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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谈 | 朱新建:山水画

 金匠尚玉 2015-03-22

 



山水画


魏晋应该就开始出现比较成熟、完整的山水画了。中国人的山水画是一个比较特殊的艺术门类,它跟西方人画风景不一样。西方人画风景当然也有对自然的欣赏,而中国人画山水,可能含有更多的是中国人的宇宙观,是审美理想,是对人格、对哲学的一些表述。中国人的哲学里面,尤其是道家,有天人合一的思想。在宋以前,中国人画山水基本上还是哲学思想的表现。假如我们没有看到后来的山水画,我觉得那时候的画是比较纯粹的。看到后来的山水画,才发现那时候的画,还不是很纯粹,差不多是一种哲学思想的图解。比如范宽、巨然的绘画,都是哲学思想情绪很重的。他们画人们对于自然的崇敬,对自然的讴歌,理想主义的东西比较多。跟后来的画家比,这种绘画语言其实并不纯粹。他们的画面关注的还是营造出来的整个自然气氛,而不是对绘画技巧的精致追求。我这儿说道的技巧不仅仅是绘画的技术难度,或者说不是技巧的最重要的部分。我指的技巧是说,他们还没掌握怎样更深刻地用自己所具有的独特价值去表达内心深处的东西,这个还不太成熟。尤其像范宽、巨然,他们用的还是相对规范的一种语言,就是你我之间差别不是特别大的一种绘画语言,表达一些共同对自然、对宇宙的理解。他们这时候跟道家的一些基本思想,跟一些思想家的情绪都还是比较吻合、比较统一的。


一直到元代的赵孟頫,他是比较重要的一个山水画家,代表作品就是《鹊华秋色图》。赵孟頫是宋王室的后裔,宋朝完成了文化上大量的比较细腻的建构。比如儒家,应该在先秦就基本形成了一些大纲,但是对它具体的解释还是在宋朝。中国文化的其他一些思想,也是在宋朝才完成了更加具体的建设。宋朝在完成了中华文化的基本建设之后,不足的一面也彻底的暴露出来,国防等显得过于薄弱,不够强悍,就是说理论和实践上出现了矛盾。我个人以为,宋朝在文化上过多关注形而上的东西,而不太注重实际,不太注重形而下或者基础建设,包括国防、经济、普通的人际规章条文,也包括上层官员的道德建设,但是文化建设现在看起来还是很有成就的。赵孟頫本人跟宋朝的王室没有太大关系,只不过有宋王室的血统。这样一个人,以后又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考科举。元朝宫廷还是很欣赏赵孟頫的,再加上元朝可能也有比较简单的统战思想,觉得树起一个赵孟頫这样的人,对他们统治汉族、安定人心有好处。从文本上可以看到,赵孟頫还是受到了元朝宫廷比较好的待遇。


普通的目光短浅的政府,可能只看到文学的利用价值,而稍微有点长远目光的就知道,文化不仅仅是文学这种白纸黑字的拍马屁。在整个历史时期,为了安定、繁荣、和平,普通的文化建设都非常重要,比如诗词,比如绘画,比如纯欣赏性的作品,不仅仅是字面上的东西,不是表面上的歌功颂德。稍微有点眼光的统治者,肯定非常重视这个,绘画能起的作用就是这种。且不说一张画、一件瓷器就能反映这个朝代是兴盛还是败落,强大还是弱小,就连一枚钱币的质量,也能显出气派如何。所以真正有点眼光的统治者,肯定不会忽视这些问题。其实赵孟頫也不是凭借他的绘画而得到元朝宫廷的认可,而是用骈体、八股作的那些政治、经济的文章。绘画只是他个人消遣的东西。当然他的绘画肯定也得到统治者的欣赏和提倡。


