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比生命更加珍贵 ——海子之死与诗坛繁荣 作者:齐天母 今天4月2日,距3月26日的海子忌日正好一周,正是民俗所谓的“头七”,悲痛者仍旧哭泣不止,忘却的救主则早已降临,无论怎样惊天动地的死亡,又能怎样?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没有任何泪水能使死去的诗人重新变成花朵,更不会有任何死亡能使原本荒芜的诗坛一个春天就长出参天巨树。 所以,当我在这个诗人死亡的头七,当我再一次看到那个著名作家,在某次著名的演讲中,提出那个发人深省的问题时,我真有点出离愤怒了! 这个著名作家就中国当代文学问题进行演讲时,提出了一个问题:“中国作家为什么伟大的不多?”然后他自己回答说:“就是因为中国作家自杀的太少了。”“为什么自杀率越高就越容易出伟大作家呢?”他又自己揭示原因:一是“创新就像一条疯狗一样追着我们”,二是“精英意识会让人走向孤独”。结论是,这两点都会让作家感到痛苦和压力。 我想问:为什么这个“著名的作家”至今没有成为“伟大的作家”?是不是他年过八十却仍然苟活于世,一次都没有被创新这条疯狗追赶过,一点也没有因为精英意识走向孤独,因而一次都没死过?! 我还想问:如果所有被创新这条疯狗追赶的文化精英都去自杀了,谁来完成伟大的作品?难道这个时代所需要的仅仅是一部又一部用生命的过早凋谢来成就的行为主义作品?! 你看那荒芜的文坛诗坛上过早凋谢的生命之花: 大师王国维沉湖而死。1927年6月2日,二十世纪中国最伟大的学者和诗学家之一的王国维,于北京颐和园昆明湖鱼藻轩自沉而亡,死前一日留下遗书:“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五十之年的国学大师,如果不死,可以在国学的讲坛上培育多少参天大树? 诗人朱湘沉江而死。1933年12月5日,中国现代诗坛的重要诗人、二十年代清华园的四个学生诗人之一、被鲁迅称为“中国的济慈”的朱湘,不堪忍受穷困潦倒、颠沛流离的生活,乘坐上海开往南京的轮船至采石矶纵身跳入长江。年仅二十九岁、才华横溢的诗人,二十五岁即当担任国立安徽大学英文系主任的朱湘,如果不死,人生的道路又该如何延伸? 人民艺术家老舍沉湖而死。1966年8月24日,文艺界当之无愧的“劳动模范”,新中国第一位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写出了《四世同堂》《骆驼祥子》,中国现代小说家、杰出的语言大师舒庆春,不堪忍受文革的侮辱迫害,含冤自沉于北京太平湖。六十七岁的人民艺术家,如果不死,68年获提名且获投票第一的诺贝尔奖,如果不是由于生命的过早凋谢,能够遗憾地颁与川端康成吗? 翻译家傅雷服毒而死。1966年9月3日,在翻译巴尔扎克作品方面做出卓越贡献,以《傅雷家书》感动了一代又一代读者的著名翻译家、文艺评论家,不堪忍受文革的侮辱迫害,在家中服毒身亡,妻子朱梅馥同时自缢身亡。五十八岁的有用之身,如果不死,还能为后人带来多少宝贵的精神营养? 诗人陈梦家自缢而死。1966年9月3日,闻一多的得意弟子、曾与闻一多、徐志摩、朱湘一起被目为新月派四大诗人,同时也是中国史学界著名五大右派之一的著名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收藏家、诗人陈梦家,不堪文革残酷虐待,喝安眠药不死终于又自缢而亡。五十五岁的未老之身,如果不死,还能留下多少激情四射的诗篇、学界堪称独到的著述、稀世珍奇的明清家具? 作家杨朔之死。 1968年8月3日,曾深入前线写下无数表现中国人民抗日斗争生活的作品、曾以随军记者身份为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进行战地报道、作品充满歌颂新时代、新生活和普通劳动者激情、曾以《荔枝蜜》《茶花赋》《泰山极顶》影响一代读者心灵的著名作家、散文家杨朔,不堪忍受文革中的残酷迫害与折磨,要求上书毛主席和要求与单位领导谈话均遭拒绝之后,绝望中吞服安眠药自杀身亡。五十五岁的有为之年,如果不死,还能再登多少次泰山极顶,为后人酿多少甜蜜的荔枝蜜? 诗人闻捷煤气自杀。1971年1月10日,从抗战到新中国,曾经写下无数歌颂祖国、歌颂生活和爱情的红色爱国诗人,文革中被污蔑为反党反国家叛徒的著名诗人,在与著名女诗人戴厚英相爱一百天又因“跨阶级之恋”而被无情批判的绝望日子,吞煤气了断了生命。年仅四十八岁的生命,如果不死,又该绽放多少诗歌的花朵? 女诗人蝌蚪之死。