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翻阅自我:阅读的秘密

 大漠胡杨968 2015-04-03

在勤奋的读者的一生中,读书对其感受力的形成和完善起着重要作用,我认为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然而,令我感兴趣的则是想法子找到这种作用的本质。不过,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前,我认为应该自习研究“感受力”这个词。我认为这是“人文主义者”惯用的术语,在我们这个重要的术语定义清晰的时代,这个词则暗含了某种世纪末矫揉造作的意味。除了作为“感受”这个词的同义词外,感受力又是什么呢?他既非自我,也非自己,既非个性,也非人性,这些是人所具有的,或者是内在的东西的标志;而感受力则更多的是一种概念。这个词原来的含义是指风度的培养或形成,是指并非天生而是自我形成的内在生命的组成部分:一种确定性,意义不甚明确的复杂的看法偏好,以及敏捷的反应。正是由于这种理由,我才希望这个词能够通用。虽然这个词可有多种解释,但是最重要的则是形成自我的动力。当我们随意打开书本努力阅读时,这表明我们活化并增强内在力量的愿望。读者具有不断认识自己,深化了解自己的可能性,因此,读者承认自己是可变的。

读书是某项更大工程的一个密不可分、可能也是秘密的组成部分,它最终与个体的社会观念似无联系。

为了探讨读书及其在感受力形成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我们不仅需要区别不同类型的读书,而且还要指明读者成长过程中读书方式的变化过程。这个过程大多数情况下都始于听别人读书,听别人读书形成了儿童强烈的独立读书意识。这个过程在青少年时期重又出现,在羽翼丰满的成年期仍然重复。然而,我认为直到老年都在重复。但是,因为从成年开始,我们就在谈论或多或少已经成形的理解能力。因此当我们回顾儿童及青少年的读书岁月时,我们可能会有更大的收获。

然而,听别人读书,虽然不是严格意义的读书,但也不是父母所说的那种完全被动的吸收。孩子们借助想象力在头脑中形成各种具体形象,他们常常就书中的问题发问:“他为什么哭哇?”“她会受伤吗?”同时他们自己也参与读书过程,观察插图,监视翻动书页的速度,而且,随着智力的增长,他们还会注意到大人所读的内容和书上文字之间的联系。我看得出来我那五岁的女儿现在正徘徊在独立识字的边缘。她仍喜欢听别人读书,但她经常盯着某些文字,读出声音,因此,就打断了故事的连续性。我几乎看到了她的认知机能正在发挥作用。我希望我女儿能像她掌握文字及其意义的过程那样去发现那种特异、自主、可以使独立读书产生重大意义的灵性。

童年时独立读书似乎继续发展了听别人读书所产生的那种丰富的想象力,同时也是这种想象力发展过程的详细的解释。这是自主地参与隐秘的现实的形成过程,既奇妙又公开。我们几乎应该称其为逃避,但这并不包括逃脱的重要性比参与小的意思。童年时期读书是幻想与欲望的自由放纵。人之所以读书是因为读书给人以美感。我仍能感受到读书时的感觉(弗洛伊德能够记录这点),即使人进入到某种温暖、安全而且我又完全能够加以控制的环境的那种感觉。当我捧起书时,我就感受到既接触到了某种原有的东西,同时又开始了某种新的东西。孩子们并不会想到自我完善的问题,同时也不会在任何明确的意义上去考虑存在意义这样的问题(尽管这种思考大概是无意义的)。

儿童时期读书与成人时期读书的主要区别是,前者读书时并没有考虑前途问题——诸如人的生活是一项工程,或者是一次历险,或者是一连串的可能性等等。孩子读书时充满幻想,他还没有意识到日后将要展现的生活场景,虽然也会使用自己精通的幻想语言:“我将来也会成为一名海盗……”

到了青春期就有变化了,这个时期是人的生物及心理的自由射击区。在这个时期,那种最深奥的存在问题不仅出现了,而且存在着。我是谁?我为何做我正在做着的事情?我应该做什么?我会碰到哪些事情?正是在青春期,我们大多数人开始认识生活,认识到我们自己的生活充满了尚待解决的问题。一系列我们个人的未知的东西必须与那些经历的令人恐惧的可变因素一起进行分析。未来突然出现——它就是写有各种答案的空间,前途这种观念此刻已被充电。

在这种强烈的自我意识不断发展的同时也释放了某些能量,这十分有助于读书。书——小说——已经变成了监测变化的场所。的确,无论小说可能是什么,是转移还是逃避,在人生的这个阶段,它首先是接受各种形态的自我投影的屏幕。

