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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乘卷五
摺差
四川武弁某，赍摺入都，限日行三百里，惫甚。时冬月望后，白昼苦短。薄暮，路逢古庙，天色已曛，思入庙暂憩，俟月出再行。下马入庙，见衰草败叶，填塞没径，并无僧道；佛殿二重，前殿正中供佛香火断绝；两偏厢房，西已倾圮，东厢房中停枯柩，双扉半掩；殿后小院，桤树数株，皆粗十围，爰系马树间，仍到前殿。瞷佛座下洞然中空，可容一人，四围嵌木板，颇可避风，乃解佩刀置佛龛中，展被座下。甫经偃仰，闻马蹄声自远渐近，倏至庙前，姑就板窍窥之。月裁出山，形状隐约可辨，前一老者乘马，修髯垂胸，年约五十许，气象壮伟；后一少年徒步相从，貌亦魁梧。老者下马，以鞭授少年，相将入庙，系马西楹。老者命铺褥殿阶，居中端坐，少年屏息侍立，意殊惶悚。忽闻老者叱曰：“我自弱冠浪迹江湖，虽藉猎获为生，然必取之有道，丝毫不敢狂悖，妄肆淫杀，有干天遣。至今三十馀年，幸逃法网，清夜扪心，未尝不职此之故。不图汝甫入吾门，便乱吾法。前日之役，若非我独殿后，汝曹二十馀人，能一得生者乎？”少年鞠躬对曰：“唯唯，佥谓幸赖吾师虎威，各叨幸免。”老者又冷笑曰：“后闻其家有少妇，守节抚孤，汝入其室，既污其母，又杀其雏，汝心安乎！似此恶毒残忍，令人发指，皇天有知，决不恕汝！一时侥幸漏网，终必不免于大辟。有日擒获，实为吾党之累！汝试思之，我尚能贷汝乎？”少年闻之，仓皇伏地叩首，曰：“弟子罪该万死，求师息怒，愿受责罚。”老者唾其面曰：“囨！汝尚欲求生乎？圣人之道，不外一恕字，汝家亦有妇孺，罹此惨辱，汝心甘乎？毋多言！”拔所佩刀授之曰：“速伏刃以谢寡妇，且慰孺子之魂可也！”少年果受刀，再拜，自刭而死。老者起立，顾尸长叹，拾刀拭血，弢而佩之，又自取褥覆马背，牵出门外，乘之鞭驰而去。某闻之历历，初颇愕悸，以老者所言居然盗不离道，不禁点首称叹。月色将中，不敢再寝，将起赶路，突闻东厢噭然有声，厉如老枭，某大惊，姑再窥之。俄，东厢房门启，一物自内出，长丈许，遍体白毛蒙茸，走至院中，东向望月，目光睒睗，烱若挚电。俯视地上死尸，拊掌狂笑，试蹴以足，复佝身抱尸起，将首级摘掷地下，褫去衣服，始则就腔饮血，继则咀胾嚼骨，齿牙轧轧，如猫食鼠，久之始尽。又将首级拾起，撩发作浑脱舞（浑脱舞原名《泼寒胡戏》，又名《苏幕遮》（波斯语“披巾”）。北周及初唐舞蹈。出自伊朗，由龟兹传入中原。北周大象元年腊月在正武殿上使胡人作此舞，以水互浇身子，谓之乞寒。唐代以武后、中宗时为最盛行、不但都市相率为之，宫廷中亦舞《浑脱》。此舞原在隆冬举行，张说《苏幕遮》诗云：“腊月凝阴积帝台，豪歌急鼓送寒来。”由于舞时“挥水投泥”，戏谑成份较浓，而且“裸体跳足”，“腾逐喧噪”，更被认为“亵比齐优”，有伤“盛德”，故吕元泰、张说、韩朝宗等大臣上疏进谏，泼水而舞的形式终于于开元元年禁断。此舞有乐器伴奏，有面具，有时“持?索、搭钩捉人为戏”。后来《浑脱》和《剑器》二舞同演，甚至糅在一起。宋代宫廷队舞小儿队有《玉免浑脱队舞》，头戴玉兔冠。一说，浑脱乃酒囊、皮船、口袋等。），左盘右旋，乐不可支。隐隐遥听村鸡鸣，其物张皇四顾，掷去首级，复对月掀唇狂笑，拊掌者再，徐徐入东厢房去。某毛发森竖，骇汗浃衣，悄起蹑足，将所赍摺束被中，缚负背上，往后院牵马出门，跨鞍疾驰。约行五里许，忽忆所佩刀脱置佛龛，仓卒未及携带。庙中死人尸为怪物所食，仅存首级衣服，日后必为疑谳，刀上故錾己姓名，恐因刀牵连，受累难免；欲返身携取，又恐东厢怪物复出，难与抵敌，踌躇再四，意鸡已鸣，怪物当不足为患，决意策转马头。至庙下马，轻步趋赴佛龛，取刀疾出，果闻东厢房棺盖格格作响，骇甚，飞身上马，绝尘疾驰五十里，东方大明，心始帖然。
里乘子曰：老者殆盗而近于道者欤？所言不外天理人情，此可谓盗不盗，非常盗也已！少年所谓死有馀辜，尸葬怪腹，亦天罚所及也。惟此弁欲图少憩，意外搅扰，不少交睫，所窥二事，是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返身取刀，不为无识，然出险入险，胆略实属不弱。我今闻之，毛发犹为之森竖也。
摺差
四川武官某，怀揣着奏折入都，限定日行三百里，疲惫不堪。当时正值冬日农历十五之后，白昼越来越短。傍晚，在路上碰到一个古庙，天色已黑，想着在庙里暂时歇宿，等到月亮出来后再走。下马入庙，看到枯草败叶，将道路掩盖，并没有僧道的影子，佛殿二重，前殿正中供佛香火断绝；两侧厢房，西面的已经倒塌，东厢房中停放一具枯朽的棺柩，两扇门半掩着；佛殿后小院落，种植着几棵杞树，都有十围的粗细，于是将马匹系在树间，仍旧到前殿。探视佛座下面中间空着一个洞口，可以容纳一人，在四周嵌上木板，还可以避风，于是解下佩刀放在佛龛中，铺好被褥坐下休息。刚刚仰面躺下，听到马蹄声从远而近，很快的来到庙前，武官姑且在木板缝隙中向外窥视。这时月亮刚刚升起，形状隐约可辨，只见前面一个老者乘马，长须垂胸，年纪大约在五十岁上下，风度伟岸，气派不凡；后面一个少年徒步相随，相貌也很魁梧。老者下马，将马鞭交给少年，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古庙，在西侧的堂屋前面的柱子上拴好马匹。老者命少年在殿前台阶上铺展被褥，在中间端坐，少年屏息在一旁侍立，看他神情非常惊惶恐惧。忽然听到老者喝斥道：“我从二十岁浪迹江湖，虽然借劫掠为生，但是一定取之有道，丝毫不敢狂妄悖逆，妄自肆虐奸淫杀戮，致使冒犯上天的谴责。至今三十余年，幸而逃脱法网，清夜扪心自我反省，未尝不是因为从事这种职业的缘故。不想你刚刚入我门下，便乱了我的法度。前日一战，若非我单独殿后，你们二十余人，还能有一人活命吗？”少年鞠躬答道：“是是！都说幸亏仰赖师父您的虎威，大家才蒙幸免于难。”老者冷笑道：“后来听说那家有少妇，守寡抚育孤儿，你进她的房间，先奸污他的妻子，又杀了他的幼子，你能心安吗？像你这样恶毒残忍，令人发指，皇天有知，绝不宽恕你！虽然一时侥幸漏网，终究一定不免于死刑的惩罚。如果哪天被擒获，实在是我辈同党的累赘！你自己试着想想看，我还能饶恕你吗？”少年听了，仓皇地伏在地上，说道：“弟子罪该万死，求师父息怒，愿意受你责罚。”老者在他脸上吐唾沫说道：“呸！你还想求生吗？圣人之道，不外乎一个‘恕’字，你家里也有妇孺，遭受这样凄惨的侮辱，你能心甘情愿吗？不要再多说了！”拔出身上的佩刀嫁给他说道：“赶快死在刀下向寡妇谢罪，并且以慰孺子的在天之灵！这样可以了！”少年果然接过佩刀，向老者再拜，自己抹脖子自杀了。老者站起身，对着尸体长叹，拾起佩刀抹干血迹，收藏在刀鞘中佩在身上，又自取被褥覆盖在马背上，牵出门外，乘上马背鞭策疾驰而去。武官某听得历历在耳，最初很觉惊愕心跳，因为老者所言居然身为强盗而没有背离道义，不禁点头称叹。
这时月色正在中天，不敢再睡觉，正要起来赶路，突然听到东厢房有叫声传出，尖厉如同苍老的猫头鹰，武官大惊，姑且再窥探情况。一会儿，东厢房门开启，一个东西从里面出来，有一丈来长，通体长着白色茸毛，走到院中，向东方望月，眨巴着眼睛，目光闪烁，亮如闪电。俯视着地上死尸，拍掌狂笑，试着用脚踢踏，又弯下身来抱起尸体，将头颅摘下掷在地上，剥去衣服，开始就着头腔饮血，接着咀嚼尸体的皮肉骨头，牙齿交错的声音不绝于耳，如同猫吃耗子，很久才将尸体吃尽。又将头颅拾起，撩起头发跳起波斯胡人的浑脱舞，左盘右旋，乐不可支。隐隐约约听到村鸡报晓的声音，那个东西张皇着四处观望，抛去头颅，又对着月亮咧嘴狂笑，再三地拍掌，徐徐进入东厢房里面。武官毛骨悚然，汗水湿透了衣裳，蹑手蹑脚地悄悄起身，将怀揣的奏折裹束在被褥中，绑缚在背上，往后院牵马出门，跨上马鞍疾驰。大约行了五里路，忽然回忆起身上的佩刀还解下放在佛龛中，仓猝之间没来得及携带。庙中死人的尸体被怪物所吞食，仅仅存留头颅和衣服，日后一定成为疑难案件，佩刀上面还刻着自己的姓名，恐怕因为佩刀牵连，难免受到拖累；想要返回携取，又害怕东厢房怪物再出来，难和它抵敌，踌躇再三，寻思村鸡已经鸣叫，怪物应当不足为虑，决意调转马头。来到庙里下马，轻手轻脚前往佛龛，取出佩刀疾速奔出，果然听到东厢房棺材盖格格作响，心里恐惧已极，飞身上马，绝尘疾驰五十里，东方大明，心里才觉得稳当。
里乘子说：“老者虽然是强盗之流不已几乎近于道义了吗？所言不外乎天理人情，这可以说是强盗而不是强盗了，不是寻常所说的强盗了啊！少年所谓死有余辜，尸体被怪物吞吃，也是上天对他惩罚的手段啊！只是这个武官想要在此稍作停留，突发意外的搅扰，令他不得片刻歇息，他所窥见的两件事，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情。见他返身取刀，不能说他没有胆识，但是刚逃离险情，又回身涉险，胆略真是不弱。我现在听到，还不禁为他感到毛骨悚然呢。”
欧公子
粤东慈云庵内供观音大士，香火极盛。比邱尼繁有徒，绾髻缠足，衣饰与人家闺阁无异。托名清净法场，其实色界情天，较勾栏为尤甚。少年美男子无意独身误入，必使身登佛国，生还无望也。有欧公子者，甫成童，貌媲曲逆。春日踏青，偶过庵外，见倚门两尼，一年可十七八，一裁及笄，色皆娇艳，而少者尤幽媚，目盼笑倩，风致天成。童子何知，不觉停趾注目，爱恋綦切。两尼见公子眈眈，长者笑附少者，不知作何耳语，便向招手，公子大喜，趋就之。长者遽挽其袂，向内偕行，少者缓步相从。既至内室，床奁陈设，珍丽异常，炉焚龙涎、百和等香，薰脑袭髓。拉公子并坐榻上，锦衾绣褥，俱极软腻，命小鬟进茶，手捧献公子，展问姓名门第。自言妙梅，法号净影，此间三十六花禅，己行十九，君在此小住，当共相见。公子问：“少者何名？何遽不见？”净影笑曰：“渠名妙莲，法号净香。齿最稚，向羞见生客，熟则可常相聚。君但宽心住此，此间饮食起居，无不可惟君所欲，恐历久厮熟，君当乐死不愿生也。”正絮语间，忽闻屧声杂沓，环佩丁当，遥从门外笑语喧呼曰：“闻十九婢招有嘉客，何秘而独乐，不使人知耶？”净影谓公子曰：“三姊领群姊妹至矣。”俄已入房，生起问讯。三姊妙兰净因，四姊妙苹净尘，七姊妙桂净蟾，九姊妙贝净果，十二姊妙华净鬘，十七姊妙芷净珠，廿四妹妙菊净韵，廿五妹妙藻净思，卅妹妙桃净祓，卅一妹妙杏净嫣，卅三妹妙葵净愫，卅四妹妙蕙净质，共十二人。净影俱一一为道名号，并为言公子姓名门第。公子视群姝，异姿同妍，目不暇给。净因笑问净影：“卿何以款嘉客？容我辈闯席否？”净影笑曰：“仓猝主人，正虑无以款客，得众姊妹陪话，甚善！”乃并列两几，水陆杂陈，各序齿环公子而坐，流觞拇战，轰饮酣嬉。漏二下，甫罢席，净因率众兴辞曰：“今日叨陪嘉客，当报知诸姐妹，迭为宾主，以飨馆甥。公子解人，当不见却？”公子唯唯。净因又笑曰：“吉席头筹，须让十九妹独占，我辈合当速退，毋令人生憎。”临行，又携公子手端详良久，笑曰：“个儿郎似好花初苞，恐不经风狂雨暴，梅妹须温存爱惜之。”群姊妹同胡卢一笑而散。净影送众出，命婢剪烛拽门，笑抚公子肩调之曰：“君日间眈眈注视，何为也？”公子红晕两颊，笑不能答。净影益怜之，爰自缓私小结束，又为公子脱衣，趣与共寝。公子情窦虽开，未经人道，床笫间惟净影实左右之。事讫，叹谓公子曰：“妾命薄，堕落空门。儿时一念之差，误破清戒，辄自悔恨。今年甫十八，破戒以来，三年于兹，接君才得二人，缘一误不敢再误，倘非其人，誓不苟合。今偶然遇君，竟不能自持。君自是佳公子，前程远大，与妾相守，当可无患，然此间瑕瑜不一，恐一旦为众所劫，妾虽欲护持，力寡难敌，奈何！大抵达人贵于应变，可行可止，权自己操，切勿乘兴不自珍重，致贻后患，而怨妾作俑也！”公子慰之曰：“卿所言字字珠玉，小生敢不敬佩！容归家禀白高堂，求卿与共白首，毋多虑也！”净影叹曰：“此固大好事，但恐不能耳！”公子问：“何以故？”曰：“难言也！”听鸡已鸣，遂重作阳台之梦。梦觉，日已照窗，净影推公子起曰：“贪话失眠，未免为群婢所笑。可以兴矣。”相将结束盥漱。甫毕，大姊名妙莼、号净丝者已率众姊妹联袂而至，搴帷入房，笑曰：“昨日鹾贾招同众姊妹作珠江之游，归已夜漏过四十刻，闻梅妹召有嘉客，竟致失陪，今特邀众同来谢罪。”净影含羞答曰：“正拟栉沐往省姊妹，不谓玉趾同降。”于是二姊妙松净贞、五姊妙柽净婉、六姊妙蕉净书、十四姊妙苔净钿、十五姊妙蒲净石、十六姊妙杉净碧、十八姊妙萱净忘、二十妹妙萝净烟、廿三妹妙芝净灵、廿六妹妙蕣净英、廿七妹妙薇净浣、廿九妹妙鹃净宇、卅五妹妙蘅净佩等俱各与公子问讯。大姊净丝凝视公子，戏曰：“是儿粉搓玉琢，莫怪阿梅玩弄忘晓。”又顾谓净影曰：“我等已议，迭为东道，愚姊忝居长，已备小宴，且同众先往客厅敬候，十九妹须代作主人，即速偕客惠临，免使久待。”净影曰：“诺。”净丝等既去，净影又坚嘱公子曰：“妾承谬爱，三生有幸，今大姊招饮，又不敢辞，但恐此后恒饮纠缠，皆居君为奇货，争宠献媚，必荡君心。妾腆且弱，力难抗众，不能再侍衾枕。昨夜所言切须留意，倘高兴欲图兼爱，则性命休矣！不可不慎，切记！切记！”公子笑曰：“卿太过虑，何至若是。”净影叹曰：“但愿不至若是，便为幸事！”乃携手同至客厅，则见珠围翠绕，群花毕集，八姊妙橼净栾、十姊妙椒净馨、十一姊妙蒂净根、十三姊妙樱净含、廿一妹妙桐净徽、廿二妹妙蓉净裳、廿八妹妙竹净修、卅二妹妙棠净海等咸在，净影一一道其排行名字，公子俱合十为礼。环视众姊妹，修短秾纤，无不得中合度；惟不见净香，心窃讶之，附耳以叩净影，答曰：“渠自有事，君在此，日久何愁不见！”是日厅中共设五席，如梅花式，团栾环列。净丝肃公子坐客位，自坐主位，馀各按排行环坐。珍羞叠进，异味多莫能名，酒亦甘芳。公子量固豪，群姊妹皆工歌，故奏淫靡之音，丝竹檀槽，一时并作。公子目娱耳悦，实难自持。群约轮流把盏，公子雅不欲却，左酬右应，乐而忘死。净影或为乞免，佥谓：“公子自乐之，干卿甚事！一夜假伉俪，那便如此丑态！令人齿冷！”净影乃不敢再言。日昳罢席，大姊净丝便下逐客令曰：“诸妹且退。”众各会意告辞。净影无可如何，悄摄公子衣，示之以目，公子含笑点首。众等既去，净丝携公子至房，陈设较净影尤精。更漏初下，即趣就寝。盖三十六花禅中，惟大姊二十有三，二姊三姊俱二十有一，其余所谓姊者，皆二十不足、十八有馀；所谓妹者，皆十五六七，齿序长幼，不过计以日月而已。净丝幼受本师秘传内视（内视又称内观。指在排除外界干扰，没有浮思杂念的情况下，合闭双目，观窥躯体某一部位，又称内观，其目的是为了入静。）法，师圆寂后，诸妹叩求，吝不肯授，虽齿稍长，望之如十七八岁。公子领略秘趣，视净影味同嚼蜡，岂复尚忆其所嘱？从此与净丝情倍亲昵。净丝又能迎合其意，日招二三姊同床迭荐，恣其媟狎，不半月，诸姊妹轮接已遍。众喜净丝不妒，皆曲意事之。间招净影，耻其所为，辄婉辞之，惟窃为公子寒心。公子自遇净丝，日得群美同乐，绝不复思净影，以畏其絮聒，竟不敢至其室；偶而相遇，勉寒暄一二语，即远而避之。净影窥其意，亦不便过于亲近。瞬届端阳，置酒贺节。天气初热，众姊妹与公子狎习既惯，酒酣益复忘形，各脱却亵衣，裸体仅着诃黎子，各口含酒釂公子，公子亦含酒递酬之，强酬净影，拒不肯受，众厌净影矫，同互诮让之。五姊净婉笑曰：“人各有志，不必相强！十九妹不喜从众，亦姑听之，且我辈得识公子，实自十九妹始，不可忘也。”二姊净贞笑曰：“五妹之言是也。”大姊净丝笑曰：“吾师临终授我至宝，谓他日如遇可意郎君，遵而行之，一生受用不尽。既遇公子，当与妹等共试之。”乃命侍儿：“速将衣箱中黄缎袱所裹一册携来。”俄顷捧至。置几上，将袱解开，众挨肩共视，乃册页一本，宋锦装面，上粘泥金笺，签文待诏（翰林制度是从唐至清特有的一项职官制度。“翰林”之名汉代已有，本指文学之林，是文翰荟萃所在。