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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船在水上漂流,诗句被谁人打捞

 我是袋鼠 2015-04-11

?另一只纸船

——兼致李建春

◎作者:亦来

◎品荐:周伟驰


在此岸,它是它应该是的。

在彼岸,它是它可能是的。

当它是一只船,水在朽蚀它:

为木头钻榫眼,为铁松动筋骨。

如果你承认时间催人衰老并非捉弄,

我也接受这略显笨拙的欢乐。

你试图隐瞒的正是你渴望流露的,

你慷慨放弃的恰恰力所不逮。

我也见过纸船,在温驯的河流上,

捧着月亮筛缝里漏下的颗粒。

当意义如夜雾升起,它迟缓,克制,犹豫

像一个躲债人,像一个无债的盲人。

经过一段激流,它们全军覆没。

折纸人关注手上的动作,却忽略结果。

如何区别游戏与艺术?

“游戏顺流而下,艺术从下游跃出。”

于是稿纸变成了船,一只,又一只。

脸盆、浴缸,漂在月光里的尤其疯癫。

“多希望它们挤在一起,不是取暖,

而是为了在暖意中互相认识。”

但庄子说,不如相忘于江湖。

那么索性拆去船的形状。

一张满是皱褶的纸如何回到岁月的平整,

一首诗如何面对模糊的读者?

我在寻找,在构想,另一只纸船。

它没有折痕,无须为它腾出空间。

当它浮起、划行,从即将消逝的一瞬,

你会以为那是插上白鳍的羽毛球。

现在,可以为它选择一条河流,

尼罗、恒河,梦幻般的澜沧江……

或者就是你家乡腼腆的小溪,

流域呵,因它的小巧而波澜壮阔。

2006.5.18



一首诗歌最终被什么读者读到了,产生了怎样的效果,这常常是诗人们揪心的一个问题。追求“不朽”,大抵是人一个先天的倾向,从到处铭刻“某某到此一游”的普通游客陋习到独裁者在城市每个角落树立自己雕像的作派,及至于哲学和宗教对于“灵魂不朽”的假设和教条,都可以看出人超出自己肉身的时空局限的努力。诗歌直抵人的心灵,只需要一张纸(“立言”)即可,而不必非得“立德”“立功”伴随,因此,诗人是比帝王将相、巨贾土豪离“不朽”更近的一类人。试问,李白杜甫时代那些皇帝、名臣、酷吏、房地产开发商、书记县长和村长,有几个大家还叫得上名字呢?都被黄土埋没在历史的深处,永远消逝了。

这就是文字的力量之所在,也是诗人们的焦虑之所在。在西方近代,随着启蒙时代的来临,历史神学向历史哲学转变,“被上帝铭记”不再真切,“被未来铭记”和“被历史铭记”才是硬道理,十八世纪的“天城”理想的合理性建立在“未来”人民的验证上,神学的末世论变成了历史的末世论。反映在诗人们的心态上,就是要在未来的读者中找到知音,当然,最好是在现世就找到回声。这种焦虑自古就有,但现代尤其强烈。狄金森或许有上帝为知音,因此不着急尘世有多少人懂她,但是对于普希金和茨维塔耶娃这样悲惨的诗人来说,找到精神同伴成为他/她们活下去的理由,因此我们才能看到“非人手所造的纪念碑”、“致一百年以后的你”这样的动人诗篇。在朦胧诗先驱食指那里,“未来人们的眼睛”也成为坚持下去的理由。我相信对于每一个从事写作的人(无论是什么体裁),追求“不朽”都是他的潜意识里的动力。

亦来这首诗《另一只纸船》在我看来思考的正是这一个问题,可以说是“另一种元诗”。我们花那么多时间从事“无用”(不能带来实际效益)的诗歌写作,到底有什么意义?这些诗到处会不会有人读,又有几个人能够理解,理解了又有什么用?写作本身有意义吗?并且,到底什么是“意义”?

一首诗的写作,是“此岸”的作者竭尽全力经营的,是按照他所想的“应该”的样子创造出来的,但到了不可知的“彼岸”后,它变成一个诠释学上的“过度”或“不及”的“可能”,它的命运变得叵测起来。它漂流得越远,就越是会被时间和文化所腐蚀掉,象一枚在无数手指的辗转触摸中肖像磨损的硬币。作者在表诠和遮诠的交互中所欲达到的主观意图也许面目全非,全非他所能控制。一首首诗就如一只只纸船,在月光下的雾里出没,最终不知抵达了哪里,是否能给宇宙、给人间带去一些意义?而它们大都是沉没了,沉没在时间的洪流中,也许只具有“阶段性的意义”?折纸船的人就跟西西弗斯是一个种类。在纸船漂流的阶段当中,


当意义如夜雾升起,它迟缓,克制,犹豫

像一个躲债人,像一个无债的盲人。


是杰出的诗句。“当意义如夜雾升起”,可以是说诗句本身的意义,会在时间中随不同的人而衍生,但它仍旧是朦胧的,因此它已远离作者抵达到了别处,也可以说诗歌写作本身的意义,是渐进的、朦胧的、不确定不清晰的,“它迟缓,克制,犹豫/象一个躲债人,像一个无债的盲人”,是非常好的层层加深的比喻,“意义”象一个欠了别人(读者)债的人在躲闪、跑路,需要你去抓住,即使它不欠债,那也是一个“无债的盲人”,认识不清,动作不灵,你难以向他索要什么,他也难以向你指明什么。意义是一个无限的延后,是在不同时间和不同读者那里的“复写”和“分延”,并不能象铁锚一样把船“泊定”下来。

至于游戏与艺术(诗歌),在诗人看来,区别在于一个是“顺流而下”,一个是“从下游跃出”,这也许是在说一个是随时随机顺势湮没,一个是逆流而上,战胜湮没,符合西谚所谓“生命短暂而艺术永存”。当然,如果把诗歌当作一种人全神贯注地投入其中,乐而忘返的真正游戏,则这里的思想也是可以讨论的:人生的游戏和诗歌的游戏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在中国古代诗人那里,诗是行有余力之后(孔子)才写的,或者是生活的一个伴随式记录(如陶渊明),并非职业做诗家。作为人生的副产品(为人生而艺术),艺术却超越了人肉身的时空限制,拥有长远的生命,超越了此时此地的语意限制,而在未来拥有无限的诠释空间,是更丰盛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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