1987年3月的一天,美丽善良才华横溢的女诗人蝌蚪,与同样才华横溢却用情不专的诗人江河结为连理,面对出轨却无法舍弃的丈夫,她选择用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割断自己大腿静脉,在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之后,安详地死去。三十三岁的美好女子,如果不死,能够孕育多少美好的花朵? 诗人海子卧轨而死。1989年3月26日,写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著名诗人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留下遗书:“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二十五岁的金色年华,如果不死,还能看多少人间花开? 诗人方向服毒自杀。1990年10月19日,中国当代诗坛不可缺席的一位诗人,最早发现“麦地”和“麦子”的麦田守望者,因为对爱情对生活的绝望服毒自杀。二十八岁的生命,如果不死,是否能用他的诗为更多的人指向更美好的方向? 诗人戈麦沉河而死。1991年9月24日,有北大“校园诗人”之称,在生前没有出过一本诗集死后却被无数人怀念的诗人,自沉于北京西郊万泉河。二十四岁正如一粒饱满的麦子的生命,如果不死,是否还能在诗歌的麦田里结出更多更饱满的麦粒? 诗人顾城自缢而死。1993年10月8日,新时期才华卓绝的浪漫主义诗人、朦胧诗派的重要代表,写出了“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的中国新诗经典名句,被称为“用一颗童心看世界的”童话诗人,想把谢烨和英儿两个女人都留在身边过童话般理想生活的浪漫诗人,不堪忍受爱人的离开,绝望中举起斧头砍死妻子后上吊自杀。三十七岁的生命,如果不死,是否可以找到生命的另一个通向美好的出口? 作家徐迟跳楼自杀。1996年12月13日,在当代报告文学领域做出了杰出贡献,以《哥德巴赫猜想》《地质之光》预示了科学文艺的春天的著名诗人、散文家、评论家,在武汉同济医院因病重跳楼自杀。对所有热爱他的亲人和读者,比死亡更让人悲痛的,是以这样惨方式来结束八十二岁的生命,是不是一种惨烈得不能让人接受的方式? 诗人昌耀跳楼而死。2000年3月23日,二十二岁即被打为右派,颠沛流离西北高地,把二十多年的流放生涯和始终的精神困顿,变成诗歌的理想主义和英雄情怀的诗人王昌耀,在肺癌的折磨中跳楼而死。六十四岁的苦难诗人,除了毁灭,还有没有别的出路? 女诗人谌烟服毒自杀。2004年6月3日,以细腻的笔触、真挚奔放的感情展现80后一代人的纠结、困惑、挣扎、绝望的校园诗人,在生命尚未完全绽放的花季猝然凋落。含苞待放的二十华年,如果不死,又能笑迎多少大好的春天? 诗人周建歧自缢而死。2005年11月11日,曾骄傲地走在集市上,知道自己还是一个诗人的唐山诗人,在三十四岁生日这一天,决绝地离开他热爱的诗歌和家人,在家中自缢身亡。这个冬天,这个本可以一溜烟蹲在村委会的墙脚下晒太阳的日子,这个仅仅三十四岁的生命,难道再也无所事事,只能化为一缕青烟了吗? 诗人余地割喉自杀。2007年10月4日,挑着一担行李来到春城昆明,寻找自己的诗歌和梦想的青年诗人余新进,难以挑动患肺癌的妻子和心脏病儿子这沉重的生活重担,在家中用一把并不锋利的菜刀终结了肩上的重担。在三十岁这个年龄,如果找他的不是死亡,而是救赎的诗歌和人民币,坟墓还会向一个怀抱梦想的灵魂敞开吗? 诗人吾同树自缢而死。2008年8月1日,出身贫苦,自小与母亲妹妹相依为命,曾被人称为“海子第二”的年轻诗人曾桓开,曾努力地煽动诗歌的翅膀想要飞翔,却依旧没能绕过潜伏在云周围的雷电,当房贷与生活的巨大压力折断他年轻的翅膀,他选择在家中自缢身亡,把二十九岁之后更加凌厉的雷电留给了更柔弱的肩膀。他爱的人都在云的下边,如果他再次鼓足勇气展开翅膀,是不是能够为她们抵挡苦难的风雨雷电? 诗人小招跳桥而死。2010年2月14日,情人节,《荒川爆笑团》男主角、爱写诗也爱旅行,曾用脚步丈量了无数山水,曾写出了诗集《我的希望在路上》的青年诗人李建辉,在湖南家乡跳桥自杀。从他放弃大学生活选择流浪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他必然腾跃而起的姿势,不是朝上飞翔,就是向下坠落。13年2月14日,他的三周年忌日,《诗歌周刊》把这期诗刊的封面给了他,我们可以在一个诗人的诗中纪念他,但,三十五岁意气风发的生命,本应写出多少指点江山的激扬文字? 