唐代开始作为官及官署名，最初的性质是“天下以艺能技术见召者之所处也”（《唐会要》卷57“翰林”），文学、经术、僧道、书画、琴棋、阴阳等各色人士以其专长听候君主召见，称“翰林待诏”。唐玄宗时，较多地选用文学士人，称“翰林供奉”，用于起草诏令，议论时事。）书“元宫演楪儿图”六字。将册展开，前褾藏金笺两页，许高阳隶书“三十六宫皆是春”七字，入后三十六册，皆周东邨工笔所画秘戏图，穷形尽态，神情活现。每阅一册，互相赞叹，净影略观二三册，便独起倚阑他视，若有所思，众亦不以为意。净丝将公子拥坐膝上，手指口授，义蕴毕宣。公子见所未见，重以净丝善于说法，更闻所未闻，实欲按图一一亲试而后快。净丝已窥其意，命婢拂拭杨妃榻，铺以龙须锦席，净影独自告辞，众亦不留。公子见净影已去，益无忌惮，与众姊妹临摹粉本，一页不肯遗漏，卜昼卜夜，犹嫌未足。净影侦其所为，不忍坐视其死，瞰无人时，邀公子于僻处，泣谏曰：“君不听妾言，死期伊迩。妾悔不合招君入室！倘有不虞，妾实为罪之魁！故不忍不谏。谏而听之，君之幸也；不听，他日九原亦可不怨妾也！君本雏弱书生，欲以一雄敌群雌，不死何待乎！愿熟思之。”公子笑曰：“卿言是也，敬闻命矣。然未免咒我太甚，何至若是！卿请毋虑。”净影叹曰：“痴儿不足与言也！”知不可谏，又恐招众怨恨，恨恨而去。公子自至净丝处，长枕大被，与众同乐，众又争献房术药以助其兴。一日，正服腽肭脐，净影适来见之，诧曰：“此何物也！君甘之如饴，是非欲速其死而何耶！”公子笑曰：“卿又来咒我，何至若是！卿请毋虑。”会净影母恙，招令暂归，净影与公子作别曰：“甘言逆耳，知君不快，请暂与别。他日来，当索君于枯鱼之肆矣！”公子笑曰：“卿可谓善颂善祷！”净影归后，公子更无拘束，遇众姊妹，交不择地，尝星月之下露战无厌。倏届秋令，商飙骤吹，顿感寒疾。始则微嗽畏风，犹力疾强与众为欢；继则下体兼患渗漏，日渐尪瘦，竟不能鞠躬效力。群雌初犹分班伺应饮食药饵；后颓败日剧，一息仅存，扶床难立，佥谓不能再生，遂闭置幽室，使一聋媪守视之，待其自毙，火化灭迹，并戒毋许泄漏消息。从此众姊妹等或出门赴豪贵之招，或藏狎客于室，各寻所乐。公子处绝不复过问。公子少小骄佚习惯，今既抱病，又衣食失调，镇日如坐犴狴，悔不听净影言，孽由自作，窃冀一临存，而足音杳然。绵惙床蓐，举目无亲，懊恼常欲自尽。忽一人推门至床前，低声呼曰：“公子别来无恙？”公子方倚枕假寐，启目视之，非他，乃净香也。亟起坐问曰：“卿非净香也耶？”曰：“是也。”曰：“卿杀我矣！来何为者？”净香愕然曰：“天乎！冤哉！畴昔相从入庵，计君必有今日，自以腼腆，羞与众等为伍，故不肯与君相晤。会次日舅氏生辰，往与为寿，以妗邀偕朝南海，往返四月有馀，顷来庵，闻君已卧病，何谓我杀君也？”公子叹曰：“曩日非见卿，决不停视；只为卿故，一缕痴情，遂牵出如许葛藤，谓非卿杀我耶？”净香笑曰：“此周内之词也。顾十九姊乃多情之人，何忍使君憔悴至此？”公子摇手曰：“卿勿言，吾负若矣！”遂备述历谏之言，并告之悔。净香问曰：“为今之计，奈何？”公子曰：“吾思家甚，卿为我寄语父母可乎？”净香遽掩其口曰：“君勿妄语！若他人闻之，则君殆矣！群姊虑君家修怨，恐人泄漏消息，防戒必严，侦知君有此心，反多不利。君第安之，容为缓图可也。”自是，服食一切皆净香料检，渐有起色，公子甚称感之。净香笑曰：“妾之于君，正合兵法所谓人弃我取，倘有日得志，其何以报不榖？”公子笑曰：“果如卿言，有日侥幸得志，当香花供奉，以报大德。”净香叹曰：“从古男子负心者多，果尔！恐不再忆薄命人也！”公子指天申誓曰：“如忘大德，皇天促灭！”净香急止之曰：“妾试君耳，何云及此？容招十九姊来共筹之。”公子曰：“善。”公子忽思鱼羹，净香命市鲜鳞一尾。公子见鱼，偶有所触，谓净香曰：“古人鱼腹藏书，我亦效其法寄书家人，可乎？”净香叩问何法，曰：“我作一书以油纸裹纳鱼腹，佯谓此鱼不堪食，将出另易一尾，此鱼不论何人所得，剖腹见书，必报我家，则小生得出于难矣！”净香点首笑曰：“此法甚妙，然必须为妾地。”公子曰：“我果得出，当使黑白有分，不致玉石俱灾也。”净香大喜，乃如法命人返鱼于市，另易一尾。先是，公子出游连日不归，父母祷神问卜，倚闾泣望，且遍榜通衢，悬赏访觅。公子固巨族，里党无不知者。某甲得鱼，腹中见公子手书，急持书趋报其父母求赏，父母大喜，如榜给赏。急赴诉有司，率弁役围庵，搜得公子，将所谓三十六花禅者一律拘系，惟净影以侍母疾在家，幸而漏网。公子与父母相见，悲喜交集，具泣述净香其德，悖之不祥，父母闻之，亦深德净香，请诸有司，携与俱归。其余俱责令配人，将庵改为公所。净香早失怙恃，使告其舅妗，留为公子簉室，俟亲迎而后成礼。公子调摄半年，始复其初。聘妻甚贤，入门，爱净香温存可人，又感其袒救公子，略去嫡庶，愿缔姊妹。及初当夕，果然处子也。初，净影与公子一夜绸缪，居然体孕，后以母疾回家，母愈，闻庵已毁，姊妹云散，不胜骇愕。闻净香已归公子，窃深叹羡，自幸未及与祸，誓依母奉佛忏过，决不他嫁。及分娩，俨然男也，守志益坚。净香固与净影善，闻之以告公子，公子念其相待殷情，几至药石成仇，实为薄幸；又闻一索得男，尤深庆幸，与净香商之，故使人风示父母，父母望孙正切，即使净香往请其母，以礼迎归。净影尝戏谓公子曰：“妾当日谓君当以乐死，不谓尚有今日。”公子笑曰：“当日不能从谏如流，几不能与卿相见。”净影笑曰：“何至若是，卿请毋虑。”公子笑曰：“卿休矣，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吾过矣！吾过矣！”
里乘子曰：语云：“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三十六花禅中而有净香，可谓翘楚矣。如净影者，一度春风，飘然不再，其拳拳敦劝，至再至三，即逄比爱君，何以异是？且预为料患，自悔作俑为罪之魁，卒以侍母独归未及与祸，不然与众同谴，虽非罪魁，亦难辞厥罪惟均矣！“何至若是，卿请无虑”，公子固屡言之矣，乃竟不至若是，实出净影意料之外，观后日戏作报复语，可谓得意之极。然若不得净香，虽有鱼腹传书之谋，又将焉用？彼庵中之坐待其毙、火化灭迹者，不知凡几，何物公子而独能幸免耶？不登佛国，得遂生还，是诚侥幸于万一也。少年选事者观之，可不凛之慎之。
欧公子
广东慈云庵内供奉着观世音菩萨，香火极盛。庵内有不少比丘尼，都把头发盘绕起来打成结，缠上金莲，身上的衣饰穿着和世俗人家闺阁无异。实际上是托名清净法场，其实把这里当做色界的情爱天堂，比较起妓院青楼来更加淫乱。少年美男子无意之间独身误入，一定让他身登佛国，生还无望。
有个欧公子，刚刚十五岁，相貌英俊足以媲美夏桀的嬖臣曲逆。春日踏青，偶然路过庵外，看到两个尼姑倚着门户，一个年纪大约十七八，另一个才十六岁的样子，容貌都很娇艳，而年少的女郎尤其幽静娇媚，美目顾盼一笑留情，风致雅然天成。欧公子哪里知道内情，不觉停步注视，爱恋情切。两个尼姑看到公子对自己注视，年长的尼姑笑着在年少的耳畔附语，不知道说些什么，便向公子招手致意，公子大喜，急忙走过去。年长的尼姑于是挽住他的衣服，一起走向里面，年少的尼姑缓步相随。等到了内室，床榻梳妆台各种陈设，非常珍异好看，香炉中焚烧着龙涎、百合等香，芬芳扑鼻，沁人心脾。拉着公子并排坐在床上，锦绣织就的被褥，触摸之下极其柔软腻滑，女郎命小丫鬟奉茶，用手捧着献给公子，查问他的姓名门第。自己说叫做妙梅，法号净影，在这里一共有三十六名列为‘花禅’的女子，自己排行十九，叫公子在此小住，就都可以见到她们了。公子问道：“那个年少的尼姑叫做什么名字？为何忽然不见了？”净影笑道：“她的名字叫做妙莲，法号净香。年龄最小，一向羞于见到陌生的客人，和她熟了可以常常相聚。你只要宽心住在此处，这里饮食起居，没有什么不可以满足你的欲望，恐怕你在这里时间久了和我们混厮熟后，你就乐死而不愿生了啊。”两人正在絮语之间，忽然听到脚步声杂乱，环佩丁当作响，远远的从门外传来笑语喧哗道：“听说十九这个婢子招来了嘉客，为何秘密的独自享乐，不让我们知道啊？”净影对公子说道：“三姐领着一群姐妹们到了啊。”片刻已经进入房间，公子起身问讯。三姐名叫妙兰，法号净因；四姐名叫妙苹，法号净尘；七姐名叫妙桂，法号净蟾；九姐名叫妙贝，法号净果；十二姐名叫妙华，法号净鬘；十七姐名叫妙芷，法号净珠；二十四妹名叫妙菊，法号净韵；二十五妹名叫妙藻，法号净思；三十妹名叫妙桃，法号净祓；三十一妹名叫妙杏，法号净嫣；三十二妹名叫妙葵，法号净愫；三十四妹名叫妙蕙，法号净质，一共十二人。净影为公子一一说出她们各自的名号，并且为她们介绍公子的姓名门第。公子注视一群美女，见她们虽然面貌不同，但是姿容都很艳丽美好，让他目不暇给。净因笑着问净影道：“你用什么款待嘉客？可以容许我们作不速之客吗？”净影笑道：“我这个主人仓促之间，正忧虑没有什么可以款待客人，得到众位姐妹相坐陪话，更加妙啊！”于是并列两排座椅，将各种水陆菜肴陈列上来，大家按照年龄大小环绕着公子而坐，举杯划拳，说笑嬉戏饮酒作乐。二更天时分，才撤去酒席，净因率领众位姐妹起立告辞说道：“今日叨光陪侍嘉客，应当报知各位姐妹，大家更替轮流做东相请嘉客，用酒食款待女婿。公子是善解人意的人，应当不至于推却吧？”公子点头答应着。净因又笑道：“婚礼的首位新娘，必须让给十九妹独自占有，我们理当赶快告退，不要讨人家的嫌啊！”临行，又携着公子的手端详良久，笑道：“这个美妙的小郎君好似含苞待放的花朵，恐怕经不起狂风暴雨，妙梅妹妹，你必须温存爱惜他啊。”，众位姐妹们一起笑作一团，不久而散。
净影送众位姐妹走后，命婢女剪灭烛火关上房门，笑着抚摸公子的肩膀对他说道：“你白天对着我注视，想要做什么啊？”公子满脸红晕，笑着不能回答。净影对他更加怜爱不已，于是自己缓缓解下身上内衣，又为公子脱下衣服，高兴的和他共寝。公子情窦虽然初开，但是还没有体验过男女欢爱之情，在床底之间只是净影实际操控指引。云雨收散，叹着对公子说道：“我的命薄，堕落在空门。儿时一念之差，错误的违背了了清规戒律，经常自己悔恨不已。今年刚刚十八岁，破戒以来，在这里三年，接纳的男人才只有两个，只缘一误不能再误，倘若没有遇到对的人，发誓不相苟合。今天偶然遇见你，竟然不能自我把持。你自然是翩翩佳公子，前程远大，和我相守，应当可以没有祸患，但是这里的人良莠不齐，好比美玉一样各有瑕瑜，恐怕一旦被众人所劫掠，我虽然想要护持你，但是力寡难敌，这又如何？大抵通达之人可贵之处在于应变自如，知道哪些应该做哪些不应该做，权衡利弊自己把持，千万不要由着自己的兴子不自珍重，致使遗留后患，而怨恨我是始作俑者啊！”公子安慰她道：“你的所言字字像珠玉一样，小生敬佩之至！容我回家对父母禀告，求他们允许我和你白头到老，你不要多虑啊！”净影叹道：“这固然是大好事，但恐怕不能够啊！”公子问道：“这又是什么缘故？”净影说道：“很难说啊！”听到鸡鸣报晓，于是和公子相拥而眠。醒来后，阳光已经照在窗子上，净影推着公子起床，说道：“我们晚上光顾着说话了，致使失眠晚起，未免被她们所嘲笑。可以起来了啊！”两人穿衣洗漱，刚刚完毕，大姐妙莼，法号净丝的女郎已经率领一众姐妹们联袂而至，掀帘进屋，笑道：“昨日盐商召请我和姐妹们到珠江游览，回来时已经夜里四更天，听说妙梅妹妹招来了一位嘉客，竟然没有到场，今天特意邀请众家姐妹一同前来谢罪。”净影含羞答道：“正打算梳洗完毕去向姐姐请安探视，没有想到姐姐亲自大驾光临。”于是二姐妙松，法号净贞；五姐妙柽，法号净婉；六姐妙蕉，法号净书；十四姐妙苔，法号净钿；十五姐妙蒲，法号净石；十六姐妙杉，法号净碧；十八姐妙萱，法号净忘；二十妹妙萝，法号净烟；二十三妹妙芝，法号净灵；二十六妹妙蕣，法号净英；二十七妹妙薇，法号净浣；二十九妹妙鹃，法号净宇；三十五妹妙蘅，法号净佩等一起各自和公子行礼问讯。大姐净丝凝视公子，开玩笑地说道：“这个小郎君粉妆玉琢，难怪妙梅妹妹玩弄嬉戏连起床都忘记了啊！”又对着净影说道：“我们已经商议完毕，更替作为东道，愚姐我忝居长者，已经备好酒宴，姑且先和众家姐妹先往客厅恭敬等候，十九妹必须代公子作为主人，这就赶快和客人前来惠临，免得使我们大家久久等待。”净影说道：“好的。”净丝等人离去之后，净影又再三叮嘱公子道：“我承蒙你的错爱，三生有幸，今天大姐召唤饮宴，又不敢推辞，但恐怕以后经常饮酒纠缠，都把你当做可居的奇货，争宠献媚，一定蛊惑摇动你的内心。我腼腆而且脆弱，力量难以抵抗众人，不能再陪伴在你的枕边左右。昨夜对你所言请你千万留意切记，倘若贪欢想要尽兴爱慕每个女子，那么你的性命就难保了！不可以不谨慎，切记！切记啊！”公子笑道：“你太多虑了啊，何至于到这种地步啊。”净影叹道：“但愿不至于到这种地步，便是万幸之事。”
于是携手一同来到客厅，公子看到珠翠围绕，群芳到齐，八姐妙橼，法号净栾；十姐妙椒，法号净馨；十一姐妙蒂，法号净根；十三姐妙樱，法号净含；二十一妹妙桐，法号净徽；二十二妹妙蓉，法号净裳；二十八妹妙竹，法号净修；三十二妹妙棠，法号净海等都在，净影为公子一一介绍她们各自的姓名排行，公子和她们各自合十行礼。环视众姐妹，高矮胖瘦，全都恰到好处；只是单单不见净香，心里暗自感到讶异，附耳对着净影相问，答道：“她自己有事，你在这里，时间长了何愁看不到她啊！”这天客厅中共设了五张桌子，恰如梅花形状，群美团团环列坐定。净丝请公子坐在客人之位，自己坐在主位，其余各按排行环坐。不一会儿，珍馐更替呈上，很多奇异的菜肴公子都叫不出名字，美酒也甘醇芳香。公子酒量本来豪放，群美都善于演唱歌曲，故而弹奏淫荡的靡靡之音，丝竹笙管，纷纷一起演奏。公子眼睛愉悦耳朵舒畅，实在自己难以把持。群美约定轮流把盏敬酒，公子也不推却，左右应酬，乐而忘死。净影有时为他乞求减免，大家都说：“公子自己乐意这样，干你什么事啊？一晚假夫妻，哪里便如此的惺惺作态！令人齿冷生厌！”净影于是不敢再说。天色已晚，才撤去酒席，大姐净便下了逐客令，说道：“各位妹妹们暂且退下吧。”大家都领会她的意图告辞而去。净影无可奈何，悄悄拉着公子的衣服，对他用眼睛示意，公子含笑点头。众人离去之后，净丝携着公子来到房中，陈设比起净影的屋子来更加精妙。一更天时分，两人高兴的一起就寝。大概三十六花禅中，只有大姐二十三岁，二姐、三姐都是二十一岁，其余所称为姐姐的，都在十八往上，二十以下；所称为妹妹的，都十五六岁，按年龄排行长幼，只不过是用日月计算而已。净丝年幼蒙受师父秘传内观之法，师父圆寂后，众位妹妹请求传授，她却吝啬的不肯答应，虽然年龄稍长，远远望去就像十七八岁。公子领略和她的欢爱情趣，再体验净影就感觉味同嚼蜡一般无味，怎么还记得起来她的殷切叮嘱？从此和净丝感情加倍亲昵。净丝又能迎合他的心意，每天招来二三个姐妹同床流连嬉戏，肆意轻狂欢爱，不到半个月，众家姐妹都已和他巫山云雨，情投意合。大家高兴净丝不妒，都违反自己的本心迎合侍奉她。其间召唤净影，净影对她们的行为感到羞耻，就婉转地推辞了，只是暗自为公子感到寒心。