这些观念与儿童读者的观念是有区别的。儿童使用的幻想材料还未受现实原则的影响。儿童幻想在河上泛舟或太空飞行时无拘无束,最终可能限制和影响其愿望的障碍此时还未对其构成阻碍。青春期则不然,不同的现实状况已开始出现。社会性、甚至家中的,即成人称之为“生活”的各方面情况已露端倪。

青少年时期是研究读书和形成自我过程的理想实验室,或者我大概应该说是研究读书对这个形成过程的理想的影响作用的实验室,因为目前越来越少的青少年主动读书,这已是公开的事实。虽然仍有人在读书,但是,更多的情形则是,有组织的运动,“上课”,以及具有诱惑力的电子游戏对青春期特有的朦胧孤独状态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我所关注的正是这种类型的读书,而不是学校布置的读书作业。

在这个心理发育最不稳定的阶段,读书对其心灵具有什么样的影响呢?当然,我们无法解释这一点,但我们可以借助一些最为明显的答案:特定书籍及人物的作用。在会见及传记中我们总能获取关于这种影响的报道。某人(通常为已取得了有价值的东西的某人)讲述了与汤姆·索亚、大卫·科波菲尔、或者伊丽莎白·班内特等人在一起的生活。随后就产生了欲望,做汤姆所做的事,要学年轻的伊丽莎白。这些人是最终外化为理想,并且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些想法决定了自己的行为。在某种情形下我的行为方式至今仍在我的脑海里栩栩如生——更加勇敢,更加无所顾忌——因为我认为杰克·伦敦也会这样做的,我几乎仍然记得欧文·斯通的浪漫传记《杰克·伦敦:马背上的水手》。当然书籍并非青少年寻求典范样板的惟一场所,他们更易于模仿摇滚明星、运动明星及绷着脸的演员的姿态。

但是,由书中获取的印象却更深刻,这些印象构成了儿童游戏的基础,并且像流水一样一直延续到青少年这个转折期。它们通常具有“不得了的故事”的功能(请原谅使用土话)。如果你不是汤姆·索亚或者伊丽莎白·班内特,或其他什么人(这种联系通常不是绝对的),你的行为也仍然离不开充斥着这些人的影响的磁场。倾慕的读者一半生活在书的世界中,一般生活在现实的世界中。他的每个行动都被赋予了高尚的意义,重大的意义,因为读书的人愉快地设想自己已进入了书中生活——那种更高尚更持久的现实之中。

后来,由于成年人不再具有孩子般的需求,也由于青春期的成熟,因此读书的功能就已略有不同。这时读书人开始从书中借用日常生活中所没有的那种重大命运感觉。因为小说除传递情节、人物外,更为重要的是传递了令人迷惑的各种联系。这就是小说的目的和意义。作家有意创造的各种产品,如人物、情节被编制为一种更大的整体。最微小的动作或行为向前趋进,每一个行动都被贯穿到更大的环境中,从而产生了含蓄、人为的意义。我们自己的日常生活以各种方式走向未来,而书中人物的生活则是服务于既定目的的生活。作为读者我们不知不觉中领悟了这一点,并且我们可能开始认为我们的行为也同样都是命定的。读书时我们这样想是当然的,否则,我们仍将是书的奴仆。因此,我们变得重要了——正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我们寻求生活的意义与生活的答案。我们觉得自己生活得有意义,至少是按这种可能性去生活的。我不知道除了书籍之外何处还存在这种更持久的自动充电。电影过于短暂,看上去过于直观,无法产生这样的作用。电影持续时间不够,电影形象作用于记忆的方式与我们合拍的形象的作用方式大相径庭。当然,青少年并没有由日常的世界中汲取多少追求意义的动能,他需要借助某种东西保护自己免蹈其父母那种前途的覆辙。因为空洞的仪式及琐碎似乎主宰了他们的生活。

我忆起自己的盾牌就是一些陌生的孤独者。我到处搜寻描写捣蛋主角的小说。我用托马斯·沃尔夫、威廉·古德曼、J.D.赛林格等人的小说安慰自己,给自己增添力量。我把他们描述的情形变成了我的保护壳。当我发泄对现实世界的不平时,他们始终站在我一边,我从他们的榜样中获取力量来与父母、老师作对,我把他们的与众不同移植到了自己身上。他们与众不同,因为他们就是自己的小说描述的主题。我也曾经与众不同——至少是自己生活的主题。