所以一般社会学的命题是这样,统治者的思想就是这个朝代的统治思想,话语权在统治者手里,这没有办法。但是我们又看到赵孟頫突然给中国画一个新的面貌,他已经从范宽、巨然那些相对表面、标语口号式的天人思想,突然转到个人比较细腻的、比较内心的表达上面。原因我以为是他自己内心有太多矛盾。元朝大体上说是一个所谓“儒不如娼”的年达,这通常是当时一些汉族知识分子对时代的一种牢骚和感慨吧。我个人以为,元朝之所以统治时间并不长,不如后来的清朝,就是因为在搞民族统一、在利用汉文化来统治上,大多数民族比满族要差,所以清朝可以维持三百年,而元朝统治的时间要短得多。


那么我们可以设想,赵孟頫在这样一个年代里,个人受到宫廷的相对重用,但又是前朝的王室后裔,内心肯定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其他人哪怕不说话,他肯定也整天怀疑人家在说他。因为从封建道德讲,把祖宗忘掉是最可耻、最没有骨头的一件事。我开玩笑说,等于是一个中国人代表美国在打中国队,你说卖力吧,不对;不卖力吧,也不对,内心矛盾一定是很大的。再加上他本身所处的时代并不重视知识分子、汉族文化,他也觉得自己可能只是被统治者当成一种象征性的摆设而已。所以他内心经常很苦恼,没有办法说出像岳飞那种“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言壮语,因为他的价值观念是很直线、很豪迈的。你异族侵略,我就跟你玩命,我流尽最后一滴血,战死沙场,是一个英雄。赵孟頫他怎么都不好觉得自己是一个英雄,是不是汉奸都很难说,反正很难被原谅。


所以他只好不说这些豪言壮语,而把对生命的感慨,对自己生存状态的尴尬、矛盾,一种更加复杂、更加细腻的感叹表达在他的笔下。像《西风瘦马图》,一个人牵着一匹马,我觉得特别像他的自画像,英雄落寞,对命运的无奈。《鹊华秋色图》就突然从巨然、范宽那种大幅的、很雄壮的交响曲似的曲式上降下来,变成一个半夜三更拿一支萧在那边独奏。他的小线条非常敏感,非常细腻,画几棵小树,画一点小山,画几条小鱼,几个渔人在凄风苦雨里打打鱼,就画这些。


这就给中国笔墨完全开出一个新天地。中国画的笔墨突然变得敏感、很细腻、很个人化,笔墨本身开始有内容,不是图式,不是题材,而是笔墨本身就是很丰富的表现力。就像唱歌一样,嗓音本身出现巨大的表现力,这是赵孟頫对中国画的一个贡献。


由于赵孟頫的出现,我觉得元四家的笔墨一下就开始丰富起来了。比如王蒙,在赵孟頫的基础上,我觉得他对笔墨开始敏感起来了,但又过于细腻了一些。他当然是一个伟大的山水画家,但跟赵孟頫比,有卖弄的嫌疑,卖弄技巧,出现另外的问题。他不像赵孟頫的技巧是完全纯粹的内心感受的深层表达,而是让这种技巧又变得比较表面了。王蒙在技术上可能有一些想法,又把赵孟頫的细腻的小山小水和前人范宽、巨然的大山大水结合一下,他企图用赵孟頫的比较细腻的笔墨,去画气魄不亚于范宽、巨然的大山水。但是我以为过犹不及,他想表现的东西太多的时候,反而深度又不如赵孟頫了。所以元代的画家,我以为最伟大的还是赵孟頫。紧跟赵孟頫的当然是黄公望。黄公望更像一个画家,而赵孟頫更像一位诗人,内心比较深刻的诗人。所以我觉得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是中国非常重要的一件作品,是中国山水画的一个重大转折。