公子自从遇到净丝，每天和群美一同作乐，绝不再想念净影，因为害怕她絮语聒噪，竟然不敢再到她的房间；偶尔相遇，勉强寒暄一两句，立即远远避开她。净影觉察到他的心意，也不便过于亲近。转瞬到了端午节，摆设酒宴庆祝佳节。天气开始闷热，众家姐妹和公子淫荡轻狂已经习以为常，酒酣情浓更加忘形，各自脱下内衣，裸身仅仅用树叶遮羞下体，各自用口含酒和公子接吻相递，公子也含酒依次酬答她们，强行酬答净影，拒绝不肯接受，大家厌恶净影的矫揉造作，纷纷对她指责表示不满。五姐净婉笑道：“人各有志，不必勉强！十九妹不喜欢和我们一起，也就姑且听之任之罢了，况且我们得识公子，其实还是得益于十九妹那里，这点恩惠实在不敢忘记啊！”二姐净贞笑道：“五妹言之有理。”大姐净丝笑道：“我的师父临终传授我至宝，称他日如果遇到如意郎君，当可遵照实行它，一生受用不尽。既然遇到公子，应当和妹妹们一起试验秘法。”于是吩咐侍女：“快快将衣箱中黄缎包袱所包裹的一本书取来。”不一会儿捧到。放在桌子上，将包袱解开，大家挨着肩膀一起看视，乃是一本装订雅致的书册，宋锦装饰的封面，上面粘贴着泥金书笺，签押署名文某待诏翰林书写的“元宫春宫秘图”六个字。将书册展开，前面书皮封套收藏精美的洒金纸张两页，许高阳隶书书写的“三十六宫皆是春”七字，进入后面三十六册，都周东邨工笔所画的春宫秘戏图，穷尽形态，神态表情活灵活现活现。每看一册，互相赞叹，净影大致看了二三册，便独自起身倚着栏杆看别处，若有所思，大家也不以为意。净丝将公子拥抱坐在膝上，用手比划用口传授，将其中的技能及义蕴详细的讲述出来。公子见所未见，更加以为净丝善于说法，又闻所未闻，非常想按照图画一一亲自尝试而后快。净丝已经窥探到了他的意图，命婢女拂拭杨妃榻，在上面铺上龙须锦席，净影独自告辞，大家也不挽留。公子见净影已去，更加肆无忌惮，与众姐妹临摹绘画施粉上样的稿本，一页不肯遗漏，通宵达旦，没有节制，犹自嫌未满足。净影暗中察看他的所为，不忍坐视他的死亡，窥看无人时，邀请公子到僻僻静无人之处，哭泣着规劝他说道：“你不听我的话，死期将近。我后悔不该招你入室！倘若有不测，我实为罪恶行为的头子！故而不忍不规劝于你。如果我的劝导你听了，那是你的幸运；不听，他日九泉之下也可以不怨我了！你本是幼稚文弱的书生，欲想以一个男人抵敌一群女人，不死还等什么啊！愿你仔细地考虑。”公子笑道：“你说的是啊，我一定恭敬听从。但是未免诅咒我太狠，何至于到这种地步啊！请你不要太过忧虑。”净影叹道：“庸夫俗子不值得和你说啊！”知道不可规劝，又恐怕招惹众家姐妹怨恨，只得恨恨而去。
公子自到净丝住处，长枕大被，与群美同乐，众姐妹又争着献出性药用来助长提高兴致。一天，正在服用海狗鞭，净影正好前来看到，惊诧道：“这是什么东西啊！你居然感到像糖一样甜，是不是想要加速你的死期而甘愿如此啊！”公子笑道：“你又来诅咒我，何至于到这种地步啊！请你不要太过忧虑。”适逢净影母亲患病，招他暂时回家省视，净影与公子作别说道：“好话逆耳，知道你不高兴，请容许暂时和你分别。他日回来，你必已陷落在无法挽救的绝境了啊！”公子笑道：“你可以说是善于能在颂扬之中带有规劝了啊！”净影回家以后，公子更无拘束，遇到众家姐妹，往往交欢不选择地点，经常在星月之下露天贪欲没有限止。很快到了秋天，秋风骤然吹起，公子顿时感染寒邪导致疾病。开始只是微微咳嗽怕风，还勉强支撑病体群美交欢；接着下身不知不觉有尿渗漏，日渐瘦弱，竟然不能为群美弯腰尽力。群美最初还分班伺候供应饮食药饵；后来颓废败坏日渐加剧，仅仅一息尚存，扶着床也难战立，都说不能再生，于是将他锁在幽暗的屋子，派一个耳聋的老妇看守他，等待他自然死亡，再火化灭迹，并且告诫不许泄漏消息。从此众家姐妹们有的出门赴豪门之宴，有的私藏嫖客在屋子里，各寻所乐。公子所住之处从此不再过问。
公子从小骄奢安逸已经习惯，今天既然抱病在身，又加上衣服和食物没有得到适当的调养，整天就像坐在监狱中，后悔不听净影的规劝，罪孽完全是由自己导致，暗自希望她能有幸亲临省问，但是从此不见身影。病情沉重，气息仅存，躺在床铺草席上，举目无亲，懊恼常想自尽。忽然一人推门来到床前，低声呼道：“公子别来无恙？”公子正要倚着枕头打盹儿，开眼看视，不是别人，乃是净香。急切起身坐在床上问道：“你莫不是净香吗？”答道：“是我。”公子说道：“你杀了我啊！来这里做什么啊？”净香愕然道：“天啊！冤枉啊！从前你和我们进入慈云庵，核算你必有今日，自己因为腼腆，和那些姐妹在一起感到耻辱，所以不肯和你会见。适逢转天舅舅生日，前往为他庆寿，因为舅母邀请我一起朝拜南海观音，往返四月有余，刚才来到庵里，听说你已经卧倒患病，为何说我杀你啊？”公子叹道：“前日不是看到你，绝不停留注视；只为你的缘故，一缕痴情，于是牵出这么多的瓜葛，怎么不是说你杀了我啊？”净香笑道：“这是你罗织罪状，陷人于罪的言辞啊。看十九姐乃是多情之人，如何忍心看你憔悴到如此地步啊？公子摇着手说道：“你不要说了，是我有负于她了！”于是详细讲述净影多次规劝自己的话，并且承认自己的懊悔之情。净香问道：“为今之计，如何处置？”公子说道：“我很想家啊，你能为我向家人报信吗？”净香急忙掩住他的嘴说道：“你不要胡说！如果让别人听到了，那么你的性命就危险了啊！众家姐妹顾虑你的家里知道后会对她们产生怨恨，恐怕有人走漏风声，防备警惕很严，如果侦测到你有这样的想法，反而多多不利。你一定要小心安分，容我从长计议，慢慢想办法才可以啊。”从此，衣服饮食一切都有净香料理检查，渐渐有了起色，公子非常称念感激她。净香笑道：“我所做一切对你，正和兵法所说别人放弃我拾取，倘若有天你得志，能够得到你的报答不是很好吗？”公子笑道：“果然能够如同你所说的那样，有天侥幸得志，我一定香花供奉，以报你的大恩大德！”净香叹道：“自古男子负心的人很多，如果你得志，恐怕再也想不起我这个薄命之人了啊！”公子指天发誓道：“如果我忘恩负义，请上天促使我灭亡！”净香急忙制止他说道：“我是在试探你啊，何必说这样的话呢？容我叫来十九姐一起商议对策。”公子说道：“好啊！”
公子忽然想要吃鱼羹，净香命买鲜鱼一条。公子看到鱼，偶然有所触动，对净香说道：“古人有鱼腹藏书的典故，我也效仿这样的方法给家里寄信，可以吗？”净香详细追问如何使用这样的方法，公子答道：“我写一封书信用油纸包裹放在鱼腹之中，假装说这条鱼不能吃，将它拿出另换一条，这条鱼不论何人所得，剖开鱼腹看到书信，必然报知我家，那么小生就能逃出生天了啊！”净香点头笑道：“这个方法真是太妙了，但是必须为我留余地。”公子说道：“我果然能够逃出，一定使得善恶有别，不至于玉石俱焚啊。”净香大喜，于是按照此法命人将鱼送回到市场，另外换了一条鱼。
早先，公子出游连日不归，父母求神问卜，倚门哭泣盼望，并且在各条胡同路口张贴榜文，悬赏寻访。公子本来是大族，乡里亲族没有不知道的。某甲得到这条鱼后，在鱼腹中看到公子的手写家书，急忙拿着书信赶往他家报知他的父母求得赏赐，父母大喜，按照榜文悬赏的数目如数支付。急忙去官府报案，率领武官衙役团团围住慈云庵，在里面搜出了公子，将称为“三十六花禅”的那些比丘尼一律逮捕拘禁，只有净影因为侍候母亲疾病在家，幸而漏网。公子和父母相见，悲喜交集，哭泣着详细叙述净香对自己的恩德，并说背叛她是不详的举动，父母听了，也深深地感念净香的恩德，于是到官府申述请求，将净香带回了家。其余的人都责令嫁人，将慈云庵更改为官府办公场所。
净香小的时候就没了父母，派人告知她的舅父舅母，留下来作为公子妾室，等待公子成亲以后再完成典礼。公子调养半年，才彻底恢复了健康。定亲的妻子很贤惠，入门后，爱净香温存可人，又感念她袒护拯救公子，省略掉了嫡庶的分别，愿意缔结为姐妹。等到和公子初夜验试，果然是处女啊。最初，净影和公子一夜绸缪，居然怀孕，后来因为母亲患病回家，母亲痊愈，听说慈云庵已经毁掉，姐妹分流云散，不胜骇异错愕之至。听说净香已经归公子所属，暗自深深感叹羡慕，自己庆幸没有被灾祸牵连涉及，暂时依靠母亲供养佛祖忏悔过失，绝不再嫁。等到分娩，真真切切是个男孩，为公子守节的志向更加坚定。净香本来和净影亲善，听说了消息后将情况告诉公子，公子感念她的相待的殷切情意，自己竟然辜负她的苦口婆心，实在是薄幸之人；又听说她初生得子，尤其深深庆幸，和净香商议之后，故意让人给父母暗示这个消息，父母正在望孙心切，立即派净香前去相请孩子的母亲，用聘礼迎娶回家。净影曾经玩笑着对公子说：“我当日曾说过你应当因为快乐而死，没想到尚且有今日。”公子笑道：“当日不能听从你的劝告，几乎不能和你相见。”净影笑道：“你不是曾说‘何至于到了这个地步，请你不要过于忧虑啊。’”公子笑道：“你千万别提了，从今往后，我知道怎样避免了。实在是我的过错啊！我的过错啊！”
里乘子说：“谚语说得好‘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三十六花禅中而有净香，真可以说是其中超群出众，出类拔萃的了。像净影这个女子，春风一度，飘然不再，她对公子的谆谆劝导，一而再再而三，就是夏朝关龙逢和商朝的比干爱护君主，也不过如此吧？而且预先已经料到了祸患，自己懊悔当初将公子牵引进来实在是导致这场悲剧的主谋祸首，后来因为侍奉母亲独自回家没有被灾祸牵连涉及，不然和群美同遭谴责，虽然不是罪魁祸首，混迹其中也难辞其咎了啊！‘何至于到了这个地步，请你不要过于忧虑啊。’公子屡次说这样的话了，可是竟然没到了这个地步，实在是出乎净影的意料之外，观察后来玩笑着说出报复的语言，可以说是得意之极。但是如果没有净香，虽然有鱼腹藏书的谋略，又将有什么用呢？那慈云庵中的坐以待毙、火化灭迹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公子到底积累了什么功德而独独得以幸免啊？不登极乐，得以生还，真是侥幸于万一啊。少年借故生事的人看到这个故事，能不为之畏惧，为之戒慎吗！”
虎钓
虎尾，其气腥以羶。饥，辄垂尾江边，饵鱼为食，鲦鲿蝘鲤，各种大鱼，多为所钓。岳州城故滨江，日有虎垂尾饵鱼，适有大鼋过，闻其腥羶，遽啣其尾，虎痛甚，急耸身一跃，堕城堞齿间，虎在堞内，鼋在堞外，如负担然。虎痛，尾愈摆，鼋之持之也愈固。天明，有人过城下，见而两得之，以鼋擒虎有功，遂杀虎而舁鼋纵于江。
里乘子曰：吾乡有滨江而居者，屋旁有栅豢豕，往往为虎所食，乡人遂不复豢豕。他日得一鼋，暂闭于栅，虎夜过，闻咻咻声，以为豕也，试探以爪，遽为鼋所衔，竟不能脱，卒为乡人所杀。噫嘻！虎为口腹所累，又多厄于鼋，亦奇矣哉！
虎钓
老虎的尾巴，气味腥羶。饥饿的时候，就将尾巴垂在江边，钓鱼作为食物，鲦鱼、鲿鱼、鮡鱼、鲤鱼，各种大鱼，大多都被老虎所钓。岳州城原来靠近江边，每天有老虎垂着尾巴钓鱼，刚好有大鳖经过，闻到腥羶的气味，急忙衔住它的尾巴，老虎疼痛难忍，急忙纵身一跃，正巧堕身在城墙墙齿之间，老虎在墙内，大鳖在墙外，就像挑担一样。老虎疼痛，尾巴越摆，老鳖用嘴咬持得愈加结实牢固。天明，有人经过城下，见到后将老虎和老鳖都捕获了，因为老鳖擒虎有功，于是杀掉老虎而抬着老鳖到江里放生了。
里乘子说：“我乡里有靠近江边而居住的人，屋旁有栅栏养猪，往往被老虎所吃，乡人于是不再养猪。某天得到一只鳖，暂时关在栅栏内，老虎夜里经过，听到咻咻的喘气声，以为是猪了，用爪试探着想要捕捉，于是被鳖用嘴衔住，竟然不能挣脱，最终被乡人所杀。哎呀！老虎为口腹所拖累，又大多受困于鳖，也是奇闻了啊！”
俞寿霍
道光甲辰秋，吾邑东乡农人某，锄地得一坛，勅勒封口，破之，白气一道，上冲十馀丈。忽闻空中有人言曰：“闷煞人也！闭我二百馀年，不谓再睹天日。”某大惊骇，仆地上。空中又言：“君请无畏，吾感君见放，必有以报，不敢祟君也。君归，晚间当梦中相见，吾去矣。”言讫，绝不闻声。某历历在耳，以为白昼遇鬼，骇晕，猝不能兴。俄，妻若子来饷，见某卧地，呼之不答，莫喻其故，相将扶归。某喃喃呓语，但称怪事，叩之，又不甚了了，意其中恶。俗以清水一碗，置三箸其中，左手扶箸，右手掬水浇箸上，口默呼鬼神名，箸直立碗水中，即知为某神鬼所凭；取茶米一撮撒碗中禳之，病立愈，名曰“出汤”，效验最速。某妻如法禳之，果少安思睡，戒人勿扰。夜果梦一古衣冠少年，揖而谓曰：“我俞寿霍也。感君破坛得出，特来相谢。”某审其由，曰：“予与君同里。前明思宗殉国之次年乙酉七月，昼寝，见一皂隶来，出铁索系予颈，拘至一处，俨如官署。堂上坐一官，气象尊严，怒容可掬。旁一吏唱名，令跽案下。上坐者叱曰：‘汝家累世受国豢养，奈何勾贼屠毒生灵？罪应炮烙！’即见鬼役舁铜柱一具，高约八尺许，置堂西隅，柱中燃炭，烈焰飞腾，上下俱赤。上坐厉声喝令将予炮烙，左右两鬼役，青面赤须，状貌狰狞，应声曰：‘诺。’一撩予发，一褫予衣，予觳媟觫股栗，心胆俱碎，急大声哀呼曰：‘小人并未勾贼，受此酷刑，心实不甘！’上坐怒目叱曰：‘汝犹呼冤也耶！’即将一册掷付予阅。册上大书‘极凶鬼犯一名，余寿鹤，南直隶铜陵县人。顺治二年夏，左师次九江，该犯勾其部曲扰劫沿江一带居民，除淫掳不计外，共杀老幼男女六万八千四百三十五人，罪应炮烙六千八百四十次。’予阅之急辨曰：‘小人乃桐城俞寿霍，生平并不识左帅部曲，尚求察宥。’上坐颜色顿霁，曰：‘汝非铜陵余寿鹤耶？’曰：‘然。’上坐命予起，并命吏稽予阳寿，尚有三十七年，上坐叱责皂隶误拘，命笞三百，仍令送予还阳。甫逾一日，天热，尸已腐臭，皂隶惧曰：‘殆矣！’予执其袂问曰：‘汝将焉置予也？’皂隶踌躇久之，曰：‘我思得一策，较生人为乐，君愿之否？’予问：‘如何？’曰：“南山有狐，拜月炼丹，大道垂成，吾窃夺丹付汝吞之，可作鬼仙，并可从心所欲，不较生人更乐耶？’予见尸已溃，无可如何，只合首肯。皂隶夜携予至南山，果见一大赤狐跪而拜月，口含一珠，忽吐忽吸，大如弹丸，宝光耀目。皂隶潜出其后，伺其吐时，遽攘以授予吞之。狐失丹大哭，起与皂隶斗，皂隶笑曰：‘始吾畏子，今失丹则畜也，吾不畏子矣。’狐无如何，白眼怒视予曰：‘丹被子吞，此殆天命，得登仙箓，须无忘我！然又须迟我千年乃得成道！’一怒跳跃而去。予吞丹，顷刻即成人体，并可隐形。皂隶嘱曰：‘贺君吞丹，如一意修道，十二年即成地仙，又十二年可晋天仙。最忌犯色戒，而孀妇、处女、比邱尼三种人尤宜忌之，犯者必干天谴，且露形骇世，亦所不利，均宜严戒。君其勉之。’予谢受教。自后，予乃探名山，济巨川，陆不车，水不船；下达九幽之地，上升九重之天，凡十洲三岛，宇内所称名胜者，无不悉恣予之游观。不饥不寒，随遇而安，凭虚御风，居然散仙。惟欲心未断，见美色不能忘情。初犹谨守皂隶教，其所戒三种人概不敢犯，意勾栏中人无伤名节，因择妓之尤者而狎之。色戒既破，心日放而难收，后见良家好妇人，亦渐垂涎而染指焉。予服狐丹，与寻常鬼怪不同，不惟能具人体，并可幻美男子，陈平、潘安，随意变化，以故良家子多半乐从，予意益得。偶过浙东温州府，会城外爨弄，男女观者如堵，中一及笄女郎，色独殊众。鞠部适演祅庙火，女郎睹其媟亵之状，不禁神痴。予窃笑曰：‘此儿情窦开矣！’乃幻为美少年，试挑以目，女郎不以为忤，亦遥以目送情。予喜曰：‘得之矣。’女郎为富室某翁爱女，薄暮，予复隐形，尾之而归。夜分人静，女郎下帏掩户，对灯若有所思。予料其可犯，复幻美男子，推门搴帷径入。女郎惊问：‘君何人也？夤夜那得来此？’予揖之曰：‘日间幸睹玉容，爱慕不忍舍，特逾墙相从，求卿见怜。’女郎沉吟良久，便低声问予邦族，诡词以对。女郎意甚欣然，嘱勿高声。予遽扉要与共寝，曲尽绸缪，情均伉俪。年馀，渐有窃议者，女郎告予来去切须慎密，防人觉察。予慰之曰：‘小生幼受异人秘传，可以隐形，虽天神地祇亦不能奈我何，卿请放心。’女郎不信，予姑隐形使觇之，乃大喜。其家察予踪迹不得，或有猜为妖者，因使阿母来伴女寝，伺母睡熟，两人交如故。一夜母醒，闻而大呼，家人执梃破扉入，索予不得，益信为妖。富翁遍祷东岳、城隍各神，又延僧道祓除，皆无效。富翁怒，使人往龙虎山诉于天师，寻遣法官来治。登坛礼蘸，伎俩亦与僧道等。予顾而姗笑之，戏谓女郎曰：‘技止此耳。’越三日，甫交子初，法官具表上申，召请上界星官神将，予犹不以为意。忽见法官将袖一拂，掌中霹雳有声，天门骤开，诸神齐降。予大惊，急欲窜避，而六合俱设罗网，无处可遁。法官以戒方拍案，喝曰：‘妖将何往？诸神速为予擒之！’诸神果遵法旨将予擒置坛中以付，法官勅勒书符封口，笑谓富翁曰：‘幸不辱命，大功告成矣。’予初进坛，懊闷欲死，犹隐隐闻女郎泣而啼曰：‘何物妖道？杀吾郎矣！’予闻之，肝肠寸断。富翁怒甚，将就坛而烹焉，法官止之曰：‘不可，是无死罪，遣人埋诸故土，幽囚二百年而后释焉可也。’”因问某：“今为何世？”某具告之，屈指恰二百年。又谓某曰：“曩者，女郎曾赠金条脱一只、白金十铤，予无所用，藏某山马鞍石后，计当无恙，坎地三尺必得之。感君见放，聊以报德。”某问：“今将何往？”曰：“予深悔前愆，今将韬迹深山，省过修心，期证大道，庶不负皂隶所教耳。君第识予言，请从此别。”拱手径去。某顿惊寤，病良瘥。追忆梦语，疑信参半。询诸故老，旧果有俞寿霍其人者。某山固有大石，形肖马鞍，山距某家仅里许。翌辰，试坎其地三尺许，果如言得女郎所赠物。
