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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芬.金:酗酒与写作

 汉青的马甲 2015-03-24

(节选自《写作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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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酗酒的人替自己辩护的劲头绝对不输给荷兰人拦海造田的决心。


    我婚后的大约十二年里,我一直安慰自己说我"不过是有点贪杯"。我还借用了世界著名的海明威式辩词。虽然海明威从来没有明确说过这番话(把话这么明白说出来显得太不够男子气了),但辩词大致如下:我是作家,是个非常敏感的人,但我又是个男人,而真正的男子汉决不能屈服于内心的敏感和软弱。只有娘娘腔才会那样。所以我饮酒。否则我如何面对生活的恐怖真相,还能继续工作下去?再说,少废话,我搞得定。真男人向来说到做到。  


    后来,到了1980年代早期,缅因州开始实施一项新法令,回收酒瓶和易拉罐。于是我喝的那些美乐清啤易拉罐不再当垃圾扔掉了,而是堆到车库里一个塑料箱里。有个星期四的夜里,我去那里扔空瓶子,发现星期一还空着的箱子现在几乎全满了。而我是家里唯一一个喝美乐清啤的人--  


    我操,我酗酒,我想道,而我的脑袋深处也并无不同意见--毕竟我还是《闪灵》的作者,虽说我一直没有认识到(直到那天夜里才认识到)我写的正是自己。想到这一点我的反应并不是要否认或者不认账;惊恐之中我下了决断。既如此你就得小心,我清楚记得自己这么想。因为如果你搞砸了--  


    如果我搞砸了,某天夜里小路上翻了车,或者上电视直播节目出了丑,就会有人要求我控制饮酒,而要求酗酒的人控制酒量,还不如让严重腹泻的病人不要拉屎。我有个朋友曾经历过这一切,他讲过一件有趣的小事,当时他第一次试图挽回渐渐失控的生活,他去找了个心理医生,说太太担心他是不是饮酒有点过量。


    "你喝多少?"医生问他。  


    我朋友不可置信地望着医生。"全喝光,"他说,仿佛事实就应该这么显而易见。  

 

    我明白他的感受。我戒酒已经有十二年了,但是至今,如果我在餐厅里看到有人手边摆着喝了一半的红酒,我仍然感到不可置信,非常诧异。我很想站起身,冲过去对着他/她大嚷:"喝光杯里的酒!为什么不喝完?"我觉得所谓社交性饮酒是个很滑稽的说法--如果你不想一醉方休,干吗不要杯可乐呢?  

 

    在我饮酒的最后五年,我都是以同样的仪式结束夜间的活动:我得把冰箱里剩下的所有啤酒都倒进下水道里才去睡。否则,我躺在床上酒就会叫我,直到我起床再喝一罐。然后再来一罐。又来一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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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5年,我酗酒之余又加上了药瘾,却像许多依赖药物和酒精的人一样,勉强维持着正常工作和生活。我特别怕做不到这点;那时我根本想象不出,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生活。我尽量藏好我嗑的药丸,这么做既是出于恐惧--没了药我会怎么样?我早已忘记不依赖毒品该如何生活--同样也是出于羞耻心。我又在用毒藤叶子擦屁股,还天天如此不能自已,可我不能开口求救。我们家的为人处世之道不允许。在我们家,遇到麻烦你就猛抽烟,打翻了果冻就在里头跳舞,自力更生不求人。  


    但是我内心深处的一部分早在1975年就知道自己酗酒,那时我写了《闪灵》。作为作家的我不肯接受这种状况。那一部分的我决不甘心沉默。它用自己唯一了解的方法,借小说和角色之口大声求救。在1985年后期到1986年初,我写了《米泽丽》--这部小说的电影译名《危情十日》,曾经出过的中文版译名为《一号书迷》。原标题Misery字面上的意思为"痛苦",是小说的主角,一位畅销书作家作品中主人公的名字,故此处取音译--(这题目很恰当地描述了我当时的心态),小说中有位作家受到一个精神病护士的囚禁折磨。1986年春夏,我写《林中异形》--小说原名为TheTommyknockers,典出美国传说,死去的矿工魂灵会变成Tommyknockers,敲打矿壁告诉采矿的工人矿石埋藏地或者提醒他们暗藏的事故危险--,经常工作到半夜,心脏狂跳到每分钟一百三十次,鼻子里塞着棉球,堵住因为吸食可卡因导致的流血。  


