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怀园语》
张廷玉(1672~1755),字衡臣,号研斋,桐城人。大学士张英次子。康熙十一年(1672 年)九月初九日生于北京。幼承家教,并相继受业于同乡倪伯醇和宜兴唐起裁等先生。10 岁能诵《尚书》、《毛诗》。16 岁回乡应童子试,被拔置县学第六名。17 岁与大司寇谥端恪公第六女姚氏结婚。26 岁(康熙三十六年)抵京参加会试,因父奉命为总裁官而回避不与试。 康熙四十四年以后,多次随从康熙南巡阅视河工、出口避暑及巡行蒙古诸部落等,“抱书珥笔”,与康熙相去咫尺。 康熙五十一年,授司经局洗马,掌管局事兼翰林院修撰。康熙五十五年,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康熙五十八年,受命领修《骈字类编》,历7 年而书成。康熙五十九年五月,授刑部左侍郎仍兼内阁批本,任后“殚心竭力,务求平允,不敢一事疏忽。”“每有重案,必披情愫以商榷。”该年冬,山东盐贩王美公等聚众劫夺盐店富户,又有青州生员鞠士林倡言异教,招集人数甚多,巡抚李树德下令捕缉,被捕者150 多人。奏到之日,康熙命张廷玉同都统陶赖、内阁学士登德前往济南,会同抚镇严审治罪。次年二月初三日,张廷玉等奉命出都。张廷玉“私心惴惴,几废寝食,以不称任使为惧。且同事二公皆为初交,未曾共事,恐有意见参差猜疑掣肘之患,一路同行,以诚信结之,渐知张廷玉之心迹矣。抵东后,穷日夜之力检阅卷案,因于大庭广众谓同事诸公曰,'此盗案非叛案也’。”即一一研究,作盗案归结,戮为首者7 人,戍35 人,无辜牵连者释放。六月授吏部左侍郎管右侍郎事,兼翰林院士。 雍正帝即位,张廷玉受命协同掌院学士阿克敦、励廷仪办理翰林院文章之事。十二月提升礼部尚书,充《世祖仁皇帝实录》副总裁官。雍正说:“汝世受国恩,又系皇考多年侍从之旧臣,当年圣德神功,无不亲知灼见,今应纂修《实录》之任,纪载详确,惟汝是赖。” 雍正元年(1723 年),复命直南书房,与朱轼、徐元梦、嵇曾筠为诸皇子师傅。四月为顺天乡试主考官。此时张廷玉子弟数人及长婿姚孔在京乡试,张廷玉奏请一体回避。雍正嘉其公慎,加太子太保。八月署理都察院事,兼管翰林院掌学院学士事。九月调户部尚书。十月殿试,开列读卷官,张廷玉以子弟应试例不列名,雍正帝不允,仍著读卷。张廷玉遂与诸大臣秉公校阅,取定甲乙,照例将前10 卷进呈御览。雍正帝阅至第五卷,大为嘉赏并要拔置一甲。张廷玉以该卷为弟张廷珩卷恳辞不可,雍正帝点头命置二甲第一。次日授张廷珩翰林院检讨,入直南书房。该科张廷、张若涵被授为庶吉士。一门三人同科入选,相传为科举未有之盛事。同月,张廷玉任四朝国史总裁官。 雍正二年正月,条奏江西、浙江等省“棚民”事。略言:浙江衢州军府、江西广信等府与福建连界,江西赣州等府又与广东连界。福建、广东无籍与流移失业者,入山垦种,搭棚居住,人数日多,其强悍者,辄出剽掠。请敕江浙督抚查明情况严加约束,秉公拣选才能操守兼优之员,保题补授,并取具五家连环互结及严行保甲之法,不时稽查,以维护治安。雍正帝阅后,下督抚议行。五月张廷玉为《大清会典》总裁官。雍正三年二月,任《圣祖仁皇帝治河方略》总裁官。三月,雍正帝躬耕籍田,张廷玉以大司农从耕。雍正四年,实授内阁大学士仍兼理户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事务。吏部奏请兼衔,又为文渊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是年三月,充《圣祖仁皇帝实录》总裁官。雍正五年十月,晋文华殿大学士。雍正帝谓其“身兼数职,夙夜在公”。