中国的绘画相对来说更像诗而不像画。因为太多的官员、太多的文人参与这个游戏以后,把中国的本体绘画掐死了。我们基本看不到中国本体绘画的影子,捋不出一个清晰的本体绘画的线索,只能看到那些高官、大文人在画画。他们的话语权太大,而且对文化的积累太厚,使得纯粹的画家没有办法跟他们拼比。我们查一部中国绘画史,不太看得到本来应该担任主角的本体绘画的踪影。所以中国的绘画一直有一个相对的缺点,就是大多数绘画在绘画以外,绘画本体倒不太受重视。画得像一点,画面好看一点,才刚有一点点苗头,就被一个更具有思想内容深度的艺术家冲上来打掉了。比如倪元林、赵孟頫、黄公望都是,本身的人文深度大于对绘画技巧的探究程度,所以我们几乎看不到一个人是在好好地画画。


有一个人有点意思,就是钱选,他跟赵孟頫差不多一个时代。我觉得钱选可以算中国文人画长河里一个非常典型的本体画家。钱选的画非常细腻,非常安静,在他的画里面看不到太多的借绘画表达哲学、表达宇宙观,这些都藏在绘画技巧后面。宋画院的时候我们还可以看到比较完整的本体绘画的影子,像赵佶、郭熙、黄荃等,到元朝基本上看不到了,而钱选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本体画家。


到了明代,我觉得中国画又进入一个相对无聊的阶段。吴门画派的山水我个人以为比较无聊,沉在比较细腻的技法里面,没有太多的内心激动在表达。他们的画好像在本体上靠了靠,但还是不够。他们在准备画本体绘画的同时,又不愿意放弃文人的那种表面腔调;既想完成本体绘画的技巧难度,又想标榜自己具有文人的深度,所以他们的画变得很尴尬,既不像文人画那么豁达,那么特立独行,那么放荡不羁,又不像本体绘画那么朴素,那么纯粹。所以我觉得吴门画派是比较差的一个画派。吴门画派的唐寅等,我觉得是中国比较俗的绘画代表,普通老百姓喜欢,又加进了一些传奇故事,现在好像依然很多人喜欢。


一直要到明清交替的时候,社会动荡,出现了一些山水画家,开始有点意思。比如梅清,比如青藤(徐渭)。青藤主要是画花鸟,但也画过一些山水,比如《竹藤书屋图》,泼墨很少的一张简笔山水,画得不错。


到了清朝,我觉得石涛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画家。到了石涛手上,是自元以后,自钱选以后,第一次出现一个非常卖力地画本体绘画的人,画得非常像一张画,人文格调上一点都不低。假如连成一条线的话,宋画院有几个本体画家,赵佶、黄荃、郭熙等;到了元代只有钱选,过了钱选我们几乎看不到还有其他人;到了清代又出现一个比较伟大的本体画家,就是石涛。石涛当然有他的思想,他的很多诗也写得很好,但是他画一张山水画的时候,就非常朴素、非常认真地在画这张画。所以我觉得石涛在感受自然,面对自然直接对他的冲击。在感受上,我觉得石涛属于无与伦比的一个本体画家,他的绘画很感人,你可以不去管他怎么题款,单单看他的画就非常本体。


石涛之后的山水画家好像差一点。到了八怪,比如金农,据说金农这个人是手比较笨的人,写颜体也写不好,结果写成美术字一样,古代涂鸦这种。然后他画山水,画花鸟,都画得很不像。金农可能根据自己的条件,在他的绘画里加入了大量的文化因素,大量地放弃本体绘画的因素。他不是要画得像一张画,而是要画得很有文化。所以金农在文人圈子里地位是非常高的。确实也应该有这么高,因为他的绘画在清朝确实是鹤立鸡群。在大家都画得很俗的前提下,他能画得很文气,文化内涵比较深。但是他破坏本体绘画也是破坏得非常厉害。继青藤和石涛之后,好不容易建立起一点的本体绘画,在金农手上又被打掉得干干净净了。


这时候比较尴尬、比较差的一个画家,我觉得是郑板桥。郑板桥的诗情画意都比较表面,理解得欠深刻,所以只能在浅表做一些标语口号式的文雅文章,而这样的文雅反而容易被社会接受。所以一直到今天,可能郑板桥的绘画卖价依然比金农的高,人家更喜欢。比较甜俗的画反而会在市场上更受欢迎,这是一个规律,也没有办法,因为绝大多数的受众不太容易接受文化内涵很深,而表面的本体绘画因素放弃太多的作品。