    《林中异形》是一部40年代风格的科幻小说,其中的女主角是个作家,发现了埋在土中的一架外星飞行器,里面的异形还没死,只是在休眠。这些外星生物会进入你的大脑,在里面敲敲打打,四处动作。你会因此变得充满力量,得到某种肤浅的智慧(作家鲍碧·安德森发明了心电感应打字机,还有原子能热水器,还有若干诸如此类的东西)。可你用以交换的是你的灵魂。这是我那筋疲力尽、压力过大的脑袋里能够想出的对毒品和酒精最好的比喻。


    那之后不久,我太太终于认识到,单凭我一己之力无法从这丑陋的堕落之路上退步抽身,决定加以干涉。阻止我并不容易--那时候我已经走得太远,喊话声传不到我理智思维的大脑--但她做到了。她组织了一个干预群,由朋友和家人组成,给我来了一场"看看你生不如死的生活"大展示。塔碧一开场就把从我书房里搜罗出来的一堆东西倒在地毯上:啤酒罐、瓶装的可卡因、塑料袋装可卡因、安定药片、安宁神--一种精神药物的注册商标,镇静剂,抗焦虑药,又名阿普唑仑--、惠菲宁止咳露、奈奎尔感冒药,甚至还有成瓶的漱口水。大约一年前,塔碧发现浴室里大瓶的李施德林漱口水不见了,就问是不是我喝那玩意。我很愤慨很骄傲地说绝对没有。事实上我确实不喝那玩意,我喝的是Scope牌--跟李施德林一样,也是漱口水的商标,Scope以口味好著称--。那东西味道好,有薄荷气。  


    这场干预会对于我太太、孩子和朋友们来说跟对我一样不愉快,它的目的就是要让我看到:我眼看就要死在他们面前了。塔碧说我可以自己选择:要么我去康复中心请人家帮我戒毒,要么我就滚出家门。她说她和孩子们都爱我,正是出于这种爱,他们才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我自寻死路。  


    我跟她讨价还价,所有的瘾君子都这副德行。我施展魅力哄她,所有的瘾君子也都擅长这种勾当。最后她答应给我两个星期想清楚。现在回想起来,这个结果很可以概括当时的疯狂状态。这家伙站在起火的大楼顶上,直升飞机来了,在他头顶悬浮,扔下一条绳梯。烧着的大楼顶上那家伙却回答说,给我两个星期让我想清楚。  


    可我确实想了--尽我当时的混沌脑袋所能--最后使我下定决心的是安妮·威尔克斯,《米泽丽》里那个神经病护士。安妮就是可卡因,安妮就是酒精,我认定自己已经厌倦了被安妮奴役、为她写作。我担心自己戒酒戒毒以后无法再写作,但我决定(又一次,在我筋疲力尽、极端抑郁的状态下,只能做出这么点决定),我宁肯放弃写作,也要保住婚姻家庭,看着孩子们长大成人。如果别无选择的话。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这种认为创作活动跟精神药物和酒精必然混在一起的观念,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通俗知识分子圈里最大的怪谈之一。二十世纪里,有四位作家的作品对这种观念的形成负有最重大责任,他们是海明威、菲茨杰拉德、舍伍德·安德森,还有诗人迪伦·托马斯。是他们使我们大致形成了这种看法,认为英语世界是一片废墟,人们彼此孤绝,生活在精神隔离和绝望的氛围中。这些观念大多数的酗酒者都非常熟悉;对这套说辞最常见的反应是一笑了之。酗酒和滥用药物的作家只是些瘾君子而已--换句话说跟其他的瘾君子毫无二致。认为药物和酒精是舒缓他们过分敏感内心的必需品,这种说法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惯用伎俩而已。我也曾听开铲雪车的司机说过同样的借口,说他们喝酒是为了让魔鬼安静下来。你是詹姆斯·琼斯也罢,约翰·契弗也罢,纽约宾州车站打盹的随便什么酒鬼也罢,任何一个瘾君子都会不惜代价保住他嗑药酗酒的权利。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酗酒并非因为他们从事创作、隔绝世外,或者是道德不够坚强。他们酗酒是因为酗酒者停不下来。从事创作的人比起从事其他职业的人也许确实面临更大风险,容易沉沦于酒精或者药物,但是那又如何呢?当我们对着水槽呕吐的时候,丑态无甚差别。 37  