里乘子曰：勾贼殃民，大干天怒，炮烙无已，冥法极当。稗史载明末张、李二贼至今在冥司犹日上火床，观此，益信其言不谬。俞氏子既服狐丹，天仙可望，惜隳色戒，久滞幽囚；然一经再睹天日，便知悔悟，深山韬迹，省过修心，倘坚持弗懈，大道之成，可为操券。
俞寿霍
道光甲辰秋天，我们县东乡农民某，锄地得到一个坛子，封口上贴着反向书写的符箓，撕破了封条，只见白气一道，上冲十余丈。忽然听到空中有人说道：“真是闷死我了啊！关了我二百余年，想不到今天终于再见光明。”某大惊，扑到在地。空中又说：“你不要害怕，我感激你释放了我，一定有所回报，并不敢对你作祟啊。你回去吧，晚上我们在梦里相见。我去了啊！”说完，再也听不到声音了。某感觉历历在耳，以为大白天遇到了鬼魂，害怕得晕了过去，终于不能醒来。一会儿，他的妻子来地里送饭，看到某卧在地上，呼喊他也不回答，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勉强将他扶着回到家里。某喃喃说着梦话，只是口说怪事，问他什么事，又说不清楚，猜测他心情一定很恶劣。俗尚说：用清水一碗，在其中放置三根筷子，左手扶着筷子，右手捧水浇在筷子上，口里默默地呼叫鬼神的名字，筷子如果直立在碗中，立即知道被某种神鬼所凭借；取来茶米一把撒在碗中祝祷它，病情立刻痊愈，名叫“出汤”，晓燕最为神速。他的妻子依照此法祝祷鬼神，果然稍稍平定想要睡觉，告诫人们不要打扰。夜里果然梦到一个身着古代衣冠的少年，拱手行礼对他说道：“我叫俞寿霍。感念你将坛子封条撕破让我得以出来，特地前来相谢。”某审查他的来历，俞寿霍说道：“我和你同乡。前明思宗朱由检殉国的转年乙酉七月，晚上睡觉，看到一个衙门里的差役来此，取出铁索系在我的脖子上，将我押解到一个地方，就像官署的样子。堂上坐着一位长官，气派尊贵严肃，一脸怒气，让人觉得可怕。旁边一个属吏高声呼名，令他挺直上身长跪在案下。堂上坐着的长官喝斥道：‘你家累世受到国家豢养，为何勾结贼人荼毒生灵？罪罚应该处以炮烙之刑！’立即见到鬼差抬着铜柱一具，高约八尺左右，放置在厅堂的西角，柱子中燃烧着火炭，烈焰飞腾，上下都烧红了。上面坐着的长官厉声喝令将他炮烙，左右两个鬼差，青面红胡子，相貌狰狞，应声说道：‘是。’一个将我的头发撩起，一个剥去我的衣服，我恐惧得浑身发抖，心胆俱碎，急忙大声哀呼道：‘小人并未勾结贼人，受到如此酷刑，心里实在不甘！’上面坐着的长官怒目喝斥道：‘你还呼喊冤枉啊！’立即将一本册子掷给我阅览。册上大字书写‘极其凶恶的鬼犯一名，俞寿鹤，南直隶铜陵县人氏。顺治二年夏天，左帅的部队停留在九江，这名犯人勾结他的部下骚扰抢劫沿江一带居民，除去奸淫掳掠不计算之外，一共杀害老幼男女六万八千四百三十五人，他的罪罚应当处以炮烙之刑六千八百四十次。’我看了急忙争辩道：‘小人乃是桐城县的俞寿霍，生平并不认识左帅的部下，还请您明察宽宥。’上面坐着的长官面色顿时缓和，说道：‘你不是铜陵县的俞寿鹤吗？’我答道：‘不是他！’上面坐着的长官命我站起，并且命鬼吏稽查我的阳寿，尚且还有三十七年，上面坐着的长官叱责鬼差错误地将我押解来此，命鞭挞他们三百下，仍旧送我回到阳世。刚刚过了一天，尸体已经腐烂发臭，鬼差恐惧地说道：‘糟了！”我扯着他的衣服问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安置我啊？’鬼差踌躇了良久，说道：‘我想到了一个计策，比起做人更加快乐，你可愿意吗？’我问道：‘如何？’鬼差说道：‘南山有狐仙，拜月炼丹，大道将近成功，我偷窃夺取它的金丹，交给你吞下，可以成为鬼仙，并且可以随心所欲，不是比起做人更加快乐吗？’我看到尸体已经溃烂，无可奈何，只得答应了他。鬼差夜里携带我来到南山，果然看到一只很大的红色狐狸跪着拜月，口中含着一颗珠子，忽而吐出忽而吸入，珠子像弹丸大小，光彩照人。鬼差悄悄来到狐狸的身后，等候它吐出的时候，急忙抢过来交给我吞下。狐狸失去了金丹大哭，起身与鬼差争斗，鬼差笑道：‘开始我还忌惮你，现在你没了金丹就是普通的畜生了，我不怕你了。’狐狸无可奈何，瞪着眼睛怒视我说道：‘金丹被你吞下，这差不多是天命如此吧，合该你得登仙籍，你可不要忘了我！但是这样又要延缓我千年修行才能成道！’一怒之下跳跃而去。我吞下金丹，顷刻就成就了人身，并且可以隐形。鬼差叮嘱我说道：‘恭贺你吞下金丹，如果一心修道，十二年可以成为地仙，再十二年可以晋升为天仙。最忌讳触犯色戒，而守寡的妇女、未结婚的处女、出家的比丘尼这三种人尤其应当戒除，如果冒犯必然招致天谴，并且暴露形体惊骇世人，也是对你所不利的，都要应当严加戒除。你自己诫勉好了。’我称谢接受教诲。
从此以后，我于是探访名山，渡过巨河，在陆地上不用乘车，下水里不用坐船；向下一直到达九幽之地，向上一直升到九重之天，举凡十洲三岛，世上所称为名胜的地方，无不全都凭我无拘无束地游览观赏。不饥饿，不寒冷，随遇而安，凭借虚空驾驭清风，明明白白成为散仙一个。只是欲望之心还没有断除，看到美色不能忘情。最初还能谨慎遵守鬼差的教诲，那三种所要戒除的女人一概不敢侵犯，心想妓院中的女人应当不伤名节，因而选择妓女之中最优秀的而玩弄她。色戒既然破除，心里每日愈加放纵而难以收束，后来看到良家美丽妇人，也渐渐垂涎而染指。我吞服狐狸的金丹，和寻常鬼怪不同，不只能具备人体，并且可以幻化为美男子、陈平、潘安，随意变化，因此缘故良家女子多半乐意跟从，我的心里更加得意。偶然路过浙东温州府，适逢城外演剧，男女观看之众人山人海，其中一个十五岁的女郎，貌美独特出众。戏班的人正巧上演天神庙火，女郎目睹他们的轻薄猥亵的扮相，不禁神痴。我暗自笑道：‘这个女娃已经懂得风月之事了！’于是幻化成美少年，试着对她用眼色调情，女郎并不生气，也遥遥用眼色和我传送情意。我高兴道：‘得到了啊！’女郎是某位富翁的爱女，傍晚，我又隐形，尾随她回家。夜阑人静，女郎落下床帏，关闭门户，对着灯烛若有所思。我料到她可以侵犯，又幻化为美男子，推门掀帘径直进入。女郎惊讶问道：‘你是什么人啊？深夜从哪里来此？’我拱手行礼对她说道：‘白天有幸看到你的芳容，内心爱慕不忍割舍，特意翻墙跟从来此，求你见怜垂爱。’女郎沉吟良久，便低声问我家乡亲族，我撒谎应对。女郎心里很高兴，嘱咐我不要高声。我于是掩上门扉邀请和她共寝，两人说不尽的欢爱绸缪，感情好比夫妻一样深重。如此一年有余，渐渐有私下议论的人，女郎告诫我来去一定必须谨慎严密，防备人们觉察。我安慰她道：‘小生年幼蒙受异人秘传，可以隐形，虽然天神地祇也不能奈我何，你请放心。’女郎不信，我姑且隐形让她观看，于是大喜。她的家人搜查我的踪迹不得，有的猜测我是妖魅，因而让她的母亲前来陪伴女儿安睡，等她母亲睡熟，我和她欢爱如故。一夜母亲醒来，听到我的声音大呼大叫，家人拿着木棒破门而入，可是四处找不到我。更加认为我是妖怪。富翁四处祝祷拜遍了东岳泰山、城隍各路神祇，又请来僧道拔除，都没有效验。富翁大怒，派人前往龙虎山投诉于天师，寻觅差遣法官前来整治。登坛拜礼斋蘸，所作伎俩和僧道相同。我看着而嘲笑他，开玩笑地对女郎说道：‘他的能耐不过如此啊。’过了三天，刚交子时初刻，法官备办表文向上申诉，召请上界各路星官神将，我还不以为意。忽然看到法官将袖子一拂，掌中霹雳有声，天门突然开启，诸神一齐降临。我大惊，急忙想要逃窜躲避，但是四周全都设下了罗网，无处可逃。法官惊堂木拍案，喝道：‘妖怪将要去哪里？诸神速速为我擒拿他啊！’诸神果然遵守法旨将我擒住放置在坛子中用来交付，法官反向作书画上符箓封条将坛子封住，笑着对富翁说道：‘幸而完成了你的嘱托，大功告成了啊。’我最初进到坛子里，懊悔郁闷得要死，还隐隐约约听到女郎哭泣着说道：‘妖道是什么东西？竟然杀害了我的郎君！’我听到了，内心肝肠寸断。富翁更加恼怒，想要把坛子放在火上烹煮，法官急忙制止他说道：‘不可，他没有死罪，派人把坛子埋在土里，幽禁二百年而后释放可以了啊。’”俞寿霍因而问农民某道：“现在是哪一年？那一世？”农民某详细告诉了他，俞寿霍屈指一算恰恰二百年。又对农民说道：“从前，女郎曾经赠给我金臂饰一只，白银十铤，我没有用，藏在某座山马鞍石后，想来应该还在那里，你掘地三尺一定可以得到。感念你释放了我，聊以作为报答。”农民某问道：“现在你要去哪里？”俞寿霍说道：“我深深忏悔以前的过失，现在将要遁迹深山，反省过错，修炼心志，以期证悟大道。才不辜负鬼差的教诲啊。你但只记住我的话，请和你从此分别。”拱手径自离去。农民某顿时从梦中惊醒，疾病也痊愈了。追忆梦中的言语，半信半疑。询问年高而见识多的人，以前果然有叫俞寿霍的人。某座山本来有大石头，形状酷肖马鞍，那座山距离农民某家仅仅几里路。明早，试着掘地三尺，果然就如俞寿霍所说得到女郎所馈赠的物品。
里乘子说：“勾结贼人祸害百姓，致使遭到上天的震怒，炮烙受刑无尽，冥间的法度极其适当。稗官野史记载明朝末年张献忠、李自成两个贼寇至今还在阴间每天上火床，观察至此，更加深信俞寿霍所言不假。俞寿霍既然服食了狐狸的金丹，成为天仙有望，可惜毁坏在色戒上面，长久的滞留幽禁；但是一经再见光明，便知悔悟，深山遁迹，反省过错，修炼心志，倘若坚持不懈，大道的成就，必定有成功的把握。”
萧状元
茶陵萧殿撰，未达时，尝于除夜梦登天门，入一官第，案置一册，历书天下士子姓名，首册第一行，上书“萧锦忠”三字，下书某科状元；后有字折角不可窥测，旁一吏揭以示之，乃“死于火”三字，大惊而寤。萧初名某，以梦兆，改曰锦忠，果于某科以第一人及第。素嗜饮酒，饮少辄醉。会冬日有亲故招饮，夜阑留宿，酷冷，炽炭于室，萧闭门拥炉独坐，倦甚，垂头睡熟，足踏炭上，醉酣竟不自觉，果焚死。
萧状元
茶陵人萧状元，还未发达的时候，曾经在除夕的夜晚梦到登上天门，进入一个官署府第，案上放置一本册子，一个一个的记录着天下读书人的姓名，首册第一行，上面书写着“萧锦忠”三个字，下面书写某科状元；后面还有文字因为折角不可窥测，旁边一个官吏揭开折角用来给他看，乃是“死于火”三个字，大惊而醒。萧最初名叫某某，因为梦境的征兆，改名叫做锦忠，果然在某科凭借第一名考取状元。平素嗜好饮酒，酒量很浅往往喝醉。适逢冬日有亲友故人召请饮酒，夜深留他住宿，非常寒冷，烧炭在屋子里，萧关门簇拥着炉火独坐，实在困倦之极，垂头睡熟，脚踏在炭火上，酒醉竟然不能自我觉察，果然被炭火烧死。
甓社湖蚌珠
高邮甓社湖，大三十里。尝有物夜吐光，能照行人，朗若白昼。忽来一番僧，僦居湖干，镇日缘湖审视，如是者有年。一日，折柬遍招邻众，肆筵设席，酒殽备极丰腆。众问：“何求？曰：“求诸君翌晨助老僧一臂。”众莫测所以，姑漫应曰：“诺。如期毕至，僧出钲鼓数百具授众，使分立湖四隅，求为挝鼓敲钲，以助声威，毋少停止。自冠毗卢，着袈裟，仗剑跃入湖中。少选，狂风暴作，湖水奔腾澎湃，势如千军万马，众心惊魄骇，遵其所嘱，奋勇挝鼓，自晨至于日中昃，僧始踏浪而出。摇手喻众停止钲鼓，登岸，喘汗良久，满袈裟血渍淋漓，腥气刺鼻。众问：“何为？”曰：“此中有老蚌，自开辟以来胎养宝珠，光夺日月，老僧欲仗法力攘劫之，奈彼道行甚高，几为所吞；今右壳被宝剑斫伤，遁往东海，竟无法可制，再待千年，留为后图可也。稽首别众而去。
里乘子曰：《统志》载：孙莘老家于湖阴，夜读书，觉窗明如昼，循湖求之，见大珠，其光烛天。是年，莘老及第，婿黄涪翁呈诗云：“甓社湖中有明月，淮南草木借光辉。”即谓此也。今湖中绝不再见吐光，岂蚌果遁往东海欤？或曰珠已为番僧所劫，其所云云，乃诡词以欺众也。
甓社湖蚌珠
高邮县甓社湖，方圆三十里。曾经有东西夜里吐出光芒，能照彻行人，明朗如同白昼。忽然来了一个外国僧人，租屋居住在湖边，整日沿着湖边审视，这样有了一年。一天，发下请柬邀请左邻右舍，大设筵席，酒肴非常丰盛。大家问道：“你有什么事可以要求？”答道：“求诸位明晨助老僧一臂之力。”大家都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姑且随口应诺道：“好吧。”如期全都来到，僧人取出铜钲铁鼓数百具交给众人，叫他们分着站立在湖的四角，求他们击鼓敲钲，以助声威，不要稍作停歇。自己戴上毗卢帽，穿上袈裟，仗剑跃入湖中。片刻之间，狂风突然大作，湖水奔腾澎湃，气势如同千军万马，众人心惊胆颤，遵照他的嘱托，奋勇击鼓，从早晨直到午时日中，僧人这才踏浪而出。摇手通知众人停止击鼓敲钲，登上岸边，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好长时间，身上袈裟染满了血渍，腥气刺鼻。众人问道：“你干什么去了？”答道：“湖里有老蚌，自从开天辟地以来胎中养育宝珠，光芒夺取日用，老僧想要依仗法力抢夺它的宝珠，奈何它的道行非常高，差点被它所吞；今天它的右壳被我宝剑砍伤，逃遁前往东海，竟然无法可制，只得再等待千年，留着以后再做打算好了。”说完稽首告别众人而去。
里乘子说：“《统志》记载，孙莘的老家在湖北，夜里读书，忽然发觉窗外明亮如同白昼，循着湖边查找，看到一颗大宝珠，它发出的光芒可以照彻满天。这一年，孙莘考取中第，女婿黄涪翁呈上一首诗，写道：‘甓社湖中有明月，淮南草木借光辉。’说的就是这件事。现在湖中再也看不到吐出光芒了，难道老蚌果然逃遁前往东海了吗？有的说宝珠已经被外国僧人所劫掠，他所说的那些话，乃是谎言用来欺骗众人罢了。”
怒睛鸡
嵩山之阳，春日启蛰之后，居民尝夜见少室之巅红光两道，一长六七尺，一长四五尺，蜿蜒夭矫，若火龙然；鸡鸣遂隐，经秋即不得见，莫测其故。初，山下有农家蓄一雄鸡，气象赳赳，重可十斤，所种之卵无不者，主人宝之，呼曰“老雄”，十馀年不肯杀。岁又值乳鸡之时，忽数十卵仅一雄，其余尽毈，主人懊怨，以为不祥。一日，有番贾来，注视老雄与新雏，问主人肯市否。主人正虑老雄年久无用，姑漫应之曰：“客若肯出重价，那得不市？”客问：“此两雏索价几何？”曰：“五百足矣。”客喜曰：“诺。”主人初固索五百钱，见客遽喜诺，戏反齿绐之曰：“我所言固五百银，非钱也。”客沉思久之，曰：“果尔，五百银亦所不吝，毋再翻悔！”主人大喜过望，答曰：“君如数将银来，誓不翻悔。”客喜。翌日，果携银五百来付主人，主人乃笼两鸡付之，笑拉客袂问曰：“我初固戏君耳，不谓果肯如数，敢问需此何为？”客笑曰：“君既见问，不敢不告。君不见少室之巅红光两道乎？”曰：“然。”曰：“此蜈蚣精也。一父一子，再百年后，少者长成，一方禽兽，蚕食无遗，且不免灾及小儿，实为大患，雷且难治。今少者尚稚，老者势孤，尚不敢公然肆虐，惟此两鸡足以制之。老雄固无足虑，惟新雏初，当饲以珍物，庶可速丰其毛羽，壮其筋力。矧闻数十卵仅得此雏，可知精气独钟，无怪其余尽毈也。计明年此时，新雏当亦可为老雄之助，制两妖不难矣。”曰：“此两鸡与他鸡何异？”曰：“凡鸡皆睫皮上掩，此则相反，名曰怒睛，是凤种也。”别去岁星一周，客果携两鸡来访主人，其雏已长成，居然与老雄相等。客即下榻主人之家。他日，又见少室红光两道，客喜呼主人曰：“妖物又出矣！”越日薄暮，客携鸡独往，主人欲同往观之，客止之曰：“君不能胜妖气，中毒可虑。”客去，主人留心遥察。二更后，见少室之巅红光复灼，犹之掣电两股，以闪以烁，或东或西，或南或朔；或抑或扬，或分或合；或屈诎如环，或直伸如索；或回旋如鹰盘，或奋激如鱼跃；或少卷而骤舒，或将前而顿却；曤曤焉，爚爚焉，忽诧五尺孛芒疾驰斜掠，半明半灭，陡万丈而一落。主人色骇心喜，知小妖已告歼。尚有红光一道，忽高之忽低之，忽即之忽离之，气渐披靡，知其亦无能为，果不炊黍时，宛然败叶漾空，惨为狂飚之所摧，飘荡萧飒，站站然而下坠荒畦，红光悉绝。东方欲白，主人知两妖并除，姑烹茶以待客。俄焉，见客左手笼鸡，右手以树条贯拽两妖而至。主人迎而贺曰：“知大功告成，喜为君贺。”客叹曰：“两妖虽除，惜两鸡皆受重伤，奈何！”主人视小鸡竟体毛羽脱落殆尽，仅存一息；老雄亦毛羽褷，精神沮丧。又视其蜈蚣，大者长约六尺，左钳已脱，足尚有一二蠕蠕动者；小者长五尺许，双钳并去，足已夷其大半，僵如枯木矣。主人问：“此尚有用否？”曰：“红光外烛，珠当不少；即两躯壳以制刀剑鞘，亦值千金也。”乃以两鸡授主人，属善视之，且谓：“出力过甚，小鸡不过十日，老鸡不过半年皆当羽化；有功于人，尚其瘗之。其身受重毒，切不可食，慎之！慎之！”越日，客辞主人，又以二百金相谢，以木匣盛二妖，负之而去。后两鸡果如期先后俱斃，主人谨遵客所属，并瘗之。
