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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思远:家具的风景

 汉青的马甲 2015-03-15




本文出自民国画事的一名读者,张翀。能够转载发表这篇文章,画事君非常开心。这代表着“民国画事”的核心价值,就是高品位的内容,以及高质量的读者。感谢张翀。



家具的风景


文 张翀




去年夏天,安思远(Robert Hatfield Ellsworth)先生走了。冬天,五件安思远先生的藏品来到北京。乙未年春天的时候,大量与他有关的物品都将在佳士得拍卖,风吹星散。他留给我们的,仅仅只是这些物件么?或者,他仅仅只是一位国际知名的大藏家么?


是时候重读《中国家具:明清硬木家具实例》。这是安思远的成名之作,此时读来也颇恰如其分。可能许多人只听说过此书的大名,但无缘细读其著。




在某个周六的下午,我亦有幸在书桌前打开这部名作,也就一下子置身于几百年前的时光中了。取下印着明代织锦图案的函套,翻过褐面烫金的封面,一如中国古代家具稳重且俏丽的气息扑面而来,顿时让我看见了中国古代家具所特有的风景。



风景,不是窗外随处可见的街景,而是经过用心选择过了的;可以入画且具备诗情的景致才能被称为风景。安思远将家具的材料定在明至清早期显然就是经过选择的,可谓是慧心独具。明至清早期几乎是中国古代家具最好的时间。然而既然是风景,就应该涵盖中国古代家具生长的环境,以及当时人们生活的图景。


这时,我们也就能得体味出安思远的眼光了,并不局限于某个时代。其实,家具并不应是在公私藏地单独陈列的个体,而是蕴藏着人们行动起居、长物陈设,乃至建筑空间、园林意味,是一个连续且开放的单元。然而在时下现实条件的限制、家具除过成为大收藏家的私人藏品外,最合适的地方还只能是首选博物馆。


正如museum一词,其语源是来自缪斯,除过展示有形的物件外,也应对无形的文化财的典藏。但一译成“博物馆”后,在语境的影响下,我们就开始只重视物或东西。一部图录,不应只把东西拍拍照,放上去而已。而一部好的家具著作或图册,也不应只是收影汇器而已,而是要力图恢复家具生长的环境,帮助后来的人们“看见”前世的风景。



这部安思远赖以成名之作就属于这样好的家具著作。如在第一章,他就以历史背景(Historical Background)为题开宗明义。我们不需要在每一部家具书前都附上一个大同小异的家具发展史,空洞且乏味;而是迫切需要研究者对家具发生成长的心得之论,甚至也需要对明朝之前家具“潜行”阶段的历史所形成的影响加以讨论,这样才是真正意义的“背景”。


安思远就格外注重物(objects)与境(environments)的关系,更进一步认为宋代的文学与绘画对这一时期的家具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我们知道北宋中前期是低矮家具向高脚家具过渡的重要时期。宋四家中蔡襄因循古法,而米芾却是用极大的勤奋与天才以伏纸写的姿势上追二王握卷而书的临风古意。


安思远意犹未止,继续发现椅与床两者在前后期发展速度快慢变化的问题,并将其中的原委导向到佛教中国化的影响。这竟与许理和(Erik Zürcher)的《佛教征服中国》在物质层面发生了偶合。纵然我们可以狠心摒除这样饶有兴味的比照,也不能不回归安思远所留下的由胡床而至椅本位问题的思考。


当然,朱家溍先生《漫谈椅凳及其陈设格式》一文已对椅子做了非常详尽的梳理工作,然如前面所言,我们不太需要一个类似博物馆的导览手册,而是需要展现事关家具活动的风景图卷。通晓重要,领悟更为重要;前者是充盈着脑,后者却是抚慰着心。




我们现在再来读这部《中国家具》,当然不是出于所谓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式的简单对照,更不是制造“外来和尚会念经”的走俏;相反正是因为安思远身在域外,又兼有藏家的身份,讨论起家具这样复杂的文化集合体就更能洞若观火。如他言唐时家具对日本等地的影响力时,就用了地中海之于西方文化这样的比照,使得唐代家具的母体之力顿显。


他的第二章以“Ming Evidences For The Dating of Chinese Furniture”为题,这个evidences一词用的极精准。明季无疑是中国古代家具的黄金时期,多半也是因为之前的诸代实物几乎不存,我们也就多常言之以明。但是从广义的历史而言,这也只是一种data,而非实际的facts;事实则是欲达到明代这样黄金时代,是需要很长的积淀期,在此之前如曦光,如晨星,尽管微弱,也是风景。


第三章谈家具的木质种类更是开人心眼。以往我们只是囿于家具鉴藏的传统,我们习惯只分出此是花梨的,彼是紫檀的,竟忘了这木种背后的风景。至少,也该记得一株树生长的风姿。第三章即是这样的善意提醒,家具木材有着不可忘怀的木种认识史与命名史,需要纳入到一个更大的文化视野去考察。木材种类的不同而产生了不同制作风格及人文环境,其次才是后面收藏市场的价格问题。安思远在1996年出版的《洪氏所藏木器百图》中更为确定的说,“显而易见,美感或价值并非取决于木料。有远见的藏家购买的是家具,不是木材”。



而后的几章,如中国细木作、金属配件等均是能体察入微,发人之所未发,至于本书重头第六章“Chinese Furniture of the Ming and Ch’ing Dynasties”则是以图为纲,逐件论来,但能引入文化、植入风景,“妙处难与君说”,需要读者自行细细品察


王世襄先生虽以家具收藏著称,但他成名初著则是《中国画论研究》,与《中国家具》都有着隔岸观火、洞察明悉的妙意。因为有了《中国画论研究》,畅安先生不能以时下热捧的“玩家”称之,这对他太简慢了。而也是因为《中国家具》的问世,藏家安思远也当以学者称之,只可惜世人未读此书者甚多,难会其妙。如果细细读过以后,就会认为“中国古董教父”这样的称谓也不那么恰当。


当然,初版于1971年的书,难免也有所疏漏,如46页“湘妃竹”误写为“相妃竹”,英译也直接音译为“Hsiang-Fei-Chu”,略失中国文化特有的寓意,未尽得堂奥。毕竟瑕不掩瑜,尽管这并不是西方世界中第一部关于中国家具的书,但却是第一部非常详细地向世界展示中国明式家具的书,可谓是直入宝山。


本书不能以一部寻常图录视之,而是安思远的一部藏品数量与质量并重的学术力作,是可以看出安思远的心胸及眼光的。它甚至不能只被看做成是一部书,而是一段关于家具的图画,是活的风景。如51页上明式大柜半启着的门,亮出内板的绿漆,从另一个角度述说着明人的古雅与香艳,也诱着我们继续窥视中国古代家具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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