    这场冒险的结局到来之前,我一晚上能喝掉一箱500毫升装的罐装啤酒,还完成了一部小说《酷咒》--小说英文原名为Cujo--,我却几乎不记得写作的过程。现在说起这些我并没有骄傲,也不感到羞耻,只是带着些许的悲伤和失落感。我喜欢那本书。我希望自己能记得曾经享受过把得意段落写在纸上的乐趣。  


    最低迷时候,我既不想再饮酒,也不想保持清醒。我被生活驱逐在外。在回程路的起点,我只想相信人们对我说的,只要假以时日,情况会好起来。而我从未停止写作。那时候我写下的东西,有些很平淡,只是试验性的,但是至少我在写。我把那些不愉快的、毫无光彩的草稿埋到书桌抽屉的最底层,又开始写一部新作品。渐渐地我又找回了工作的节奏,之后我又找回了写作的乐趣。我满怀感激地回到了家人身边,如释重负地重新开始工作--感觉就像人们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季,又回到了避暑的小屋,先要检查一番,看看在寒冷季节里有没有什么东西被盗,或者什么东西坏掉。一切都安然无恙。一旦水管解冻、电力恢复,一切开始正常运转。


    38    


    在这个部分里我要讲的最后一件事是我的书桌。多年以来我一直梦想那种巨大的厚橡木板做的书桌,占据书房最显要的位置--再也不必窝在拖车屋的洗衣台上,再也不必在租来的房子里憋屈着膝盖。1981年,我终于有了一张我想要的桌子,把它摆在我宽敞明亮的书房里(书房位于我家后部,由马厩改造而成)。六年里我都坐在那张桌子后面,要么喝得醉醺醺,要么神游世外,就像开着一艘船,驶往虚无之地。


     我精神恢复之后过了一两年,终于除掉了那张大怪物桌子,把那个房间改成了一个起居套间,在我太太的帮助下挑选家具,还配了块不错的土耳其地毯。1990年代早期,我的孩子们还没有各自成家,他们有时候晚上会到这里来,看场篮球比赛或者电影,吃吃披萨。他们离开的时候多半会留下一盒子食物碎屑,但我根本不介意。他们愿意来,似乎也愿意陪着我,而我知道自己喜欢跟孩子们在一起。我又买了张书桌--手工制作,非常漂亮,只有那张怪兽桌子一半大。我把它摆在书房最西边、屋檐下面的角落里。那个屋檐跟我当初在德翰姆睡过的卧室屋顶很相似,但墙里没有老鼠,楼下也没有年迈的外婆大叫着让人去喂那匹马迪克。现在我就坐在屋檐下,一个五十三岁的男人,眼睛不好,一条跛腿,没有宿醉。我在做的事情自己力所能及,我尽自己之力把事情做好。我回看我告诉你的一切(也回看更多我没写出的往事),下面我要尽我所能把我的工作讲给你听。正如我许诺过的,不会讲太多。


    开始是这样:把你的书桌摆到屋角,每当你坐下去开始写作时,提醒自己为什么书桌不摆在房间正中。生活并非艺术创作的支持体系,反之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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