雍正六年三月,晋保和殿大学士。不久又兼管吏部尚书事务。雍正七年,加少保。 雍正八年因西北用兵,雍正帝命设军机房,以怡亲王允祥、张廷玉和大学士蒋廷锡领其事。后改称办理军机处。张廷玉定规制:诸臣陈奏,常事用疏,自通政司上,下内阁拟旨;要事用摺,自奏事处上,下军机处拟旨,亲御笔批发。从此内阁权移至军机处,大学士必任军机大臣才能参预政事,每日奉召入对承旨,平章政事,参与机密。 雍正十一年三月殿试,张廷玉之子张若霭卷获一甲第三,张廷玉固辞不允。雍正帝闲论旧事时说:“大学士张廷玉,侍朕左右,敬慎小心,十一年如一日,其为人外和平而内方正,足办国家大事。”雍正十三年八月,雍正皇帝病危,张廷玉与庄亲王大学士鄂尔泰等同为顾命大臣。遗诏他日以张廷玉配享太庙。高宗即位,命总理事务,赐爵三等子,以张廷玉之子张若霭承袭。 乾隆元年(1736 年),奉命为皇子师,仍兼管翰林院事。二月,乾隆皇帝亲谒景陵,张廷玉与王大臣留京总理事务。自此,每次巡幸,总是留张廷玉总理事务。乾隆二年十一月,辞总理事务,晋爵三等伯,仍以张若霭袭。后命自兼,不必令张若霭袭。乾隆四年五月,加太保。 乾隆十三年正月,张廷玉以老病乞休,力言当退。乾隆帝执意坚留,严词拒归,又命举所谕宣告朝列,且允张廷玉解去兼管吏部职,如此,张廷玉不敢言去。然而张廷玉确实老病。乾隆十四年正月,命按照宋代文彦博例,张廷玉可以10 日一次至都堂议事,四、五日一次入内廷备顾问。同年冬,张廷玉请求暂归养病,乾隆帝命解所兼领监修、总裁诸职,并令军机大臣前往探望。张廷玉说:“受上恩不敢言去,私意愿得暂归。后年,上南巡,当于江宁迎驾。”乾隆帝乃让张廷玉辞官,命待明年春天舟行回乡,并制诗3 章赐张廷玉。张廷玉入谢说:“蒙世宗遗命配享太庙,上年奉恩谕,从祀元臣不宜归田终老,恐身后不获更蒙大典。免冠叩首,乞上一言为券。”乾隆帝意不悦,但仍为颁手诏,申世宗成命,且以诗示意,依明代刘基例,乞休后仍配享。次日,张廷玉遣子张若澄入谢。乾隆帝怒其不亲至,降旨诘责。军机大臣傅恒、汪由敦接旨,汪由敦为请宽恕,未能得允。又次日,张廷玉亲谢,乾隆帝责汪由敦漏言,降旨切责。廷臣请夺张廷玉官爵及罢配享。诏许削伯爵,以大学士原衔退休,仍配享。乾隆十五年二月,皇长子死,方初祭,张廷玉请南归,乾隆帝更怒,命以太庙配享诸臣名示张廷玉,命自审应否配享。张廷玉疏请罢配享治罪。乾隆帝用大学士九卿议,罢配享,免治罪。旋归。后又以四川学政编修朱荃坐罪,命张廷玉尽缴历年颁赐诸物。朱荃为张廷玉姻家,张廷玉曾荐举过他。乾隆二十年三月二十日,卒于里第,84 岁葬于龙眠山。命仍配享太庙,谥文和。清代汉大臣配享太庙,仅张廷玉一人。 张廷玉居官50 年,长词林27 年,主揆席24 年,赞画军国大政难于数计,无声色玩好之嗜,性情淡泊。著有:《传经堂集》、《焚馀集》、《澄怀园诗选》、《澄怀园载赓集》、《澄怀园文存》、《澄怀园语》、《澄怀主人自订年谱》等,另有疏稿等若干卷。 张廷玉有4 子3 女。长子张若霭,字晴岚,善书画。雍正十一年(1733 年)进士。授编修,直南书房,充军机章京。乾隆年间,屡迁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乾隆十一年,随从乾隆帝西巡,感染疾病,归京后去世。次子张若澄,字镜壑。乾隆十年进士,改庶吉士,直南书房,累官至内阁学士,亦工画。三子张若淑,荫封员外郎。四子张若,字圣泉,历官刑部主事、军机章京、郎中、云南江知府、太仆少卿、侍郎、兵部尚书等,历工、刑、户诸部,卒于嘉庆七年(1802 年)。赠太子少保,谥勤恪。 清张廷玉《澄怀园语》《澄怀园语》卷一