在此我再次谈论阅读小说的问题——那些或多或少地模拟现实生活的长篇、短篇。这并非意味着这种类型优越于其他类型,但是,阅读非小说题材的作品产生的体验无法与阅读小说相比,阅读小说会产生某种特殊的变化。这种变化,或催化行动可认为在我们夸张地称作存在主义的自我形成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

我们阅读非小说作品——如历史作品或某项专题研究中的一个句子时——文字保持着精神运动,但并没有显著地改变精神。我们按己所需,去关注、接受信息,但是我们并没有重塑自我。我们在处理文字信息的内部区域时为其安排了一个位置,但我们自身并未发生变化,当然,除非我们遇到了能够变为我们自己的相关语言的思想,从而影响了对我们自身的理解。但即使如此,我们更多的是对那些我们开掘的意义产生反应,而非对这些文字产生反应。

现在请打开一本小说:

假如你确实想了解这件事,大概你最想知道的就是我的出生地,我那令人讨厌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的,以及所有的大卫·科波菲尔式的谎话。然而,如果你想知道真实情况的话,我也不会讲的。”

这也是一种信息,但是一种明显不同的信息。所以,我们就注意到了一种随意、异化了的直截了当且坚定的声音,通过这种声音我们得到了这句话的感觉。但是自我只要还没有活化,我们就既不能注意到这种声音也不能得到这种感觉。

读者想了解更多的东西,就必须打开自己的主观空间以容纳这些内容。打开这个空间是关键的一步,因为这需要暂时放开我们的定势心理及观念。在这个空间内,两种不同的现实混合于一处——作家的现实,读者的现实。一种混合生活即将开始,既非作家的生活也非完全书中人物的生活,也非完全是我们自己的生活,当然在神秘的读书催化过程中这些成分必须同时存在。

只有抛弃我们的世界,他的世界才能得以存在——不过这是小说的规律。我们用自己从现实中了解到的东西创造出他的现实世界的结构。但是,我们仍然存在。我们的意识,我们对生活的感觉渗入书中的人物,但十分奇怪的是他又是独立于我们的。这本小说可以说散发着读者的气味,吸收了读者反应的激情和领悟,随后又以艺术形式将其表现出来。因为与我们自己的这些方面有一些距离,所以我们(特别是作为青少年)又以半客观的形式将其进行了处理。我们开始理解到在更广阔的人类生态环境下这些东西何以具有重要的意义。

我们不会完全变成作者,但是我们遵从他所讲述的那个世界的规则,至少在阅读过程中是遵从这些规则的。我们摆脱了非本质的本体这个最沉重的层面以体验另一种感觉。而这另一种感觉及其世界反过来又是作家认识的产物。随着阅读的深入,我们发现作家的世界体现了某种完整性。合上书时,我们又恢复了自己的常态。这些观念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只在此刻这些观念才得到检验,被转换成新的形式,成为我们理解生活的本领。我们从小说中,从它提供的教训中学到的东西无法与我们在游离于习俗的界限时所学到的东西相提并论。反之,这些界限似乎更为独特,更像是我们自己的。我们理解二者的渗透程度,这是非常重要的知识。

回忆青少年读书时,我有一种强烈的双重意识。我还能记起自己仿佛主动掌握了某种秘密似地四处游荡。这个秘密同我们迷恋的具体故事内容并无多大关系,更多的是与我的想法有关,即我已脱离了中学那种狭窄、窘迫、经常有威胁感的环境。

这一切同自我形成有什么关系呢?与简单的逃避区别何在呢?我必须以我们读者自己的信念来回答这个问题。我感到,经常接触小说中表述的有意义的现实已开始在我身上留下了预期的印记。这些激发了我关于人生未来的坚定信念——我必须拥有人生的前途。即使对意义的认识,对命运的感觉不是来自我周围的环境,小说也能给予我生活的缘由和激励,仿佛这些是来自我周围的环境。的确,正是读书而非其他事情使我认识到我们能够生活,生活可以理解为统一的整体,产生意义的那种生活模式将会逐渐显露出来。我承认,随着时光的流逝,那种意识会更难以保持——人由于逐渐成长,逐渐淡忘青少年时期的那种迫切愿望,会感觉生活不甚有味——但是我不会梦想放弃生活的。如果缺乏信念,意识不到问题将来能够解决,那么日常生活中的事件会像一大堆彩珠没有绳子串着一样散落在那儿。

摘自《读书的挽歌》

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 2001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