诗人荒流自缢而死。2010年4月16日,流浪于雪域圣城十余载,曾多次获国家诗歌大奖、当选中国当代十大诗星的诗人陈雪涛,用一条洁白的哈达结束了三十七岁的生命。一个期待自己成为纯粹的诗人的青年,如果不死,喜马拉雅无数明媚的月光,照在他的酒杯中,是否真的会站起来一个纯粹的诗人? 诗人游复民自缢而死。2010年5月21日,在中国最基层的农村文化单位从事群众文化工作近三十年,创办鱼凫诗社和《鱼凫》诗刊,以诗歌来进行精神的另一种行走、被村民们亲切地称为“游诗人”游复民,不堪忍受疾病的折磨,在乡下家中柴房自缢身亡。在众多的金属面前,我们敬重好钢;在众多的死亡面前,我们是否能够接受:以五十六岁还可淬炼成钢的年纪,过早地退出了生活的烘炉? 女诗人马雁跳楼而死。2010年12月30日,在校期间策划组织了首届北大未名诗歌节、与友人一起创建了著名的新锐文化网站“新青年”的北大才女,用文字做着游吟诗人梦想的年轻诗人,在而立之年的三十一岁华年,没有乘坐过山车飞向未来,却在上海宾馆以一个飞翔的姿势永远地倒了下去。她跌落尘埃的第二天,2010年的12月31日,作家史铁生在与疾病不屈抗争近四十年之后,在北京病逝,死前留下了他的肝脏、脊椎和大脑,留下了地坛和关于生与死的思考: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三十一岁的生命,有多少美好的未来和诗歌在前方等待? 许立志跳楼而死。2014年10月1日国庆节,这个曾被誉为深圳打工诗人接班人的诗人,在举国同庆的节日,以跳楼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短暂的生命,死前留下的最后一首诗:“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但,他去后,这个世界真的变好了吗?他那贫寒的家,真的可以忘记这惨痛的死亡吗? 诗人卧夫之死。2014年4月16日,那个写诗和经商都很成功,做诗人和做朋友都很尽心的诗人,那个将自己的文化工作室设立在艺术家云集的北京宋庄,多次参与策划组织全国性诗歌文化活动,为众多诗人写下精彩诗评,以其独特的摄影视角记录了大量诗人脸谱,激发了一大批诗人和诗歌爱好者的创作热情的诗评家和诗歌文化活动家,那个钟爱、尊重诗歌和诗人,乐于助人,曾经为野蛮而悲伤的海子无限心疼并为海子修缮墓地的好人张辉,离开他的工作室,离开喧嚣的尘世,没带尘世所需的一切:手机、身份证、钱包,也没带粮食、蔬菜和一匹马,进入怀柔山林,在山上脱下衣服方方正正地包好,以赤字之身承受了山林之冷、绝食之饥,坦然等待死亡的降临,用七天时间完成了为自己安排的隆重的死亡仪式。只是,一个爱诗的好人离开了,他历尽千辛万苦遍访古今著名诗人故里,收集整理的大量名家诗人的第一手珍贵史料,初步完成编纂的《诗人地图》古代卷和当代卷,谁来出版发行?计划出版的《图说海子》谁来完稿?还有谁有激情有能力不遗余力地策划组织诗歌文化活动?他策划的“魔鬼宋庄”谁来完成? …… 我不知道,那些凋零的诗人选择用同一种最激烈的行为方式,抒写生命最后一首诗歌的时候,写下的都是同样的决绝: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但我知道,那些眼睁睁看着凋零一地的诗歌和诗人的人,又怎能不发出悲哀的叹息:诗人正在一个又一个死去,诗歌正在一步又一步走向死亡,教我如何不想你…… 那些用生命来热爱来捍卫的诗歌因此复兴了吗?诗坛因此繁荣了吗?没有。诗人死去了,还有诗歌吗?诗歌死去了,还有诗坛吗? 诗人方向服毒而死后,他的大学老师这样总结诗人的死因:“假如死因是箭,生命是箭靶,那么没有哪一支箭能单独射穿方向,但众箭齐发,一一命中靶心时,最后一支箭就可能把靶射穿。” 不是自杀率太低导致这个时代无法产生伟大的作家作品,而是万箭齐发的生活扼杀了伟大的文学和诗歌。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当我在文字中穿行的时候,我躲避了多少琐碎庸常的生活发出的万箭!那些想要坐上火车离开这个世界的人,那些走得越远飞得越高的人,当他们穿过物质的暗流和庸碌污浊的生活隧道,哪一个不曾伤痕累累?! 这就是诗人面对的无比惨痛的现实。当诗意的生命面对现实的万箭齐发,死去的不是诗人,就是诗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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