到了以吴昌硕、任伯年为代表的海派画家,开始大量地把比较俗的因素添进去。他们好像很本体,但这个本体不是自然而然地从比较长的年代里传承下来的,而是通过把文人版本绘画的一些文化因素去掉,又生加进一些绘画因素。这样的本体绘画显得生硬、不自然,有点装腔作势,所以海派的画一般讲起来比较甜俗。其中最优秀的吴昌硕和任伯年,在中国绘画的长河中,我个人觉得失比得多,他们大的败仗远比胜仗要多。就是更多这两个“常败将军”,基本上把中国画糟蹋得不成样子,已经不太像中国画了,再糟蹋下去差不多就成擦笔年画了。画擦笔年画就干脆吸收西洋的东西,所以我觉得擦笔年画重新又创造出一种洋泾浜文化,这又是一说。


齐白石是仰仗自己天生神力,仰仗自己天生的审美素质太好,他是使劲地想学吴昌硕,但他就没这个本事画成吴昌硕。我开玩笑说,像《泉水叮咚》本来是一个很俗的歌,假如让崔健或者臧天朔唱一遍,没准也唱得不错。他嗓音已经变成这个样,唱再俗的歌,也能唱得好像有点人文感觉。齐白石就有点这样。


黄宾虹也是天生禀赋太好,他和齐白石还不一样,齐白石是纯粹没有文化,跟他们乡下的小诗人学点诗,当时有人说齐白石的诗是薛蟠体,齐白石是憋足了劲想写出李白、杜甫的诗,写不出来,但他确实话很白、很直,写的很好。黄宾虹不一样,黄宾虹具有一点都不亚于齐白石的天生灵感,又从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有良好的文化的积累。而我们翻查黄宾虹的历史,这个人也是一个很性情的人。他参加过学生运动,参加过好多社会政治运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在这么纷繁复杂的社会里面,他终于昏了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最后总算没有在这个太热闹的社会继续待下去,回到一个不太吸引人注意的犄角旮旯里自己画自己的东西,一画几十年。我觉得他把中国山水画做了一个非常好的总结,是一个集大成的山水画家。


有人说黄宾虹的技法没有逃出四王(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他的技法四王里面都有。我个人认为,不能这样看,就像齐白石的技巧没有逃出吴昌硕一样。四王这么腐朽的程式,到了黄宾虹手里,突然也是黄土变成金。因为黄宾虹的笔墨里有一贯的非常强的呼吸,那种气息在他的笔下一直流动,而四王是没有的。四王的东西让我感觉最多是速冻产品,保鲜速冻水饺。而黄宾虹的东西抓在手里是会动的,是鲜活的,整个笔墨像一个人的呼吸一样,自然顺畅,这是四王绝对不能企及的高度。所以我不太重视黄宾虹的技法究竟是跟谁学的,因为四王的技法也不是他们自己发明的,只是总结了一下前人的技法。到了黄宾虹手里,这些技法被激活,变成自己个人的声音,个人的呼吸。黄宾虹之后,我觉得基本上山水画就走下坡路了。


摘自朱新建《打回原形》

作者朱新建,(1953—2014.2.10),江苏省南京市人。1980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留校任教、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曾获第六届全国美术作品展银质奖;作品《除三害》获全国少儿图画优秀奖。为上海美术电影厂、中央电视台设计动画片《老鼠嫁女》、《金元国历险记》、《皮皮鲁与鲁西西》的人物造型,动画片《选美记》的造型设计获上海美术电影厂优秀奖及金鸡奖提名。曾赴比利时、法国举办个人作品展。作品曾被中国美术馆、法国国家图画馆、比利时皇家历史博物馆、巴黎美术学院等机构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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