二、一语而干天地之和,一事而折生平之福,当时时留心体察,不可于细微处忽之。 三、昔我文端公时时以知命之学训子孙,晏闲之时则诵论语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盖穷通得失,天命既定,人岂能违?彼营营扰扰,趋利避害者,徒劳心力坏品行耳,究何能增减毫末哉!先兄宫詹公,习闻庭训,是以主试山左,即以不知命一节为题,惜乎能觉悟之人少也。 四、周易曰:吉人之辞寡,可见多言之人即为不吉,不吉则凶矣。趋吉避凶之道只在矢口间,朱子云:祸从口出。此言与周易相表里,黄山谷曰: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当终身诵之。 五、一言一动,常思有益于人,惟恐有损于人。不惟积德,亦是福相。 六、文端公对联曰:万类相感,以诚造物,最忌者巧。又曰:保家莫如择友,求名莫如读书。姚端恪公对联曰:常觉胸中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又虚直斋日记曰:我心有不快,而以戾气加人可乎?我事有未暇,而以缓人之急可乎?均当奉为座右铭。 七、天下之道,宽则能容,能容则物安,而己亦适。虽然宽之道亦难言矣,天下岂无有用宽而养奸贻患者乎?大抵内宽而外严,则庶几矣。 八、凡人病殁之后,其子孙家人往往以为庸医误投方药之所致,甚至有衔恨终身者。余尝笑曰:何其视我命太轻,而视医者之权太重若此耶。庸医用药差误,不过使病体缠绵,多延时日,不能速痊耳。若病至不起前数已定,虽卢扁岂能为功,乃归咎于庸医用药之不善不亦寃(yuan)哉? 九、世之有心计者,每行一事,必思算无遗策,夫使犹有遗策则多算,何为不过招刻薄之名,致众人怨恨而已。若果算无遗策,则上犯造物之怒,其为不祥莫大焉。 十、凡事当极不好处宜向好处想,当极好处宜向不好处想。 十一、人生荣辱进退皆有一定之数,宜以义命自安。 十二、为善所以端品行也,谓为善必获福,则亦尽有不获福者。譬如文字好,则中式世,亦岂无好文而不中者耶,但不可因好文不中,而遂不作好文耳。 十三、制行愈高,品望愈重,则人之伺之益密,而论之亦愈深。防检稍疏则声名俱损。 十四、凡事贵慎密,而国家之事尤不当轻向人言,观古人温室树可见,总之真神仙必不说上界事,其轻言祸福者,皆师巫邪术,惑世欺人之辈耳。 十五、同居共事则猜忌易生也,至于与我不相干涉之人,闻其有如意之事,而中心怅怅,闻有不如意之事,而喜谈乐道之,此皆忌心为之也。余观天下之人,坐此病者甚多,时时省察防闲,恐蹈此薄福之相,惟我俩先人忠厚仁慈,出于天性,每闻人忧戚患难之事,即愀然不快于心,只此一念,便为人情之所难,而贻子孙之福于无穷矣。 十六、古人以盛满为戒。尚书曰:世禄之家,鲜克由礼。盖席丰履厚,其心易于放逸,而又无端人正士、严师益友为之督责,匡救无怪乎流而不返也。譬如一器贮水,盈满虽置于安稳之地,尚虑有倾溢之患,若置之欹侧之地,又从而摇撼之。不但水至倾覆,即器亦不可保矣。处盛满而不知谨慎者,何以异是。 十七、吾人进德修业,未有不静而能有成者。太极图说曰: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大学曰: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且不独学问之道为然也,历观天下享遐龄膺厚福之人,未有不静者,静之时义大矣哉! 十八、人生乐事如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服饰之鲜、饮馔之丰洁、声技之靡丽,其为适意者,皆在外者也,而心之乐不乐不与也。惟有安分循理,不愧不怍,梦魂恬适,神气安闲,斯为吾心之真乐。彼富贵之人,穷施极欲,而心常戚戚,日夕忧虞者,吾不知其乐果何在也。 