年,我也到了南京。她却去了哈尔滨。真是稀奇古怪。之后她跟我一样,迅速将自己隐藏于人海,跟大家再无联络。 说起来,她不断谈起高中时候的事情,我才发现少女时期自己是个性格多么扭曲的人。 她提到那些我喜欢过的男生,跟我的记忆完全不能重合。我少女时期的倾向竟然一直是:“如果喜欢某人,那么就告诉别人,自己喜欢的是另一个人。如果想要某样东西,就告诉别人,自己想要的是另一样。”好像怕自己失望似的。 我每年偷偷在正月里给一个男生打电话说生日快乐,却不告诉任何人。 如今的T已经是一家公司的高管,讲话铿锵有力,动作幅度也很大。 看到她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我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感到了惋惜。 她非要叫了啤酒。“没有酒吃不下菜。” 我就陪她喝了一点。 她的儿子已经三岁了:早产,7个月就生了。那天本来只是例行检查,结果医生说必须马上剖腹。她一个人给自己签了同意书,镇定地给上司打电话请假,然后把孩子生了下来。 “之后就没能瘦下来。”她说。 这令我想起她一直就是一个坚强的少女,直至如今。 这也令我想到:她或许根本就没有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她问我:“还记得那个镇长的儿子吗?” 那是我们初中的时候,镇长的儿子每天骑一辆山地车,背一个双肩包,自以为很帅地飞驰而过。一群少女站在楼上看着,只有T会嘲笑他。 “知道他在干什么吗?他现在是驾校老师。”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跟她失散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歧途。 如果没有跟她分开,我的人生跟现在大概会很不一样。她头脑清晰果断,而且诚恳。她强悍而我软弱。如果有她在身边,我总觉得自己会变得更加正确一点。但因为可笑的自卑心,我抛开她独自走了好远。现在才意识到那都是青春期一时的敏感罢了:当时暗暗在意的男孩子,现在也不过在驾校当老师。 然而再说什么都晚了。跟她分别之后,没有人再像她一样,像一道光劈开我的旧世界。又像一条我必须跨过的河,涉水而过之后,河对岸只剩我一个人。 某种程度上,她帮助塑造了一个崭新的我。 之后我浑浑噩噩,一路漫无目的,边走边丢,走到了今天。 孤独吗?当然是。交再多朋友也是孤独的。 很多年前我们非常要好的时候,有一次我去她家玩,晚上我们睡在一起。 黑暗里面,她忽然说:“不知道接吻的感觉到底是怎么样的。” 我头脑一热,靠过去,亲了亲她的嘴唇。 然后我们都被吓坏了。 现在想起来:那可是初吻。 荒唐的少女时代。 聚会之后,我们没有说要再联系这样的话,事实上,也没有再联系。 只是有一张大合影,我们俩都背对着镜头。一开始我看错了,还以为有个背影是我自己,结果发现是她。 我们都穿着蓝色的T恤,短发,从背后看起来,简直一模一样的。 这么多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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