怒睛鸡
嵩山的东面，春天惊蛰过后，居民经常夜里看到少室山的山巅发出两道红光，一道长约六七尺，一道长约四五尺，蜿蜒卷曲而有气势，好像火龙一样；鸡鸣于是隐遁不见，过了秋天就再也看不到了，大家都不知是什么缘故。最初，山下有户农家蓄养了一只雄鸡，雄赳赳气昂昂，重量差不多有十斤，它所孵的鸡蛋没有孵不出小雏鸡的，主人当做珍宝一样爱护它，管它叫做“老雄”，十余年不肯杀它。这一年又到了孵小雏鸡的时候，忽然数十只鸡蛋仅仅孵出一只雄鸡，其余的鸡蛋都孵不出小雏鸡，主人懊丧埋怨，认为这是不祥之兆。
一天，有外国商人来此，注视老雄和新孵出的小雏鸡，问主人肯不肯卖给他。之人正顾虑老雄年久无用，姑且随口应他道：“客人如果肯出重价，我又哪里不肯出售呢？”客人问道：“这两只鸡雏你要多少钱？”答道：“五百就够了啊。”客人高兴地说道：“好吧。”主人最初本来索要的是五百文钱，看到客人马上高兴的允诺，玩笑着食言欺哄他道：“我所说的本来是五百两银子，不是铜钱啊。”客人沉思良久，说道：“果然这样，五百两银子也在所不惜，不要再反悔了啊！”主人大喜过望，答道：“你只要如数将银子拿来，发誓绝不反悔。”客人大喜。次日，果然携带五百两银子来交给主人，主人于是将两只鸡雏放在笼子里交给客人，笑着拉着他的衣服问道：“我最初本来戏耍你罢了，没想到你果然答应付给五百两银子，能不能问一下你要这两只鸡雏用来做什么啊？”客人笑道：“你既然问到我，不敢不如实相告。你没看到少室山的山巅有两道红光吗？”答道：“看到了啊。”客人说道：“这是蜈蚣精啊。一父一子，再经过百年后，小的长大之后，这一带的禽兽，都被它蚕食殆尽，并且不免连累小儿遭殃，实在是心腹大患，天雷尚且难以对治。现在小的尚且年幼，老的势力孤单，尚且不敢公然肆虐为害，只有这两只鸡雏足以制服它们。老雄固然不足忧虑，只是雏鸡刚刚孵出，应当用珍奇之物饲养它，差不多可以迅速使它的羽毛丰满，强壮它的筋骨力气。况且我听说数十枚鸡蛋仅仅得到这只雏鸡，可知精气独钟，难怪其余的鸡蛋都没有孵出雏鸡啊。计算明年此时，新下的雏鸡应当可以为老雄助一臂之力，制服两个妖怪不难了。”主人问道：“这两只鸡和其它的鸡有什么区别？”答道：“大凡鸡都是睫毛向上掩，这两只鸡截然相反，名叫怒睛，是凤凰的一种啊。”
客人自别后整整一年，果然携带着两只鸡来访主人，那只雏鸡已经长大，居然和老雄不相上下。客人立即下榻在主人之家。某天，又看到少室山红光两道，客人高兴地呼叫主人道：“妖怪又出来了！”转天傍晚，客人携带着两只鸡独自前往，主人想要一同前往观看，客人制止他说道：“你不能战胜妖气，如果中毒就危险了啊。”客人离去，主人留心远远观察。二更天之后，看到少室山的山巅红光又闪动，与之相等还有两股如同闪电一般，忽闪忽烁，或东或西，或南或北；或抑或扬，或分或合；或蜷曲缩短如同光环，或笔直伸展如同绳索；或往来回旋如同鹞鹰盘旋，或用力奋激如同鲤鱼飞跃；或稍稍卷曲忽而骤然舒展，或将要向前忽而顿时退却；或豁然明朗，或光明耀目，忽然惊诧五尺彗星的光芒疾速飞驰斜着轻轻擦过，半明半灭，突然从万丈高处直直如同一线落下。主人面色和悦内心窃喜，知道小妖已经被歼灭。尚且还有红光一道，忽高忽低，忽来忽去，气势渐渐萎靡不振，知道它已经无能为力，果然不到一顿饭的时间，宛然如同败叶飞旋在当空，凄惨地被狂风摧折，飘荡萧瑟，在空中短暂停留而下坠在荒地，红光顿时全部灭绝。
东方将明，主人知道两个妖怪一并灭除，姑且煮茶用来招待客人。不一会儿，看到客人左手拿着鸡笼，右手用树条贯穿拖拽着两个妖怪来到。主人迎接祝贺道：“知道大功告成，恭喜你为你道贺！”客人叹息道：“两个妖怪虽然除掉，可惜两只鸡都受了重伤，如何啊？”主人看到小鸡通体羽毛脱落殆尽，尚存一息；老雄也羽毛稀疏，精神沮丧。又观察那两条蜈蚣，大的长约六尺，左螯已经脱落，腕足尚有一二只蠕蠕而动；小的长约五尺上下，两只长螯全都没了，腕足已经掉了一多半，僵直如同枯木。主人问道：“这两个妖怪还有用吗？”答道：“红光外照，里面宝珠一定不少，就是两付躯壳用来制造刀剑的鞘，也价值千金啊。”于是将两只鸡交给主人，嘱托他好好对待它们，并且说道：“它们出力过度，小鸡的寿命活不过十天，老鸡不过半年也会死去；它们对百姓有功，应当好好予以埋葬。而且它们身体受到毒物侵害很深，万万不可食用，一定要小心！小心！”过了一天，客人告辞主人，又用二百两银子相谢，用木匣盛放两只妖怪，背着木匣离去。后来两只鸡果然如期先后都死了，主人恭敬地遵照客人嘱托，将它们妥善掩埋。
蛇妖
广东驻防汉军刘协领溥，奇侅士也。生平正直不阿，尤以胆略自负。弱冠时落托无聊，偶游三元宫，有道士见而奇之，因与订方外交，款洽甚密。刘有缓急，必竭力相济，毫无吝色。刘不自安，时愧无以为报。一日访道士，见其频蹙默坐，似有忧色。刘叩之曰：“师何为者，而郁郁若此？脱有用小生处，万死不辞也。”道士闻之，瞿然起执刘手曰：“居士所言，是苍生之幸，非贫道一人之幸也！请上坐受贫道一拜，乃敢相求为助。”刘曰：“师休矣！固已言之，脱用小生，万死不辞，何琐琐效儿女态也！第言何事，容共图之。”道士谢曰：“若然，居士第随我来，倘有所见，有贫道在，勿惊勿恐。”刘问：“何如？”不答；固问，固不答，姑从之行。出北门五里许，去天房教先贤古墓数百步，道士乃结草为坛，立刘于其中，自顶至胸背及手足心，均为勅勒书符已；出一麦草笼，大尺许，而揭其盖授之，曰：“听吾引磬声响，急阖其盖，切记毋违。倘有所见，有贫道在，勿惊勿恐。”刘不知所以，姑漫应之，以觇其异。道士乃披发禹步（禹步是道士在祷神仪礼中常用的一种步法动作。传为夏禹所创，故称禹步。因其步法依北斗七星排列的位置而行步转折，宛如踏在罡星斗宿之上，又称“步罡踏斗”。），左手执剑，右手执引磬，口中喃喃诵咒。时二月中旬，月夜晴朗，天无纤云。三更时，腥风陡作，月色惨澹，忽闻声涌如潮，一蛇驰至，头大如箕，身巨如瓮，长十余丈，竟体金鳞，两目光灼如电，来伏坛下，稽首者三，道士以剑麾之曰：“去！”又一蛇至，长与前蛇相将，竟体明亮，洞见肠胃，伏坛稽首如前，道士亦以剑麾去之。以次，群蛇毕至，一蛇枭吻鹿角，竟体黄毛；一蛇龙首凤尾，前后四爪；一蛇头圆如毬，两胁有翼，伏地效蝶拍板；一蛇长不满丈，鳞甲斓，口吐五色气，纷纠若朝霞之彩；一蛇长数十丈，竟体红亮，熊熊若初日浴海，口吐火光，明可烛物。其余或青或黑，或黄或白，其色不一，其大小长短亦不一，咸次第伏坛稽首，不下百馀种。道士一一以剑麾去之，鸡三唱乃已。越日薄暮，道士又偕刘至坛，如前作法，三更，群蛇又络绎衔尾而至。有肖鼋鼍者，有肖蜥蜴者；有虿之双箝者，有蝦之蜷曲者；有虎豹首者，有牛马首者，有犬豕首者，有狐兔首者；有鹤顶者，有鸡冠者；有体方如印者，有身扁如带者；有无鳞如鱿鳗者，有多足如蝍蛆者，一切奇形怪状，又不下百馀种，鸡三唱乃已。第三日至坛，道士戒刘曰：“大功之成，端在今夕，居士须切记前语，不可疏忽。”刘谨受教。时至三更，群蛇又至，较前尤异，或肖夜叉，或肖罗汉；或肖猛士，或肖美人；或嘤嘤声如儿啼，或格格鸣若竹裂，所谓人首蛇身者计可数十种；他如首尾两头者，一颔两头者，一身三头、五头、九头者，道士皆一一以剑麾去。约近四更，忽沙石飞鸣，山谷响震，天色愁惨，星月顿暗，一蛇至坛，长仅丈许，鳞甲五色，首类雉卵，张口吐舌，两目突出，光烱如炬，怒视道士，屈身一跃，直扑其面。道士叱曰：“孽畜，焉敢无礼！”急以剑麾之曰：“止！”三扑三止，乃退伏坛下，稽首者三，身顿缩小不满五寸，一跃径至笼中。道士急击引磬，刘闻磬声，急阖笼盖，以付。道士袖出硃符，贴笼四隅，喜谓刘曰：“贫道奉师命捕收此妖，五年于兹，甫幸成功。不尔，东南滨海生灵，十年后受其屠毒，恐无噍类矣。”刘问作何处分，曰：“此去献俘于师。藉子一臂之助，必予厚赏，富贵寿考，后福无量，子其勉之。暂此作别，他日灵山会上，未必无再晤时也。”言毕，拂袖携笼而去。刘后官协领，夫妇齐眉寿逾九旬，目见五代。子孙世为膴仕，至今不绝。
里乘子曰：昔吾家旌阳敬明真君，歼孽龙而拔宅上升，说者谓其功德不在禹下。今道士捕收妖蛇，免使生灵屠毒，可见圣贤仙佛，同一去害安良之心也。嗟乎！仙岂易求哉！此事吾友汉军徐公可司马笔其大略。以告予者。盖刘为公可外祖李芳园协领同学契友，尝亲与李协领历历言之如此。
蛇妖
广东驻防汉军八旗将军属官刘溥，奇异之人。生平正直不阿，尤其以胆略自负。二十岁时，潦倒落寞，甚感无聊。偶尔游历三元宫，有位道士看到他感到很惊奇，因而和他建立了世俗之外的友谊。对他款待接洽非常亲密，刘溥如果有着急的为难之事，一定竭力相助，毫无吝惜之色。刘溥内心很不自安，经常惭愧无以为报。一天访问道士，看到他皱着眉头默默静坐，好像很忧虑的样子。刘溥向他询问道：“师父这是为了何事啊？竟然如此闷闷不乐？如果有小生能帮上忙的，一定万死不辞。”道士听了，惊喜地站起身握住他的手说道：“居士所言，是苍生之幸，不是贫道一人之幸啊！请上座受贫道一拜，才敢相求你的帮助。”刘溥说道：“师父不要这样！我本来已经说出口，如果有用得着小生的地方，万死不辞，何必絮聒地效仿小儿女的姿态啊！你只要告诉我何事，容我们一起谋划打算。”道士谢道：“如果这样，居士只要随我来，如果看到什么，有贫道在，千万不要惊恐不安。”刘溥问道：“到底什么事啊？”道士不答，坚持再问，愈加坚持不回答，姑且跟随他前行。
出了北门五里来远，距离伊斯兰教先贤古墓数百步，道士于是结草为法坛，叫刘溥站在中间，从头到胸背以及手足心，都为他作令反向书写符箓完毕；取出一个麦草笼子，大有一尺来长，揭去笼子盖交给刘溥，说道：“听我引磬声响，急忙盖上盖子，切记不要违背。如果看到什么，有贫道在，千万不要惊恐。”刘溥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姑且随口答应他。道士于是披发踏着罡步，左手拿着剑，右手拿着引磬，口中喃喃念诵咒语，这时正是二月中旬，月夜晴朗，天空并无一片云彩。三更时分，腥风突然大作，月色惨淡，忽然听到声音汹涌如潮，一条大蛇飞驰而来，头大如同簸箕，身体粗巨如同水桶，长约十余丈，通体金色的鳞片，两眼光照如同闪电，来到伏在法坛之下，三次稽首，道士用宝剑指挥它道：“去！”又一条蛇来到，长度和刚才那条蛇相当，通体明亮透明，可以清晰地看到肠胃，伏在法坛下面稽首像刚下那条蛇一样，道士也用剑指挥令它离去。按照次序，群蛇全都来到，一条蛇长着猫头鹰的嘴和鹿一样的角，通体黄毛；一条蛇龙首凤尾，前后长有四只爪；一条蛇头圆如同皮球，两肋长有翅膀，伏在地上就像蝴蝶一样拍着翅膀；一条蛇长度还不到一丈，鳞甲颜色驳杂，灿烂多彩，口中吐出五色气体，交错杂乱如同朝霞的色彩；一条蛇长越数十丈，通体红亮，红彤彤好像初升的朝阳照耀着大海，口吐火光，光明可以照亮物体。其余有的青色有的黑色，有的黄色有的白色，色彩不一，它们的大小长度也不相同，都按照次序伏在法坛下面稽首，不下百余种。道士一一用宝剑指挥令它们，离去，村鸡报晓三声之后才失去踪影。
转天傍晚，道士又带着刘溥来到法坛，就像昨日一般作法，三更时分，群蛇又络绎不绝地衔着尾巴来到。有长得像鳖和扬子鳄的，有长得像蜥蜴的，有像是毒物那样长着双鳌的，有像虾米一样卷曲的，有长着虎豹脑袋的，有长着牛马脑袋的，有长着犬猪脑袋的，有长着狐兔脑袋的，有长着仙鹤脑袋的，有长着鸡冠脑袋的；有身体方正如同印玺的，有身体扁长如同衣带的；有无麟如同鱿鱼鳗鱼的，有多足如同蜈蚣的，一切奇形怪状，又不下百余种，村鸡报晓三声之后才失去踪影。
第三天来到法坛，道士告诫刘溥说道：“大功告成的关键，就在今天晚上，居士必须切记前日我对你所说的话，不可疏忽。”刘溥恭谨地接受教诲。时间来到三更时分，群蛇又来到，比较前两日更加奇异，有的长得像夜叉，有的长得像罗汉，有的长得像猛士，有的长得像美人；有的嘤嘤叫声如同婴儿啼哭，有的格格鸣叫如同竹子开裂，所谓人首蛇身的计算大约有数十种；其它像首尾长着两个脑袋的，一个身子三个脑袋的、五个脑袋的、九个脑袋的，道士都一一用宝剑指挥离去。大约将近四更天，忽然飞沙走石，山谷震响，天色惨暗，星月顿时黯淡，一条蛇来到法坛，长度仅仅一丈来长，鳞甲五色，脑袋类似山鸡下的蛋，张口吐舌，两眼突出，光芒炯炯如同火炬，怒视着道士，弯曲着身子一跃，直扑他的面颊。道士喝斥道：“孽畜，怎么敢如此无礼！”急忙用剑指挥它道：“停！”三次扑纵三次停止，于是退着伏在法坛下面，三次稽首，身子顿时缩小到不满五寸，一跃径直进入笼中。道士急忙击打引磬，刘溥听到引磬的声音，急忙盖上笼子盖，交给道士。道士从袖子中取出朱砂符箓，贴在笼子四角，高兴地对刘溥说道：“贫道奉师父的命令捕捉收服这个妖怪，五年在这里，刚刚侥幸成功。否则的话，东南沿海的生灵，十年后受到妖怪的毒害，恐怕再没有活着的人了！”刘溥问道士将妖怪如何处分，答道：“我将把它拿去献给师父。借助你的一臂之力，一定给你厚厚的赏赐，福贵寿考，后福无量，请你好好自勉啊。暂时在此和你作别，他日灵山法会上，未必没有再见之日啊。”说完，拂袖携带着笼子离去。刘溥后来做官做到驻防将军属官，夫妇相敬如宾都活到了九十开外，亲眼看到了五世同堂。子孙世代高官厚禄，至今不绝。
里乘子说：“从前我的家族旌阳的敬明真君，歼灭孽龙而得道升仙，评论的人都说他的功德不在大禹之下。今天道士捕捉收服蛇妖，避免使得生灵惨遭毒害，可见圣贤仙佛，都是同样的一颗除害安良之心啊。哎呀！成仙得道难道是那么容易求得的事情吗？这件事是我的朋友汉军八旗兵部尚书徐公可用笔记录下大概的经过。用来告诉我的。大概刘溥是徐公可的外祖父驻防将军属官李芳园的同学和亲密朋友，曾经亲自对李统领一一讲述这段故事。”
周孝廉妻