十九、凡人耳目听睹大率相同,若能神闲气静,则觉有异人处。 二十、余近蒙圣恩赐以广厦名园,深愧过分,昔文端公官宗伯时,屋止数楹,其后洊(cun)登台辅,数十年不易一椽,不增一瓦,曰:安敢为久远计耶?其谨如此,其俭如此,其刻刻求退如此,我后人岂可不知此意,而犹存见少之思耶? 二十一、大聪明人当困心衡虑之后,自然识见倍增,谨之又谨,慎之又慎,与其于放言高论中求乐境,何如于谨言慎行中求乐境耶? 二十二、人臣奉职惟以公正自守,毁誉在所不计,盖毁誉皆出于私心,我不肯徇人之私,则宁受人毁,不可受人誉也。 二十三、他山石曰:万病之毒皆生于浓,浓于声色生虚怯病,浓于货利生贪饕(tao)病,浓于功业生造作病,浓于名誉生矫激病。吾一味药解之曰:淡,吁斯言,诚药石哉! 二十四、人以不可行之事来求我,我直指其不可而谢绝之。彼必怫然不乐,然早断其妄念,亦一大阴德也。若犹豫含糊,使彼妄生觊觎或更以此得罪,此最造孽。人之精神力量,必使有余于事,而后不为事所苦,如饮酒者,能饮十杯,只饮八杯,则其量宽,然后有余,若饮十五杯则不能胜矣。 二十五、处顺境则退一步想,处逆境则进一步想。 二十六、为官第一要廉,养廉之道莫如能忍。尝记姚和修之言曰:有钱用钱,无钱用命。人能拼命强忍,不受非分之财,则于为官之道思过半矣。 二十七、人之葬坟,所以安先人也。葬后子孙昌盛,可以卜先人坟地之吉祥。若先存发福之心以求吉地,则不可。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平生锱铢必较,用尽心计以求赢余,造物嫉之,必使之用若泥沙以自罄其所有,夫劳苦而积之于平时,欢忻鼓舞而散之于一旦,则贪财果何所为耶?所以古人非道非义一介不取。 二十八、人家子弟承父祖之余荫,不能克家,而每好声伎,好古玩。好声伎者及身必败,好古玩者未有传及两世者,余见此多矣,故深以为戒。 二十九、昔人以论孟二语合成一联云:约失之鲜矣,诚乐莫大焉。余时佩服此十字。 三十、君子可欺以其方,若终身不被人欺,此必无之事。倘自谓人不能欺我,此至愚之见,即受欺之本也。 三十一、天下有学问、有识见、有福泽之人未有不静者。 三十二、天下矜才使气之人,一遇挫折,倍觉人所难堪,细思之,未必非福。 三十三、凡人好为翻案之论、好为翻案之文,是其胸襟褊浅处,即其学问偏僻处。孔子曰:中庸,不可能也。请看一部论语,何曾有一句新奇之语。 三十四、不深知“知人论世”四字之意,不可以读史。
二、孝昌程封翁汉舒笔记曰:人看得自己重,方能有耻。又曰:人世得意事,我觉得可耻,亦非易事。此有道之言也。 三、读《论语》觉得《孟子》太繁且甚费力,读《孟子》又觉诸子之书费力矣。不可不知。 四、孝昌程封翁汉舒曰:一家之中,老幼男女无一个规矩礼法,虽眼前兴旺,即此便是衰败景象。又曰:小小智巧用惯了,便入于下流。而不觉此二语乃治家训子弟之药石也。 五、凡人看得天下事太容易,由于未曾经历也。待人好为责备之论,由于声在局外人也。恕之一字,圣贤从天性中来,中人以上者则阅历而后得之,资秉庸暗者虽经阅历,而梦梦如初矣。 六、注解古人诗文者,每牵合附会以示淹博,是一大病。古人用事用意,有可以窥测者,有不可窥测者,若必欲强勉著笔,恐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不可不慎也。 七、欧阳公论诗曰: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工。此数语,看来浅近,而义蕴深长,得诗家之三味矣。 八、忧患皆从富贵中来,阅历久而后知之。 九、不虞之誉少,而求全之毁多,此人心厚薄所由分也。 十、孔子曰: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是圣人之心宁偏于厚,其异于常人者正在此。 