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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东:君子不在聪明,仁心不必无限

 东方竹马 2015-05-06

【四书问答】

4月8日网友肇基王绩先生提出问题: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

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请问,

夫子为什么不好好地回答呢?夫子反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还说,君子可以远远地走开(一说是设法救人),不可以被陷害;可以被欺骗,不可以被愚弄。这不是明哲保身么?如何与其一贯的仁道精神相配?

夫子对这一句的回答是否有违其本人一向倡导的“见义不为非君子”的观点?

下面我们给出解答


宰我在孔子的弟子当中,绝对是一个另类人物,因为他一方面位列孔门十哲之一,毫无疑问是孔子最优秀的弟子之一;另一方面他又在许多行为上,与孔子的教诲和儒家的精神格格不入,并因此让孔子感到非常不满和难堪。

比如

宰予旦寝,

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

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孔子本人是一个“发愤忘食,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人,同时不仅是儒家,包括整个中国的古代文化,都是以天人合一为其终极目标与原则,因此在行为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最基本的,天经地义的原则。

但是,宰予也就是宰我竟然“旦寝”——大白天睡觉,结果导致孔老夫子非常生气,不仅说他是朽木不可雕,烂泥不上墙。而且还因此,改变了对人的态度——看来,宰我当年在老师面前表决心的时候,说的还是蛮不错的,结果…

还有一次

哀公问社于宰我。

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

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哀公就是鲁哀公,“问社”就是向他请教有关社神的神位用什么木头的问题。面对一国之君的请教,无论于公于私都应当严肃对,严谨回应。结果,宰我的回答在知识上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在解释周朝人为什么要用栗木做社神的神位的原因的时候,宰我的回答——“使民战栗。”用今天话说,就完全是信口雌黄的胡说散讲了。

这当然让孔子感到既尴尬又无奈,只能说“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对已经既成事实的事情,干脆就不要再说什么。


这一次,宰我又非常无礼的来向老师请教问题——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

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宰我的问题,翻译过来是说——对于一个有仁德的人,告诉他:井里面有仁德,他会听信(而跳下去)吗?其实是通过一个假设,讲一个逻辑上的难题抛给了老师。

我们之所以说,宰我的这次提问是非常无礼的,是因为在这个问题中,存在着明显的戏谑,和刁难的成分。这既表现出提问者的轻佻,也表现出对被咨询者,也就是老师的不敬。这在儒家看来是非常无礼的。


所以,孔子的回答也分成了两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是直接针对其德行的批评,就是“何为其然也?”这一句,可以翻译为——怎么会这样呢?或者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其实就是在说,本来就不可能出现的一种情况,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问题?或者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提出问题呢?

第二个层次,才是针对宰我所提出的问题进行的解答,就是“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这一句,这个“可逝也”不是远远的走开的意思,而是走过去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君子可以促使他去探看,却不能让他跳下去。可以欺骗他,却不能让他感到迷惑。


在这个回答当中,又包含了两个方面的内容:

首先,君子只对仁德天道负责,不对聪明智慧负责

君子的本意就是君的儿子,是贵族的代名词。而在孔子之前的时代,只有贵族才有机会接受教育,因此君子/贵族就会在现实中,显得比普通人更加拥有智慧,更加聪明。

到了孔子的时代,虽然君子这个词已经逐渐的向有道德的人这个概念演变,但是其所指向的仍旧主要是受过教育的人,因为毕竟从整体上说,受教育程度与人的道德水准是成正比的。

所以,无论哪个时代的君子,都在现实中会表现出超越常人的智慧。

虽然这中智慧,在逻辑上是结果而不是原因——并不是因为拥有智慧,因为比别人聪明,才使得某人成了君子,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君子,所以有机会接受了更多教育,因此而表现的比别人更聪明。

但是,在现实之中,人们却往往会犯这种本末导致的逻辑错误,将某一类人在行为上的特征,当做了成为这一类人的原因。一味的对些外在的表现,由心向往之,而行效仿之,进而形成种种的做作与潮流。却忘记了那些真正本质的东西。


事实上这种行为远非宰我所独有,也不是平凡士庶的专利,比如,《论语》中还记录这样一件事——

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

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

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文中的这个“太宰”据说就是吴王夫差的丞相伯噽,这也是一位名动一时的政治家。但是他对“圣”的理解,同样也是本末倒置,以果为因的。


因为“圣”的本意是通,因此真正的圣人是指那些能够对万事万物一以贯之的人。只不过,由于他们掌握了能够一贯于万事万物之间的道理,所以往往会表现的多才多艺。但是,并不能说一个人因为多才多艺,才成为了一个圣人。或者说以是否多才多艺,来作为评判一个人是否是一个圣人的标准。

同样的道理,也不能用是否具有超凡的聪明,来作为评判一个人是不是一个君子。所以,孔子说“君子可逝也”,“可欺也”——君子完全可以被普通人骗到,甚至可以被一些小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因为,界定一个君子的标准,是他的思想和行为,是否违背了仁德,是否违背了仁爱的精神。而儒家讲的这个“仁”,并不是人为臆造出来的一个概念,而是对天道,或者说自然界中的客观规律的一种解释。换言之,儒家强调的仁爱,其实就是天道,就是客观规律在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规定的一种恰当的关系。


所以,对于一个君子来说,你虽然有可能欺骗他,但是却不能让他在“仁”这个问题上,产生丝毫的疑惑。这就是孔子说的“不可陷也”——“陷”就是跳下去,跳下去就既是对自己的不仁,也是对欺骗自己的那个人的不仁,因为这样他就成了一个杀人犯;“不可罔也”——“罔”是迷惑,不能使他迷惑,是因为他对什么是仁,什么是不仁,有着清晰的认识。


如何在二者之间形成协调呢?为什么一个对“仁”有着清晰的认识,和坚定的持守的人,又好像很容易被欺骗呢?又或者说,我们怎样才能骗到一个君子呢?