成都周孝廉（孝廉是汉武帝时设立的察举考试，以任用官员的一种科目，孝廉是“孝顺亲长、廉能正直”的意思。后代，“孝廉”这个称呼，也变成明朝、清朝对举人的雅称。）绍銮，年少倜傥。妻某氏，美而贤，琴瑟静好，秦徐不啻也。某氏体素弱，孕将分娩，殊形委顿。一日昼寝，忽见一村妇至榻前谓曰：“妾求代多年，今甫得娘子，此系帝命，莫怨妾也。”某氏讶其语不伦，力疾起坐问：“汝何人？所言何谓？我殊不解。”村妇笑曰：“娘子不知也耶？妾前村某氏妇，以产难死。今娘子不幸亦当罹此厄，妾奉帝命在此候代，娘子不知也耶？”某氏闻之大惊，婉语哀求，谓：“向无冤仇，乞赐怜宥。”村妇不肯。再三哀之，怒谓：“娘子休得饶舌！此何等事而可徇情也耶！”由此日坐榻前，刻不少离，他人不见，惟某氏独见之。孝廉知之，欲延僧忏解。村妇笑谓周妻曰：“汝家官人，大不怀好意，欲延僧驱我。我奉帝命，虽释迦如来，又将如我何哉！”某氏闻之，以告孝廉，相对愁闷，而病因之日益加剧。居亡何，又一女子搴帷入，年可二十许，靓妆高髻，风致翩婉，径至榻前，笑谓某氏曰：“夫人别来无恙？”某氏欠伸答曰：“姊姊何人？素昧平生，枉顾何为？乞赐明告。”女曰：“妾苏州惠氏，嫁夫周某，以产难死。今奉帝命，特来候代。”村妇闻之，瞪目让曰：“我奉帝命在先，汝不得横来妄争！”惠氏笑曰：“汝奉帝命，我独非奉帝命耶？请与汝约，汝代于昼，我代于夜，视产期以判，彼此无相争也。”村妇语塞。某氏闻之益忧。然相处日熟，知其是鬼，即亦不畏。久之，察惠氏意似不甚恶，瞷村妇不在侧，辄哀求救护，惠亦深为太息，意似首肯。邻生有扶鸾者，惠氏忽降坛书一绝云：“昨觞阿母赴瑶京，游遍昆仑第五城。戏掷硃砂填恨海，人间多少不平平。”款署：“妾吴门周惠氏也，慕诸君风雅，戏题小诗以博一噱。”邻生故与孝廉善，素耳孝廉家事，因讽之曰：“伏读佳什，足见婆心，岂畴昔周孝廉家坐守索命者，非子也耶？”乩书：“惭愧惭愧！天乎冤哉！妾本死于产难，甚恶此苦，不肯求代，且时阴以救人。上帝嘉妾一念之善，册为鬼仙，无所拘束。夙与周夫人有缘，知其将为村妇之代，欲救之而苦无法，君等何不谅予心也！”孝廉闻之，急来拜求，乩曰：“大难大难！倘夫人产于夜分，万一可救，然不可必也。子姑待之。”一日，某氏方倚枕与惠氏闲话，见门外一蓬首女鬼招村妇去，某氏问：“何事？”惠氏以目止之，会邻生又扶鸾，惠氏又降坛曰：“久欲救周夫人，今幸得一策，君可为孝廉贺。”生急招孝廉至，叩其所以。曰：“此事甚密，君须秘之。村妇之来，实奉帝命，今君对门卖浆者妇，蠢健有力，亦应以产难死，数应某妇求代，某妇力弱不敌，招村妇为助，始毕其命。君可为卖浆者具词控于城隍，谓村妇事不干己，横伤人命。冥法至公，恶其多事，必拘村妇不准求代。如此，则夫人无事矣。”孝廉大喜，使人侦于卖浆者之家，其妻日昳果以产难死。乃如惠氏言，秘为具词，控于城隍。越日，某氏见两鬼役持锒铛拘村妇去，自是不复再至。惠氏拊掌笑曰：“此大快事！夫人可安心，静候弄璋，保无他虑矣。”不数日，果举一子，一家欢庆。然某氏以体弱，产后血崩不止，势甚危殆，孝廉心甚忧之。某氏又见一青面鬼，紫髯如磔，口称要命，但蹀躞户外，不能进房。孝廉又央邻生扶鸾请惠氏降坛，求为营救。惠氏书云：“妾为夫人费煞心力，甫得安枕，不料又变生意外，此系宿孽，妾实不能为计。”孝廉再三哀求，久之，又书云：“怜君诚恳，心殊不忍。顷思得一法：次月朔日，太白星君道过成都，君于是日平明，衣冠至西门敬候，见有白髯老者，将葫芦剖开，分挂两胁，两手拄杖，俟其入城，迎面祝求，听所言云何，再看缘法。君须切记，成败在此一举，断勿有忽！”孝廉拜谢。届日，遵往西门，晓关初放，行人如蚁，内果有一丐，白髯垂胸，如惠氏所云者，急迎面拜祝，老者不顾，孝廉追随约半里许，但闻老者低头自语：“放他去罢，放他去罢。”俄顷，市人益众，一转瞬间，忽失老者所在。孝廉回家，某氏喜谓曰：“顷闻户外鬼云：‘太白星君有命“放他去罢”，吾不敢在此矣。’踉跄而去。”孝廉大喜，妻病寻瘥。此亦公可所目睹，为予言者。
里乘子曰：天下之最惨最苦者，莫过于产妇，况由此毕命，则惨苦尤有不忍言者。兹得太白星君低首自语，厉鬼即听命而去，诚为幸事。安得星君尝游戏人间，度一切苦厄哉！吾独怪李元《独异志》载太白星窃织女侍儿梁玉清、卫承庄淫奔事，未免污蔑上界星君，实甚荒渺不经，何足以信！
周孝廉妻
成都周绍銮举人，年少倜傥。妻子某氏，貌美并且贤德，夫妻俩感情深厚，相敬如宾，并不下于徐淑、秦嘉这一对恩爱夫妻。某氏身体素来虚弱，怀孕将要分娩，所以身体更加疲乏不堪。一日白天睡觉，忽然一个村妇来到床前对她说：“我求替代多年，今天刚刚得到娘子，这是田上帝的命令，不要埋怨我啊。”某氏惊讶她的语无伦次，挣扎着坐起问道：“你是什么人？刚才所说的什么意思？我很不理解。”村妇笑道：“娘子不知道吗？我是前村某氏的妻子，因为难产而死。今天娘子不幸也应当罹患这样的灾厄，我奉上帝的命令在这里等候求代替，娘子不知道吗？”某氏听了大惊，婉言哀求，对她说道：“我和你向来无冤无仇，还请你垂怜宽恕。”村妇不肯。对她再三哀求，发怒说道：“娘子不要再饶舌！这是何等重要的事而可以徇情的吗？”因此每天坐在床前，片刻也不离开，但是其他人都看不到她，只有某氏一人可以看到。举人知道了，想要相请僧人拜忏化解。村妇笑着对周妻说道：“你家的官人，大大不怀好意，想要请僧人驱赶我。我尊奉天帝的命令，虽然释迦如来佛，又能将我怎样呢？”某氏听了，告诉给举人，相对发愁郁闷，而病情因此日益加重。没过多长时间，又有一个女子掀帘而入，年纪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穿着漂亮的衣服，梳着高高的发髻，容貌举止洒脱婉转，径直来到床前，笑着对某氏说道：“夫人别来无恙？”某氏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答道：“姐姐是什么人啊？我俩素昧平生，大驾来此为何？还请你明白相告。”女子说道：“我是苏州的惠氏，嫁给丈夫周某，因为难产而死，今天特奉上帝的命令，前来等候求替代。”村妇听了，瞪着眼睛责备她道：“我奉上帝的命令来到在先，你不能不讲道理的胡乱相争！”惠氏笑道：“你奉天帝的命令，独独我不是奉天帝的命令吗？”请和你约定，你在白天求代替，我在夜晚求代替，视乎产期来判定，这样彼此没有争议了啊。村妇一时语塞。某氏听了更加忧虑。但是相处日熟，知道她们是鬼魂，也并不感到畏惧。久而久之，审查惠氏的意图似乎并不非常险恶，探视村妇不在身旁，就对她哀求救护，惠氏也深深为她叹息，看意思似乎答应了。
邻居某生有扶乩的，惠氏忽然在乩坛降临写下一首绝句说道：“昨天去瑶池和王母饮酒，游遍了昆仑山的五个城池。玩笑着将朱砂投掷在海中来填平怨恨的海洋，可叹人间有多少不平的事情等待平反。”落款署名：“我是苏州周家的惠氏，羡慕大家的风雅，玩笑着题写一首小诗来博取众位一笑。”邻生本来和举人亲善，平素耳闻举人的家事，因而讽刺道：“恭敬地欣赏你的佳作，足见你的一片良善之心，难道从前周举人家里坐着守候索命的人，不是你吗？”乩坛写道：“惭愧惭愧！上天啊，实在冤枉我了啊！我本来死于难产，因此非常嫌恶这种苦痛，不肯求得替代，而且时时暗中因此救人。上帝嘉勉我的一念之善，已经册立我为鬼仙，无所拘束。前世与周夫人有缘，知道她将为村妇所替代，想要救护她而苦于没有办法，你们为何不体谅我的一片苦心呢！”举人听了，急忙前来拜求，乩坛写道：“这实在是大难题啊！大难题！倘若夫人产期在夜里时分，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可以救护，但是也不是必然的啊。你们姑且等待好了。”一天，某氏正倚着枕头和惠氏说着闲话，看到门外一个蓬着头的女鬼召唤村妇离去，某氏问道：“什么事情啊？”惠氏用眼神制止她。适逢邻生又扶乩，惠氏又降临乩坛写道：“很久想要救护周夫人，今天幸而得到一个计策，你们可以为举人祝贺。”邻生急忙召请举人前来，拜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答道：“这件事非常机密，你一定要保守秘密。村妇之所以来，确实是奉上帝的命令，今天你家对门卖浆水的人的老婆，愚笨健壮有力，也应该因为难产而死，按照天数应当某妇前来求代替，某妇气力虚弱难以抵敌，召请村妇前来帮忙，这才结束了她的性命。你可以为卖浆水的人准备讼词控告于城隍，称村妇本来不是她自己的事情，横加干涉伤害别人性命。阴间法律非常公平，嫌恶她好管闲事，一定拘禁村妇不准求代替。这样，就可以保证夫人无事了啊。”举人大喜，派人到对门卖浆水的家中打探消息，他的妻子太阳偏西的时候固然因为难产而死。于是就像惠氏所说，秘密地为他准备讼词，控告于城隍。转天，某氏看到两个鬼差手持铁锁链拘押村妇而去，从此不再回来。惠氏拍手笑道：“这真是一件大快之事！夫人可以安心，静静等待生产男孩，保证没有其他的顾虑了啊。”没过几天，果然生下一个儿子，一家欢庆。但是某氏因为体弱，产后血崩不止，病势非常危急，举人心里非常忧虑。
某氏又看到一个青面鬼，长着紫色的胡子，像书法的磔捺一样，口中说着索命，只是在屋外往来徘徊，不能进入房间。举人又央求邻生扶乩请惠氏降坛，求她施以营救。惠氏在乩坛写道：“我为夫人费尽了心力，刚得到安宁，不料又生变故意外，这是宿孽，我实在不能施以计策。”举人再三哀求，过了很久，惠氏又写道：“怜悯你的诚恳，心里非常不忍。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下个月初一，太白金星路过成都，你在这天天亮的时候，穿戴衣冠到西门恭敬迎候，看到有白胡子老者，将葫芦剖开，分别挂在两肋，两手拄杖，等他入城，迎面祝祷哀求，听他说的是什么，再看缘法。你一定要切记，成败在此一举，千万不要有疏忽啊。”举人拜谢。到了那天，遵照指示前往西门，早晨刚刚开启城门，行人如同蚂蚁一样拥挤，其中果然有一个乞丐，白胡子垂胸，像惠氏所说的样子，急忙迎面拜祝，老者不理会，举人追随大约半里来远，只听到老者低头自言自语：“放他去吧，放他去吧。”转眼间，市场中人潮攒动，一转瞬间，忽然失去了老者的身影。举人回家，某氏高兴地对他说：“刚才听到屋外鬼魂说道：‘太白金星有命令“放他去吧”，我不敢在这里了。’踉踉跄跄地离去了。”举人大喜，妻子的疾病很快就痊愈了。这也是徐公可所亲眼目睹，为我说的。
里乘子说：“天下的最悲惨最苦痛的，莫过于产妇，况且由此而丧生，那份悲惨苦痛尤其让人不忍说出口。现在得到太白金星低头自言自语，厉鬼立即听命而去，真是件幸事啊。如何才能使得金星经常游戏人间，度脱一切苦厄啊！我独独奇怪李元《独异志》记载太白金星偷织女的侍儿梁玉清、卫承庄私奔的故事，未免污蔑上界星君，实在是太荒诞不经了，有什么值得可以相信的啊！”
产鬼畏伞
乡民毕酉，素有胆识。尝以妻有娠将产，月夜趁墟回家。道逢一女子，蹒跚独行，同路数里，略不闻其鼻息，心窃异之。试叩其氏族，当此午夜，独行何之？女子答曰：“妾非人，乃产鬼也。前村毕家妇分娩在即，特往讨替去。”酉大惊，默筹所以制之。佯笑答曰：“此大好事，汝得替投生好人家，可贺也。”曰：“此非所望，然得脱鬼趣，即为万幸。”因问酉姓名，乃诡对之，谈论甚洽。酉又问：“汝为鬼几何年矣？”曰：“于今十有三年矣。”曰：“求替何迟迟也？”曰：“阴曹必计平生善恶以判迟速，孽满方准求替，故迟迟以至于今也。”曰：“求替亦有术乎？”曰：“有。凡产鬼喉间各有红丝一缕，名曰‘血饵’。以此缒入产妇腹中，系其婴胞，不使遽下，又暗中频频抽掣之，令其痛彻心髓，虽健妇，只三五抽掣，则命毕矣。”酉佯笑曰：“此术诚巧，未审有法制之否？”鬼但笑而不言。酉又固诘之，则曰：“制之亦自有法，但君切不可告人。”酉指天申誓，决不泄语。鬼悄谓曰：“产鬼最畏雨伞，以一伞置户后，即不敢入房矣。”酉曰：“然则更无别术乎？”曰：“君必勿泄，乃敢毕其词。”酉曰：“固申誓矣。倘泄语，即与汝等！”鬼喜其诚，又曰：“如不能入房，则伏屋上，以血饵缒入产妇口中亦可，倘于床顶再张一伞，使血饵不能下缒，则鬼术穷矣。以君长者，故敢质告，倘泄语，则我无生望矣，愿君谅之。”酉曰：“诺。”既至家，妻正以难产，势甚危急。酉如鬼言，急以一伞置户后，又张一伞于床顶，不逾时，果呱呱堕地，而妻得无患。少选，闻空中呼酉名而詈之曰：“促狭儿，我不幸为汝所绐，又要迟此一次！汝如再告他人，致我永无生望，则天良丧尽矣！”叹息恨恨而去。酉闻而匿笑，为妻细述之。妻甚恶此苦，嘱遍告于人。凡有娠之家，各如法预防之，果皆无恙。
里乘子曰：乡民亦大诙诡，然非素有胆识，亦不能玩弄鬼物而酬对裕如也。嗟乎！此法若能遍传，则纣绝阴天之宫，消除无限怨气矣！不亦快哉！或谓鬼物甚灵，一时竟为乡民所绐，傥亦上天好生之心，默有以使之欤？
产鬼畏伞
乡民毕酉，平素很有胆识。曾经因为妻子怀孕将要生产，月夜从集市赶回家。在路上碰到一个女子，缓慢摇摆着独自行走，同行数里路，一点也听不到她口鼻喘气的声音，心里暗自纳闷。试着询问她的姓氏家族，适逢这样的午夜里，为何独自行走？女子答道：“我不是人，乃是因生产而死的鬼魂。前村毕家媳妇马上就要分娩，特地前往索取代替去啊。”毕酉大惊，默默寻思用什么方法可以节制她。装作笑着答道：“这是剑大好事啊，你能够得到替代投生好人家，可喜可贺啊。”产鬼说道：“这实在不是我所愿，但是能够脱离鬼道，就是万幸啊。”因而询问毕酉的姓名，于是用谎言对付她，两人谈论非常融洽。毕酉又问道：“你做鬼多少年了？”答道：“到今天十三年了。”毕酉问道：“为何求替代这样迟缓啊？”答道：“阴间一定计算平生善恶用来判定时间的迟速，罪孽满了才准许求替代，所以迟迟到了今天才得以求替代啊。”毕酉问道：“求替代也有方法吗？”答道：“有啊。凡是产鬼咽喉之间各有红线一缕，名叫‘血饵’。将红线从高处往下送到产妇的腹中，系住她婴儿的胎盘，不让婴儿很快产下，再暗中频频抽动红线用力拉拽，令产妇痛彻心髓，虽然是健壮的产妇，只要抽动拉拽三五下，就丧命了啊。”毕酉装作笑着问道：“这个方法虽然巧妙，不知道有没有方法可以节制它啊？”产鬼只是笑着并不回答。毕酉指天发誓，决不泄露她说的话。产鬼悄悄对他说道：“产鬼最怕雨伞，用一把伞放在屋后，就不敢进入产房了。”毕酉问道：“即然这样，那么再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吗？”答道：“你一定不要泄露秘密，才敢将全部都告诉你。”毕酉说道：“我已经指天发誓了，倘若泄露你的话，就变得像你这样！”产鬼喜欢他的诚恳，又说道：“如果不能进入产房，就伏在屋子上，将血饵慢慢从高处往下送到产妇口中也可以，倘若在床顶再张开一把雨伞，使得血饵不能下送，那么产鬼的就无计可施了。因为你是忠厚长者，故而才敢相告，倘若泄露我的话，那么我就没有再生的指望了，请你体谅我啊。”毕酉说道：“好吧。”
等到了家里，妻子正因为难产，情势非常危急。毕酉按照产鬼所说，急忙将一把伞放在屋后，有张开一把伞在床顶，没过多长时间，婴儿果然呱呱坠地，而妻子并没有受到灾患。片刻，听到空中呼叫毕酉的名字而骂他道：“你这个爱捉弄人的，我不幸被你所骗，又要迟缓这一次！”你如果再去告诉别人，致使我永远没有再生的指望，就天良丧尽了！”叹息着恨恨而去。毕酉听了暗自好笑，为妻子详细讲述这段经历。妻子非常嫌恶产妇生产的危险苦痛，嘱咐他告诉所有人，凡是有怀孕的人家，都各自用这样的方法预防产鬼，果然都安然无恙。
里乘子说：“乡民也太过于诙谐诡诈了，但如果不是平素有胆识，也不能玩弄鬼物而应答自如啊。哎呀！这个方法如果能够普遍流传，那么就从根本上杜绝了阴间枉死的产鬼，消除了无限的怨恨之气了！不也是一大快事吗！有人说鬼物很灵巧，一时竟然被乡民所骗，莫非也是上天好生之心，默默用来指使这件事的发生吧？”
制军某公