十一、开卷有益,此古今不易之理。犹记吾友姚别峰有诗曰:掩书微笑破疑团。尤得开卷有益自然而然之乐境也。余深爱之。 十二、韩魏公遗事曰:公判京兆,日得侄孙书云,田产多为邻近侵占,欲经官陈理,公于书尾题诗一首云,“他人侵我且从伊,子细思量未有时,试上含光殿基看,秋风秋草正离离”,其后子孙繁衍,历华要者不可胜数,以其宽大之德致然也。先文端公日以逊让训子孙,《聪训斋语》往复数千言,剀切缠绵即是此意,从今日观之,从前让人无纤毫污损,而子孙荣显,颇为海内所推,孰非积德累仁之报哉! 十三、欧阳文忠公之子名发,述公事迹,有曰,公奉敕撰唐书,专成纪志表,而列传则宋公祁所撰。朝廷恐其体不一,诏公看详,令删为一体,公虽受命,退而曰,宋公于我为前辈,且各人所见不同,岂可悉如己意?于是一无所易。余览之为之三叹,每见读书人于他人著作,往往恣意吹求以炫己长,至于意见不同则坚执己见,百折不回,此等习气,虽贤者不免,览欧公遗事其亦知古人之忠厚固如是乎! 十四、盖天下之乐,莫乐于闲且静,果能领会此二字,不但有自适之趣,即治事读书必志气清明,精神完足,无障碍亏缺处。若日事笙歌,喧哗杂处,神志渐就昏惰,事务必至废弛,多费又其余事也。至于蓄优人于家,则更不可,此等轻儇(xuan)佻达之辈,日与子弟家人相处,渐染仿效,默夺潜移,日流于匪僻,其害有不可胜言者。余居京师久,见富贵家之蓄优人者或数年或数十年或一再传,而后必至家规荡弃、生计衰微,百不爽一。人情孰不为子孙计而乃图一时之娱乐,则后人无穷之患,不亦重可叹哉! 十五、邵康节尝诵希夷之语曰:得便宜事不可再作,得便宜处不可再去。又曰:落便宜处是得便宜。故康节诗云:珍重至人常有语,落便宜事得便宜。元遗山诗曰:得便宜处落便宜,木石痴儿自不知。此语常人皆能言之,而实能领会其意者,非见道最深之人,不足以语此也,余不敏,愿终身诵之。
二、乐道人之善,恶称人之恶。皆出于论语,可作书室对联,触目警心也。 三、明儒吕叔简先生坤曰:家人之害,莫大于卑幼各恣其无厌之情,而上之人阿其意,而不之禁;尤莫大于婢子造言,而妇人悦之,妇人附会而丈夫信之。禁此二害,而家不和睦者,鲜矣。又曰:今人骨肉之好不终,只为看得尔我二字太分晓。此二(瑕)语虽浅近,实居家之药石也。 四、董华亭宗伯曰:结千百人之欢,不如释一人之怨。余曰此长厚之言也。 五、山东曹县吕道人不知其年,问之亦不以实告,大约在百龄内外,善养生修炼之术,鹤发童颜,步履矍铄,终日不食亦不饥,顶心出香气,如麝檀硫磺。然此子亲见者以针(zhen)砭为人疗病,辄效赠以财物不受。曰:天下之物哪一件是我的?人曰:聊以表吾心耳。答曰:天下之物哪一件是你的?此二语予最爱之,可以警觉天下之贪取妄求而不知止足者。凡人度量广大、不嫉妒、不猜疑,乃己身享福之相,于人无所损益也。纵生性不能如此,亦当勉强而行之。彼幸灾乐祸之人,不过自成其薄福之相耳,于人又何损乎?不可不发深省。 六、吾乡左忠毅公举乡试,谒本房陈公大绶,陈勉以树立,却红柬不受,谓曰:今日行事节俭,即异日做官清,不就此站定脚跟,后难措手。呜呼,不矜细行,终累大德,前辈之谨小慎微如此,彼后生小子生富贵之家、染纨绔之习,何足以知之? 七、朱子口铭曰: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此语人人知之,且病与祸人人所恶也,而能致谨于入口出口之际者盖寡,则能忍之难也。书曰:必有忍,其乃有济。武王书铭曰:忍之须臾,乃全汝躯。昔人诗曰:忍过事堪喜。忍之时义大矣哉! 八、余五十年来留心默识彼语言不实之辈,一时可以欺世,而究竟飘荡于终身。凤鉴书所谓到老终无结果也,若怀私挟怨捏造蜚语害人名节身家者,厥后必有恶报,以予所见,屈指而数,未可以为天道渺茫,在可知不可知之间也。 