《孟子》中记载的一个,给出了完美的答案——

昔者有馈生鱼於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

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

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

意思是说——从前有人送活鱼给郑国的子产,子产命管理池沼的小吏把鱼养在池中。可是管理池沼的小吏把鱼做熟了,回来说:“刚开始放入池中,那些鱼显得疲弱而游得不太灵活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就灵活自在了,迅速地游动看不见了。”子产说:“算是找到了应该到的地方,找到了应该到的地方啊!”

管理池沼的小吏出来就说:“谁说子产有智慧?我已经把鱼做熟了吃掉,他还说:“找到了应该去的地方,找到了应该去的地方”。

关键是孟子最后做的这一句总结,“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对正人君子可以用合乎情理的方法来欺骗他,但很难用不合情理的事情来欺骗他。

原因就在于,一个君子在判断一件事情是否合理,是否能够接受的是,所考虑的唯一标准就是是否合乎道理。


再进一步的说,就是他在潜意识中,是愿意甚至期待那个合理的事情的出现的,因为合理的,合于天道的,就是“仁”的。所以,他的被骗,正是其仁爱精神的体现。

所以,有仁德的君子,在现实当中,往往都有点小迷糊。反过来,那些一脑门子精神头的人,往往都是小人。

所以,老子说:

我愚人之心也,沌沌兮。

俗人昭昭,我独若昏兮。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兮。惚兮,其若海;恍兮,若无所止。

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以鄙。


这是我们从孔子的回答中,能够直接看到的一层含义。

但是,读《论语》不能仅仅停留在文字的表面,还要善于进行更进一步的思考,善于透过文字,去进一步的探索更深层次的内涵。

只要我们稍微的再深入一步,就会发现,在这段对话中还隐藏着另外一层含义,那就是——仁(的行为)并不是无限的,而应当是有限的


因为,宰我的这个问题,其实是由当时被广泛引用,甚至到了孟子的时代还在引用的一个,关于看到小孩子坠井,到底该不该救,会不会救,该怎么救的命题。围绕着这个命题,就会引申出关于“仁”的种种认识。

所以,宰我说“井有仁焉”,其实是假设有一个孩子调到井里去了,按照所谓“仁”的精神,显然应当去救。那么由此推演,假如一个孩子已经掉进井里了,那么我们再义无反顾的跳下去,也就用自己的生命,成就自己的终极仁德。所以说“仁”在井里。

这个假设实际上是在说,假如一个人认同了“仁”这种精神,并且将奉行“仁”视为自己的一种责任,那么他在对“仁”的实践上,就应当是无限的。

但这并不是儒家的真实思想,因为儒家的“仁”是顺和于天道的恶,因此是以对自己的“仁”与“爱”为基础的。(请参阅《真诚的爱自己,就是爱世界》一文)


所以,儒家的“仁”在行为上不是无限的,而是有限的。我们举两个例子:

第一个,孟子说:

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

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在同一个房间里的人发生了殴斗,那么我们不顾一切(来不及将头发束好,来不及将帽带系上)的去求援/劝阻,是正确的。但如果是乡邻之间(有理由说明自己不知道),那么再不顾一切的去求援/劝阻,那就糊涂了,即使关闭门窗(假装不知道)也是可以的。


为什么可以这样?这岂不是明哲保身吗?我们看第二个例子

曾子居武城,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诸?

曰:无寓人於我室,毁伤其薪木。

寇退,则曰:修我墙屋,我将反。

寇退,曾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则先去以为民望;寇退则反,殆於不可。

沈犹行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犹有负刍之祸,从先生者七十人,未有与焉。

子思居於卫,有齐寇。或曰:寇至,盍去诸?

子思曰:如伋去,君谁与守?

孟子曰:

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师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则皆然。

我们重点看孟子的这句总结,一言而蔽之,就是各自都尽自己的本分,按照自己的本分,来分享自己的权利,承担自己的责任。

曾子,扮演的是师长,是长辈的角色,因此没有与城池共存亡的责任,因此就可以坦然的以保护自己的生命为首要,这是“仁”。

子思,扮演的是臣子,是晚辈的角色,就应当与城池生死与共,这也是“仁”。


这就是《中庸》说的“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什么叫“不愿乎其外”,通俗的说,就是不用去考虑外面的,世俗的是是非非。用儒家自己的话来表达,就是“慎其独也”,就是保持内心的清澈纯洁。

否则,跨越了自己的本分,去做所谓“仁”,就是不真诚,就是自欺欺人,就是虚伪,就是做作,就是沽名钓誉。

虽然,这种人往往在社会上有个好名声,但是孔子对这种人十分鄙视——

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醢焉,乞诸其邻而与之。

有人来借醋,明明自己家里没有,直接告诉人家就是了,却跑到邻居中去借来,再借给别人。目的是什么?无外乎是人家口中的一声“好”嘛。

为了讨得一声“好”,就活的这么累,不是虚伪和做作又是什么呢?

所以,为什么说“仁者不忧”呢?就是因为真正的“仁者”都很真诚,都懂得仁(的行为)并不是无限的,而应当是有限的的道理,都能够“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都能够安于自己的本分,真诚的活着,而不为他人的好恶所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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