制军某公，少孤贫，事母至孝。遭遇坎壈，年逾弱冠，尚不能博一衿。戚党以其衣被须捷，见辄避道。公大度豁达，殊不介意。众谓其委靡无耻，益姗诮之。尝以应童子试（清代科举制度包括四部分，分别是童试、乡试、会试、殿试。童试是清科的第一部分，也是科举必走一步。）被黜归，道经古刹，遇一道士，紫髯掀鼻，貌甚怪陋，藉地趺坐。见公至，遽起为礼，笑谓：“贫道待贵人久矣。”公闻而愕眙，仓卒不知所对。道士又曰：“贫道赦凡，姓万，道号蜕云，由峨眉浪游至此，阅人甚多，富贵福泽，无如公者。以夙有香火之缘，故此相待。”公疑其戏己，笑谓：“小生凡庸，幸邀仙盼，如师所言，岂精姑布术乎？”曰：“子卿则吾岂敢，窃信平日甄识人物、鉴别贤否，颇无差谬。”公曰：“然则师相小生究竟何如？”道士掐指轮算，谓：“公某年入运，应入学；某年联捷登科第，入词馆；某年视学蜀中，某年擢侍御，出膺监司，陈臬开藩，荐领封圻，官至协揆，寿享期颐，夫妇齐眉，子孙贵显。”一一按年细推，令公牢记，以验后效。公谓：“小生一寒至此，老母菽水尚缺，行将弃儒而贾，复何奢望？”道士急摇手曰：“切勿！切勿！公如忧不给，贫道薄有所积，愿助膏火。”袖出黄金一流归之，且谓：“愿公富贵，长毋相忘，幸甚！”公以无处而馈，圣贤所戒，却不肯受。道士见公固辞，谓：“如不肯受馈，请暂称贷，他日相还亦无不可。”公曰：“如斯较可，奈无券何？”道士曰：“君子券以口，小人券以手。君子不券不负，小人虽券亦负。负不负在人，券何与焉！”公乃拜受，并问后会，且谓：“信如师言，他日宦海风波，得毋涉险否？”道士沉吟久之，曰：“公后入宦途，一无盘错，惟某年日月时，当有意外之虞。至期，贫道自来相探，可勿虑也。”言讫，珍重丁宁而别。公归，疑信参半，秘志于牍，以俟后验。将金易布粟，差免冻馁。益下帷攻苦，果于某年入学，某年联捷登科第，由词馆而荐领封圻，扬历中外，一一如道士言。既督两粤，初娶夫人，生丈夫子二。长公子十九岁已入词馆，次公子甫成童，赐孝廉，与试春闱。时太夫人尚健，板舆迎养，一家团聚，备极荣显。一日，阍者来报：有道士万赦凡号蜕云者踵门求见。公大喜，亟命开门迎入，执手道故，各叙调饥。公谓：“师言谨志于牍，无不应验；不知所谓意外之虞，究竟何若？”道士曰：“前事既验，后事可知。所可虞者，近在翌日。贫道此来，正为公也。”公稽所志牍，果然。急拜叩所以。道士曰：“公前世学道青城，道行甚高，以矢志放生，误践毙一蛙。翌日午时，合遭雷谴，以了宿孽。贫道旧与公同学，不敢不预以相报。”公闻大骇，急求救免。道士笑曰：“贫道思之烂熟，公请宽心。”乃附耳授以解免之策。公如言，晨兴具冠服，捧印绶坐堂皇，又遍召文武属吏，各冠服佩印，按班环坐。时当仲秋，天气晴爽，蔚蓝一抹，不留纤翳。日晡，黑云骤合，电蛇怒掣，烈风悲啸，暴雨奔注，雷震虩虩，声烧堂皇，屋瓦飞鸣，四壁摆动。公正襟危坐，色若死灰，属吏莫知所事，环视惴惴，局促各不自安。方皇遽间，忽一婢喘汗驰至，口称：“殆、殆矣！雷、雷击太夫人，奈何！”公本至孝，闻之大恸失声，急携印起，随婢奔入省视；属吏见公出，各追从其后。公至寝门，见太夫人方与诸姬妾作叶子戏，嘻嘻无恙。公殊诧异，遽闻霹雳一声，轰若山裂。奴子来曰：“堂皇被雷击塌，公顷所坐地坎深丈许，一蝎大于人，僵毙其中。”公大惊，使人觅道士，不知所在。始悟道士固蝎妖，欲藉公以避雷劫也。观其数十年前即已绸缪未雨，其心甚苦，其术亦甚神矣！而丰隆威灵，应变有法，彼妖物虽狡狯，究何能逃天诛哉！
制军某公
总督某公，年少就失去了父亲，家境贫寒，侍奉母亲非常孝顺。遭遇困穷，郁郁不得志，年纪已经过了二十岁，连个秀才也没考上。亲戚因为他衣裳褴褛，看到他唯恐躲避不及。某公大度豁达，很不介意。大家都说他精神不振，意志消沉，毫无羞耻之心，更加嘲笑责备他。曾经因为参加童试被取消资格勒令回家，路经古寺，遇到一个道士，长着紫色的胡子，朝天的鼻子，相貌非常古怪丑陋，席地趺坐。看到某公，急忙站起作礼，笑着对他说道：“贫道等待贵人很久了。”某公听到错愕不已，仓促之间不知如何应对。道士又说：“贫道名叫赦凡，俗家姓万，道号蜕云，由峨眉山云游到此，阅历凡人甚多，福贵福泽，没有像公子您一样的人。因为前世有香火之缘，故而在此相待。”某公怀疑他戏弄自己，笑着对他说：“小生凡俗平庸，有幸得到您的眷顾垂盼，像师父所说，难道您像春秋战国的姑布子卿一样精通相术吗？”答道：“姑布子卿我怎么敢当啊，不过自己相信平日辨识人物、鉴别贤愚，还是从来没有差错。”某公说道：“那么请你看小生之相究竟如何？”道士掐着手指轮换交替地推算，说道：“您某年开始行运，应当入学；某年科举考试中几科接连及第，进入翰林院；某年到四川督察教育，某年提升巡按御史，出任按察使，到外省任高级官职，被举荐为封疆大吏，做官做到大学士，寿命活到百岁，夫妇恩爱，子孙显贵。”一一按照年月细细推算，令某公牢记，用来查验日后是否应验。某公说道：“小生贫寒落魄成这样，老母的口粮尚且短缺，我正要弃儒经商，对未来还有什么奢望？”道士急忙摇手说道：“千万不要！千万不要！你如果忧虑不能自给，我这里还有微薄的积蓄，愿意相助费用。”说着从袖中取出黄金八两交给他，并且说道：“愿您富贵，以后不要忘记我，这就非常幸运了！”某公因为没有交情无缘无故接受馈赠，这是圣贤所禁止的，极力推却不肯接受。道士看某公坚决推辞，说道：“如果不肯接受馈赠，那么就算是暂时借贷，日后再还也无不可。”某公说道：“像这样还算可以，怎奈没有借据如何？”道士说道：“君子用口作为借据，小人用手作为借据。君子没有借据但是绝不相负，小人虽然有借据但仍相负。负不负在于人，和借据有什么相干？”某公拜谢着接受了馈赠，并且问日后何时相会，接着说道：“我相信师父所言，日后官场风波，是否还要经历危险？”道士沉吟良久，说道：“你以后进入官场，根本不会有任何错综复杂，只是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应当有意外的灾患。到时，贫道自然前来相助，请你不要忧虑。”
某公回去，半信半疑，将道士的话秘密记录在文件上，用来等待日后查验。将黄金换得衣服粮食，差不多可以免除冻饿。更加刻苦读书，果然在某年入学，某年科举考试中几科接连及第，由翰林而被举荐为封疆大吏，名扬中外，一一如道士所言。等到封为两广总督，才刚娶夫人，生了两个儿子，大公子十九岁已经进入翰林院，二公子刚刚成年，赐封为举人，直接参加春天科考。当时某公的母亲尚且身体健康，接到任上奉养，一家团聚，极其富贵显达。
一天，看门人来报，有道士名叫万赦凡道号蜕云来此求见。某公大喜，急忙命令开门迎进，执着道士的手称念故人，各自叙说离别之情。某公说道：“师父所言弟子恭敬地记录在文件中，自是无不应验，不知道所谓的意外灾患，究竟指的是什么事？”道士说道：“以前的事情既然都应验了，后来的事也就可以知道了。所说意外的灾患，就在明天。贫道这次前来，这是为了你啊。”某公审查所记录的文件，果然就在明日发生。急忙行礼询问如何避免。道士说道：“你前世在青城山学道，道行甚高，因为发誓放生，误将一只青蛙踩死。明日午时，应当遭到雷劈，用来了结前世的罪孽。贫道从前和你是同学，不敢不提前用来相报。”某公听了非常惊骇，急忙求他救免。道士笑道：“贫道已经胸有成竹，考虑非常周密，请你放宽心吧。”于是附耳教授得以化解免灾的方法。某公像道士所说，转天早晨穿上所有的官服，捧着官印绶带坐在堂上，又召集所有文武下属官吏，各自也穿着官服佩戴印信，按照官职大小环坐在大堂。当时正值农历八月，天气晴朗清爽，天空蔚蓝，没有一片云彩。午后申时，黑云突然聚拢，电闪雷鸣，狂风呼啸，暴雨如注，雷声阵阵，让人恐惧，声音环绕大堂，震撼得屋瓦飞鸣，四壁摆动。某公正襟危坐，面色如同死灰一样，下属官吏不知何事，环视着惴惴不安，如坐针毡，拘谨而不自然。正在惊惶失措的时候，忽然一个婢女喘着粗气跑来，口中说道：“危！危急了！雷劈了太夫人，这可怎么办啊！”某公本来极其孝顺，听到后大哭失声，急忙携带着官印站起，随着婢女跑进去省视母亲；下属官吏看到某公出去，各自追随在他身后。某公来到内室门前，看到太夫人正在和各位姬妾玩纸牌游戏，嬉笑无恙。某公非常诧异，忽然听到霹雳一声，轰鸣如同山崩地裂。奴婢赶来说道：“大堂被雷击塌，您刚刚所坐的地方裂开一丈多深的大洞，一只蝎子比人还大，僵直地倒毙在其中。”某公大惊，派人寻觅道士，已经不知所在。这才悟到道士本来就是蝎妖，想要借某公用来躲避雷击的劫数。观察它在数十年前就已未雨绸缪，它实在是用心良苦啊，它的法术也很神奇了！但是天神威灵，应变有法，那妖物虽然狡诈，终究怎能逃脱上天的惩罚啊！
蚁阵
曩在毗陵市上观蚁阵，见一人藉地坐，左右置黑赤髹漆方盒各一具，盒各三层，宽各盈尺，旁各有小孔出入，如蜂房然。观者次第敛钱毕，其人将黑赤盒各取首一层列地上，彼此相距约二尺许；又取黑赤小旗各三竿，插左右，相距尺有咫；又出小竹筒，长五寸许，吹之呜呜然作簸逻（唇簧气鸣乐器。形制大的号角，也称“簸罗回”、“拔罗逥”。魏晋时期已有之。一说，簸逻逥出自西域，为中鸣角之大者，于唐宋时期传入中原，称“大角”，由宫廷改编入鼓吹中用之。）声；又击细腰鼓三通，但见每盒所蓄蚁络绎自孔出，约有千馀，各投所插色旗下。中旗蚁帅，约长一米；左右两副将，长稍杀；馀俱细小与凡蚁等。赤左黑右列阵毕，其人又击鼓数声，各帅乃督蚁兵争前交绥，前后进退，与鼓声缓急抑扬相应。两军相持良久，忽见赤队蚁帅率众便退，左右两副亦率众分路俱退，黑队蚁帅便统左右两副率众前追，约逾赤旗界才二寸许，忽见赤帅又统众转战，两副亦从两翼截出，三面合攻，黑队陷入重围。帅知中计，情甚窘迫，同两副竭力冲突，竟不得出，亡者甚众，势穷援绝。鼓声顿死，其人急出小铜钲连敲数杵，忽见赤蚁让路一线，黑帅急同两副率败残馀兵仓皇夺路而出。又鸣钲数声，两帅各统众次第由孔入盒。是役也，黑蚁阵亡共计三百三十有五头，赤蚁亡者仅二十有七头。其人手拈蔑丝，定目视地，拨数战骨，太息谓众曰：“顷者倘不急鸣金收队，则黑蚁全军覆没矣！”便将赤盒盖揭开，请众观献俘。但见盒中罫界纵横，凡二十有五方，中一罫又划分前后各半，前为蚁王听政之所，后为妃嫔所居，似箬叶为庐，蔽不可见。但见蚁王巨若赤豆，气象英杰，端拱殿中。帅同两副匍匐诣王前，交头隐隐不知作何语，蚁王首肯，似甚嘉悦。须曳，帅同两副退下，群蚁迎上，交头隐隐，亦不知云何。但见群蚁争前献俘，将所噬黑蚁之首若足，各衔置殿前，筑若京观。王顾左右，似有所论，两蚁似是近侍，下殿不知传何旨。蚁帅又独上殿诣王前，伏听谕旨毕，缓缓退下；两副同群蚁迎上，又交头隐隐不知云何，似俱欣欣有喜色。群蚁便趋至殿前，将所筑京观各衔出摈弃盒外，始各归列。其人便将赤盒盖好。观者欲散，其人曰：“未也，有赏即有罚，既观献俘，不可不观治罪。”便又将黑盒盖揭开，请众观治罪。但见盒中方罫亦与赤者等，其王亦大如豆，端拱殿中，似甚震怒；正副三帅伏殿前不少动，似甚惶恐。少选，王顾左右，似有所谕，但见王旁群蚁类近侍者二十馀头，分半下殿，将三帅后股约嘬有数十许，三帅崩角乞命，但见王仰首不知作何语，始罢嘬。三帅稽首谢罪，缓缓退下，王亦退朝，群臣亦各归列。其人又将黑盒盖好，观者咸叹息称奇而散。予询其人曰：“蚁乃极微之物，君以何术驯致若此？”其人曰：“蚁虽微物，其性极灵。尽其性而导之，不半月便可演熟。”予曰：“各插小旗三竿何也？”曰：“使之辨识各归各队也。”“吹竹筒何也？”曰：“使闻声之多寡，知派几许队伍也。”“击鼓三通何也？”曰：“促其出盒列阵也。再击鼓以作其气焉，兵法所谓‘鸣鼓进攻’也。既战酣而停鼓敲钲，亦犹鸣金收兵之义也。”予曰：“君言是矣。顾每阵无论孰胜孰负，必有所伤，如今日黑部阵亡不少，日日如此，不将澌灭无噍类乎？”曰：“每阵亡之多者休息五日，少者三日，故将列阵，必先敛钱，计得小人五日粮，乃可博一战。”曰：“必须五日何也？”曰：“两部皆日月将雏，雏出，一日乳之，二日哺之，三日便知自食，四日便成立，五日便列队，故必须以五日也。”曰：“每部所蓄蚁几何也？”曰：“每罫仅容百头，除中罫王宫，计之当各二千四百有奇也。”曰：“今日所出队伍几何也？”曰：“吹筒六声，系派六成队伍，计每部应出一千四百有馀也。”曰：“每盒三层何也？”曰：“上层为众蚁所居，中层将雏，下层储胥。”曰：“盒中方罫二十有五，何也？”曰：“中罫为王宫；环王宫之八罫，将相、百官、各执事居之；缘边十六罫，庶民居之。”曰：“王宫后半以箬叶为庐蔽之，何也？”曰：“是妃嫔所居，不使人见，所以别内外、明尊卑也。蚁虽微物，固礼、义、廉、耻四维毕张也。”予肃然向曰：“何谓也？”曰：“王宫居中，各官早晚两朝，时无少愆；每罫男左女右，序无少紊。凡所供亿，皆取给于庶民，无敢或怨，是其礼也；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号令严明，毫无宽贷，一遇急难，互相护援，是其义也；凡出觅食，一有所得，归鸣于众，同往舁运，上之于官，官又上之于王，命储库中以济公用，不敢少有所私，倘王赏有功，即私存志之，众亦不敢攘夺，是其廉也；凡蚁交皆有时，不令人见，其性最警，人欲窃窥，即便分散，是真知耻也。”又示以盒之中层，亦分二十有五罫，中罫为妃嫔将雏之地，外八罫为命妇将雏之地，再外十有六罫，为民妇将雏之地。谛视所生之子，累累然与虱虮相类。又示以盒之下层，但分三罫，都有旨蓄。予曰：“是人为之，抑自取之欤？”曰：“蚁贵自食其力，人所供者不贵。故日出觅食，预置各物于外，以待其飞挽，斯可矣。”曰：“蚁以何物为贵？”曰：“最贵者龙眼肉，其次胡桃肉，再其次羶腻各物，再其次枯死虫豸。而谷粒亦所珍惜，故谷粒另置一罫；日食粒几许，皆有定额，不敢虚糜。凡日所将雏，必报王，乃可给粮。”予曰：“其王亦出阵否？”曰：“间或有之。然两王出阵，彼此皆持重，不甚荡决，反不如命将督师之能鏖战也。”曰：“今日赤部大捷，其王赏有功，当赉何物？”曰：“今日赏赉必重，非龙眼即胡桃也。”其人言毕，拱手携盒，款缓而去。
里乘子曰：君子观于蜂而知君臣，蜂固有之，蚁亦宜然。其人谓礼、义、廉、耻四维毕张，然以战论之，诈败取胜，何其智也！争前合攻，何其勇也！重围让路，何其仁也！闻筒派队，闻鼓进，闻金退，何其信也！匪直张四维，并能立八极，以彼微物而能若此，何以人而不如蚁！
蚁阵
从前在毗陵市场上观看蚂蚁列阵，看到一人席地而坐，左右分别放置着一个黑、红油漆粉刷的方盒，盒子各自有三层，宽各有一尺来长，旁边各有小孔出入，好像蜂房的样子。观看的人依次收钱完毕，那人将黑、红盒子各取最上面的一层陈列在地上，彼此相距大约二尺远；又取红小旗子，各三竿，插在左右，相距一尺左右；又取出小竹筒，五寸来长，吹奏出像簸罗回的呜呜声音；又击打细腰鼓三通，只见每盒所蓄养的蚂蚁络绎不绝地从小孔中出来，大约有一千余只，各自投靠在所插的颜色旗下。中军旗下蚂蚁元帅，大约有一粒米大小；左右两员副将，长度比蚁帅稍小一些；其余都细小和普通蚂蚁相同，红色在左边，黑色在右边。列阵完毕，那人又击鼓数声，两军蚁帅于是督导所率蚁兵争相向前交战，前后进退，和鼓声缓急抑扬相对应。两军相持良久，忽然看到红队蚁帅率领众蚁退却，左右两个副将也率领众蚁分路一起后退，黑队蚁帅于是统帅左右两员副将率领众蚁向前追赶，大约超过红旗边界才两寸来远，忽然看到红队蚁帅又统帅众蚁转战，两员副将也从两翼截击冲出，三面合攻，黑队陷入重围。蚁帅知道中计，情势非常窘迫，同两员副将竭力冲突，竟然不能杀出重围，死亡的蚂蚁非常多，情势已经穷尽后援断绝。鼓声顿时停止，那人急忙取出小铜钲连敲几杵，忽然看到红蚁让出路线一条，黑队蚁帅急忙同两员副将率领残余败兵仓皇夺路而出。又鸣钲数声，两帅各自统领众蚁依次从小孔进入盒子。这一场战役，黒蚁阵亡共计三百三十五只，红蚁阵亡的仅仅二十七只。那人手拈竹子劈成的薄丝，定睛注视地上，拔拾计数蚂蚁的死尸，叹息着对众人说道：“刚才倘若不及时鸣金收队，那么黒蚁就全军覆没了！”于是将红盒盖子揭开，请众人观看献俘。只见盒中如同围棋棋盘上的方格子，纵横交错，总共有二十五个方格，中间一个方格又划分前后各一半，前面是蚁王听政的场所，后面是妃嫔所居住的地方，箬竹的叶子作为屋顶，隐蔽不能看见。只见蚁王巨大如同红豆，气度英武出众，端正拱立在殿中。蚁帅同两员副将匍匐来到蚁王面前，交头接耳隐隐约约不知说些什么，蚁王点头答应，看意思好像很嘉许愉悦。片刻，蚁帅和副将退下，群蚁迎上，交头接耳隐隐约约，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见群蚁争相向前献俘，将所咬噬黒蚁的首级连同手足，各自衔来放在殿前，筑造成如同京师庙宇。蚁王环视左右，好似有所议论，两只蚂蚁好像是御前侍卫，下殿不知传什么旨意。蚁帅又独自上殿来到蚁王面前，伏在地上听候宣谕旨意完毕，缓缓退下，两员副将同群蚁迎上，又交头接耳隐隐约约不知说些什么，好似都很欣喜的样子。群蚁于是来到殿前，将所筑造的京师庙宇各各衔出丢弃在盒子外面，这才各自回归行列中。那人便将红盒子盖好。观看的人想要散去，那人说道：“还未完啊，有赏就有罚，既然观看了献俘，不可不观看治罪。”于是又将黑盒盖子揭开，请众人观看治罪。只见盒中方格也和红盒相等，红蚁王大小也像红豆，端正拱立在殿中，看样子好像非常震怒；正副三个统帅伏在殿前不敢稍稍有所举动，看样子非常惶恐。过了一会儿，蚁王环视左右，好似有所宣谕，只见蚁王旁边群蚁类似御前侍卫的大约有二十余只蚂蚁，分两队下殿，将三个统帅后屁股大约啃咬有数十下，三个统帅磕头乞求饶命，只见蚁王仰头不知说些什么话，这才停止了啃咬。三个统帅稽首谢罪，缓缓退下，蚁王也退朝，群臣也各自归列。那人又将黑盒子盖好，观看的人都叹息称奇而散。