九、武侯戒子书曰: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静无以成学。怠慢则不能研精,险躁则不能理性。予尝以静字训子弟,今再益以静以修身,学须静也二语,其中义蕴精微,非大有识见人不能理会。 十、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吾人必深知孟子不得已之苦衷,方可以读孟子,不然则书中可疑可议者,不可胜数也。 十一、邵康节诗曰:静处乾坤大,闲中日月长。“闲中日月长”人所知也,“静处乾坤大”人或未知也。予一生好静,于此中颇有领会,奈此身牵于职守,日在红尘扰攘中,常为设想曰,若能改静处为闹处,则有进步矣,惜乎其不能也。
二、予少时夜卧,难以成寐,既寐之后,一闻声息即醒。先兄宫詹公授以引睡之法,背读上论语数页或十数页,使心有所寄。予试之,果然。后推广其意,诵渊明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或钱考功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或陆放翁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皆古人潇洒闲适之句,神游其境,往往睡去。盖心不可有著,又不可一无所著也。 三、薛文清曰:多言最使人心志流荡,而气亦损,少言不惟养得德深,又养得气完。 四、陈眉公曰:颐卦,慎言语,节饮食。然口之所入,其祸小;口之所出,其罪多。故鬼谷子云:口可以饮,不可以言。又曰:圣人之言简,贤人之言明,众人之言多,小人之言妄。 五、伊川先生曰:只观发言之平易,躁妄便见,德之厚薄所养之深浅见。人论前辈之短曰:汝辈且取他长处。薛文清公曰:在古人之后,议古人之失,则易处古人之位;为古人之位,为古人之事则难。此处不可不深省。 六、陆士衡豪士赋云:身危由于势过,而不知去势以求安;祸积由于宠盛,而不知辞宠以招福。此富贵人之通病也。 七、李之彦曰:尝玩钱字,旁上著一戈字,下著一戈字,真杀人之物也,然则两戈争贝,岂非贱乎? 八、陈眉公曰:醉人胆大,与酒融洽故也。人能与义命融治,浩然之气自然充塞,何惧之有? 九、象山先生曰:学者不长进,只是好己胜,出一言,做一事,便道全是,岂有此理。古人惟贵知过则改,见善则迁。今各执己是,被人点破便愕然所以,不如古人先生。此言乃天下学者之通病,若能不蹈此病,则其天资识量过人远矣。倘见此而能省察悔悟,将来亦必有所成就。 十、古人云:教子之道有五,静其性,广其志,养其材,鼓其气,攻其病,废一不可。
清张廷玉《澄怀园语》节录
凡意念之所及、耳目之所经与典籍之所载,可以裨学问,扩充识见者,辄取片纸书之,纳敝箧之中。而日用纤细之事亦附及焉。
凡事贵慎密,而国家之事尤不当轻向人言,观古人温室树可见,总之真神仙必不说上界事,其轻言祸福者,皆师巫邪术,惑世欺人之辈耳。
大聪明人当困心衡虑之后,自然识见倍增,谨之又谨,慎之又慎,与其于放言高论中求乐境,何如于谨言慎行中求乐境耶?
朱子口铭曰: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此语人人知之,且病与祸人人所恶也,而能致谨于入口出口之际者盖寡,则能忍之难也。书曰:必有忍,其乃有济。武王书铭曰:忍之须臾,乃全汝躯。昔人诗曰:忍过事堪喜。忍之时义大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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