我询问那人说道：“蚂蚁乃是极其微小的生物，你用什么方法驯化才能训练得像现在这样？”那人说道：“蚂蚁虽然是微小的生物，它的生性极其灵巧。顺着它的本性而训导它们，不到半个月便可以演练纯熟。”我问道：“各插小旗三竿为何？”答道：“让它们辨识各归各队啊。”“吹奏竹筒为何？”答道：“让它们听到声音的多少，便知道派遣多少队伍啊。”“击鼓三通为何？”“促使它们出盒子列阵啊。再击鼓用来鼓动它们的士气，兵法所谓‘鸣鼓进攻’啊。等到战斗激烈而停止击鼓敲响铜钲，也就是鸣金收兵的意思啊。”我说道：“你说的是了。看每个阵仗无论谁胜谁负，一定有所伤亡，像今天黒蚁阵亡不少，每天如此，不就将要全部灭绝而没有活口了吗？”答道：“每次阵亡居多的蚁类休息五天，最少也要三天，故而将要列阵，一定先收赏钱，计算得到小人五天的粮食，于是才可博取一战。”我问道：“必须五天为何啊？”答道：“黑红两部都是日月才孵出幼蚁，幼蚁孵出，一天用乳汁喂它，二天用食物喂它，三天便自己知道进食，四天便长成，五天便列队，所以必须用五天啊。”我问道：“每部分所蓄养的蚂蚁有多少？”答道：“每格仅容纳百只，除了中格王宫，这样计算下来应当各有二千四百只有余。”我问道：“今天所派出的队伍有多少？”答道：“吹筒六声，就派出六成队伍，计算每部分应该派出一千四百有余啊。我又问道：“为何每个盒子设置了三层？”答道：“上层是众蚁所居，中层饲养幼蚁，下层是储备所需。”我问道：“盒中方格有二十五个，这又是为何？”答道：“中格是王宫，环绕王宫的八个格子，将相、百官、各类执事分别居住，边缘的十六个格子，庶民居住。我又问道：“王宫后半部分用箬竹的叶子作为屋顶遮蔽，这是为何？”答道：“这是妃嫔所居，不让人看到，所以区别内外、显示尊卑啊。蚂蚁虽然是微小的生物，本来也是礼、义、廉、耻四维全部具备啊。”我肃然起敬地问道：“为何这样说啊？”答道：“王宫居中，百官早晚两此朝觐，时间并没有片刻迟延，每格男左女右，次序没有丝毫紊乱。大凡所有供奉，都是取自于民，人民并没有半分怨言，这是蚂蚁的礼；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号令严明，毫无宽贷，一遇到急难，互相救援，这是蚂蚁的义；凡是出去觅食，一有所得，自觉归公所有，一同前往抬送，报告官府，官府又汇报给国王，命令储备在仓库中用来接济公用，不敢有一点所私，倘若国王赏赐有功，就私下存储画上记号，众蚁也不敢抢夺，这是蚂蚁的廉；凡是蚂蚁交媾都有时辰，不让人看到，它们的生性最机警，人如果想要暗中偷窥，它们立刻便分散开来，这真是知道耻辱啊。”又为我展示盒子的中层，也分为二十五个格子，中格为妃嫔生产的地方，外面八格为百官命妇生育的地方，再外面十六个格子，是民间妇女生产的地方。我仔细观察蚂蚁所生的子女，接连成串和虱子的卵相类似。有为我展示盒子的下层，只分为三个格子，都有美食储藏。我问道：“这是人放在里面的，还是它们自己取来的啊？”答道：“蚂蚁贵在自食其力，人所供应的物品并不可贵。所以每天外出觅食，我预先将各种物品放在外面，用来等待它们自己取走就可以了。我问道：“蚂蚁认为什么东西最珍贵？”答道：“最珍贵的要属龙眼肉，其次是胡桃肉，再其次是腥膻油腻的各种食物，再其次是枯死的虫子。而谷粒也是它们所珍惜的，所以谷粒另放在一个格子里，每天只吃几粒，都有定额，不敢奢侈浪费。凡是每天生育出来的幼蚁，一定汇报国王，才可以给予粮食。”我问道：“蚂蚁国王也出阵列吗？”答道：“偶尔也有这样的情况。但是两个国王出阵，彼此都很持重，对仗也并不赶尽杀绝，反而不如命令将军元帅督师那样的骁勇鏖战啊。”我问道：“今天红对大胜，它们的国王赏赐有功，应当赏赐什么东西啊？”答道：“今天赏赐的东西一定非常贵重，不是龙眼就是胡桃啊。”那人说完，拱手携着盒子，缓缓而去。
里乘子说：“君子观察蜜蜂而知道君臣，蜜蜂本来就有君臣，蚂蚁也是一样的道理。那人称礼、义、廉、耻四维全部具备，但是以战斗而论，诈败取胜，多么的具有智慧啊！争相向前合攻，多么的具有勇气啊！重围让路，多么的具有仁慈啊！听到吹筒立刻派出队伍，听到鼓声立刻前进，听到鸣金立刻撤退，多么的服从指挥啊！不仅仅具备礼、义、廉、耻四维，并且能够张立礼、义、廉、耻、智、勇、仁、信八极，以那样微小的生物而能够做到这样，为何人反而不如蚂蚁啊！”
笪侍御
镇江吴次垣观察台朗言，其乡笪侍御重光，世称江上先生，生平铁面无私。时权贵某公把持朝政，其子为江西监司，倚父势，极贪墨，声名狼籍，上官侧目而无如何。会先生巡按江西，特具白简劾之，监司寻置于法，而先生直声倾动海内矣。权贵嗛之，屡欲蹈先生隙以图报复，先生知难自存，既疏求罢归，隐居山中，宦橐萧然，但以书画自给。四方不远千里，争求恐后，户屦常满。先生藉以自娱，不论润笔之有无，皆曲应其求，无不满意。每岁笔耕有馀，尽赒穷乏，囊中不留一钱，远近颂声不绝。一日，有客来谒，广颡环眼，丰准修髯，年约四十许，口操秦音，自言耳名来求书画。先生异其状，以礼遇之，留住三日。客请问曰：“先生知予来意否？”曰：“不知。”曰：“先生真长者也！予非他，乃权贵某公使来，甘心于先生者也。”先生笑曰：“老夫束发读书，粗有所得，寿天穷通，吉凶祸福，一切听之于天。今君既为某公所使远来图我，此亦天命使然，复何尤怨？即请速为勾当了事，无庸游移濡滞也！”客笑曰：“予果欲不利于先生，不待今日矣！方予来时，一路颂先生者甚夥，及始至于境，而颂者益众，老幼妇孺，如出一口，非大贤能若是乎？若害大贤，是悖天也！害大贤不义，悖天不祥，不义不祥，予不为也！今请为先生贺。”问：“何所贺？”曰：“此次幸使予来，倘使他人，则先生危矣。”曰：“此后保无有继君而来者乎？”曰：“先生请毋虑，馀俱予弟子行。吾侪极重义气，予既以义释先生，谁不知者？而肯为某公用乎！”乃索所求书画，并解腰缠，取兼金（价值倍于常金的好金子。古代金银铜通言金。亦泛指多量的金银钱帛。）一百陈几上，揖曰：“先生以此自给，戋戋不腆，伏惟笑纳。予自有以复某公，先生请毋虑。”一拱手，掉头不顾而去。先生为之爽然若失者数日。
笪侍御
镇江吴次垣道员字台朗说，他的家乡监察御史笪重光，世人皆称江上先生，生平铁面无私。当时权贵某公把持朝政，他的儿子担任江西布政使，倚仗父亲的权势，极其贪污腐败，声名狼藉，他的上司对他畏惧而又愤恨，但是无可奈何。适逢先生巡察江西，特意准备弹劾官员的白色奏章弹劾他，按察使于是被逮捕法办，而先生的威名立时震动了全国上下。权贵恨他，好几次想要寻找他的过错用来施展报复，先生知道难以自存，于是上疏请求退休回家，隐居山中，由于廉洁自律，致使做官的积蓄空空如也，只能凭借书画自给自足。四方不远千里，争前恐后索求他的书画，他的屋子经常坐满客人。先生借以自娱自乐，不论来者出资多少，一律有求必应，无不令他满意。每年以书画筹措的金钱如果有结余，就用来赈济穷困的百姓，囊中不留一文钱，远近称颂的声音络绎不绝。
一天，有客人前来拜见，宽广的额头，圆圆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修长的胡须，看年纪大约四十来岁，听口音是陕西人，自己说名叫耳名前来求先生的书画。先生对他的相貌感到很奇特，以礼节招待他，留下他住了三天。客人请问他道：“先生知道我的来意吗？”答道：“不知道。”客人说道：“先生真是忠厚长者啊！我不为别的，乃是权贵某公差遣而来，为的是为难先生啊。”先生笑道：“老夫自小读书，粗略的而有所体会，人的长寿短命穷困显达，吉凶祸福，一切听之于天。今天您既然是某公所差遣大老远来此算计我，这也是天命使然，我还有什么可怨尤的啊？就请你动作快点赶紧了结此事，不用这样拖泥带水，犹犹豫豫啊！”客人笑道：“我如果想要不利于先生，就不等到今天了！我正要启程之时，一路称颂先生的人非常多，等到此地境，而称颂的人愈来愈多，老幼妇孺，如出一口，不是大贤能像这样吗？如果害了大贤，才是违背了天理啊！害大贤不义，违背上天不祥，不义不祥，我绝不做这样的事！今天请为先生祝贺。”问道：“有什么可以祝贺？”答道：“这次幸而差遣我来，倘若差遣他人，那么先生就危险了。”问道：“从此以后能够保证没有接着你而再来相犯的人吗？”答道：“先生请不要忧虑，其余的人都是我的弟子之辈。我辈极重义气，我既然因为义气释放先生，谁还不知道的？他们难道还能被某公所利用吗？”于是索要所求的书画，并且解下腰间盘缠，取出黄金一百两放在桌子上，拱手作揖道：“先生拿这些作为生活费用，区区微薄之数，先生不要嫌弃不丰盛，还请您予以笑纳。我自有言辞用来回复某公，先生千万不要忧虑啊。”一拱手，头也不回的走了。先生为此感到茫然若失，空虚怅惘了好几天。
李泥丸
吴介臣侍御台寿言，湖州闵小艮司马，素好学道，得真仙李泥丸秘传，后以尸解（道教认为道士得道后可遗弃肉体而仙去，或不留遗体，只假托一物（如衣、杖、剑）遗世而升天，谓之尸解。）上升。李泥丸者，初乞食于市，衣须捷而身垢秽，人不能迩。会有巨绅子患消渴疾，百医罔效，其妻祷于神，遇李于庙中，笑谓曰：“娘子欲活郎君耶？祷神无益，曷不求我？”从者陋其状，诃叱之。妻遽止之曰：“否否！我闻风尘中偶有真仙游戏，或有缘幸遇不可知，尔曹勿以貌失之也。”遽前裣衽，叩李求方。李笑曰：“娘子既诚心来求，亦易易耳。”乃掬地上泥，自吐沫搓为丸，授之曰：“归以白汤进病者吞之，当立愈。”妻谢而受之，从者吃吃匿笑。妻归，思病者历试诸方皆不效，姑以此投之何害？遂进白汤趣吞其丸，巨绅子果一汗而瘳。自此，人皆以为遇仙，远近就李求方者日踵相接，俱以沫团泥丸予之，无不立效，佥称为李泥丸云。司马闻之，拜求为师，李相司马，谓有仙骨，可以入道，许之。司马尝具汤沐、奉新衣请李易之，笑却不受。每行市上，喜与小儿戏。群儿亦乐从之游，皆呼曰：“李神仙。”李戏拾败叶，呵之即成钱，分给群儿，使市果饵。钱上字幕分明，历久不变，何其神也！司马尝叩拔宅飞升之说，一日卓午，李携司马立日中，取自着破毡笠置司马头上，又取司马角巾自着之，属司马视其影，李则但见帽影而不见人影，己则但见人影而不见帽影。李谓之曰：“所谓拔宅者，只就本身所御之物而言。身果能仙，平日即身所御之物皆随之而仙，非必宅果可拔也。”司马恍然，道以日进。或曰李泥丸即李八百（李八百为道教神仙，关于他的传说很多，因其在世上活了八百岁或日行八百里而得名。）。
里乘子曰：予初识吴氏昆仲于方子箴都转扬州官署。尝与次垣论古今书家，意见不合，次垣攘臂相争，自折其齿，举座皆笑；逾时意气俱平，谈笑自若，固各无蒂蓟也。介臣喜谈道，一日，都转招饮，介臣席间谈李泥丸事，并述司马尸解后，以道传袁太太。某宅素凶，主人请袁治之，袁以绳连系七鬼，宅乃转凶为吉。词锋霅霅，四座口为之噤。会道州何子贞先生在座，素不喜人谈怪，枯坐欲睡，介臣方刺刺不休，亦不以为意也。乃曾几何时，不兼旬而昆仲竟相继下世，追忆朋友聚散存殁之感，为之愀然。先大夫守湖州时，小艮司马居金盖山。会先妣杨太夫人有疾，先大夫携予宿金盖礼忏，求丹药疗之，果瘳。司马遇蘸坛则易道装，平时酬酢往来仍著冠服。尝至署中，先大夫觞之，予亦侍坐，司马茹荤饮酒，谈道娓娓不倦，惜予方幼稚，不能叩其旨趣也。方子箴识。
李泥丸
监察御史吴介臣字台寿说，湖州兵部尚书闽小艮，平素喜好学道，得到真仙李泥丸秘传，后来凭借尸解得道升仙。李泥丸这个人，最初在市场上乞讨为生，衣裳褴褛身体污秽，人不能靠近。适逢有富豪之子患了糖尿病，看了很多大夫都没有效果，他的妻子祝祷于神灵，在庙中遇到了李泥丸，笑着对她说道：“娘子想要救活郎君吗？向神灵祝祷无益，为何不求我啊？”侍从觉得他的相貌丑陋，向他大声呵斥。病人妻子急忙制止说道：“不要！不要！我听说风尘中偶然有真仙游戏人间，今天或者有缘幸而遇到而不可知，你们不要以貌取人啊。”于是上前行礼，像李泥丸拜求药方。李泥丸笑道：“娘子既然诚心来求，这也很简单很容易啊！”于是用手捧起地上泥土，涂了一口唾沫在上面用手搓成丸子，交给病人妻子说道：“回家用白水给病人吞服送下，一定立时痊愈。”病人妻子拜谢着接受了药丸，侍从们都吃吃暗笑。病人妻子回到家里，想到病人尝试了所有药方都没有效果，姑且再尝试这一味药方能有什么损害？于是用白水将药丸给病人吞服送下，富豪之子果然除了一身大汗而痊愈。从此，人们都以为遇到了神仙，远近找到李泥丸求取药方的人每天摩肩接踵，李泥丸都用唾沫搓成的泥丸送给病人服用，没有不立刻见效的，于是大家都称他为李泥丸了。闽小艮听说了，拜着求他为师，李泥丸给他相面，说他有仙骨，可以入道，便答应了他。
闽小艮曾经准备了沐浴的香汤、全身的新衣服请师父更换，李泥丸笑着推辞而不接受。每回行走在市场上，就喜欢和小孩子做游戏。孩子们也乐意和他一起游戏，都叫他：“李神仙。”李泥丸玩笑着拾起枯败的叶子，对叶子吹口气就化为铜钱，分给孩子们，叫他们去买水果零食。铜钱上字迹分明，历久不变，多么神奇啊！闽小艮曾经问他修道的人全家同升仙界的说法，一天正午时分，李泥丸携着闽小艮立在太阳下面，将自己戴着的破毡笠放到闽小艮头上，有将闽小艮戴着的头巾戴在自己头上，叫闽小艮看两人的影子，李泥丸就只看见帽子的影子而看不见人的影子，自己就只看见人的影子而看不见帽子的影子。李泥丸对他说道：“所谓的修道的人全家同升仙界这件事，只是针对本身所支配的物品而言。身体果然能够成仙，平日连同身体所支配的物品都能随之而成仙，并不是一定说连他的全家都可以同升仙界啊。”闽小艮恍然大悟，道业因此每天进步。有的说李泥丸就是李八百。
里乘子说：“我最初认识吴氏兄弟是在方子箴都转盐运使的扬州官署之内。曾经和吴次垣谈论古今书法家，因为意见不合，吴次垣捋起袖子，伸出胳膊和我相争，自己备受挫辱，举座都笑他，过了一会儿情绪渐渐平复，谈笑自若，本来彼此就没有什么芥蒂啊。吴介臣喜欢谈论道学，一天，都转盐运使召请饮酒，吴介臣在酒席之间谈论李泥丸的故事，并且讲述闽小艮尸解升仙后，将道法传授给袁太太。某座住宅素来很凶险，主人请袁太太整治凶宅，袁太太用绳索接连系住七只鬼魂，住宅于是转凶为吉。吴介臣的讲述，生动形象，颇具震慑力，四面围坐的客人都因恐惧而牙齿打战。适逢道州何子贞先生在座，素来不喜欢别人谈论怪异之事，枯坐在一旁，沉沉欲睡，吴介臣正在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也不以为意。这才过了多久啊，不到二十天而吴氏兄弟竟然接连去世，追忆朋友生死聚散的感触，不禁为之忧愁。
先父守卫湖州的时候，兵部尚书闽小艮居住在金盖山。适逢先母杨太夫人身体有病，先父带着我住宿在金盖山拜佛礼忏，求他赐丹药治疗先母的疾病，果然痊愈。闽小艮遇到道场就改穿道家的服装，平时应酬往来仍旧穿儒家的衣冠服装。曾经到官署之中，先父陪他饮酒，我在一旁陪坐，闽小艮吃素饮酒，谈论道学连续不倦，可惜我那时正当年幼，不能向他询问道学的宗旨啊。方子箴所见存证。”
鱼城
洞庭湖滨渔人，户蓄鸬鹚，即杜诗所谓乌鬼也。其嘴曲如钩者最佳，一头可值五十金。小鱼至数斤重者，一乌鬼可取；重数十百斤者，只四五乌鬼亦足舁而出之。其下水时，皆绳约其颈，不则自饱咽之，即不肯为役矣。相传某年岁暮，正值需鱼之时，渔人日纵乌鬼下湖，连日竟一无所得。有善泅者下水侦之，知鱼已成城矣。鱼成城者，大鱼互衔其尾，层累打围于外，众小鱼实其中，又有极大之鱼，衔尾封盖于上，居然众志成城，撄守甚固，牢不可破。渔人聚议，无所为计。忽有人言宜昌老渔翁家蓄一乌鬼，鸷而且智，号为鬼帅，非此不可以破鱼城。遂醵金具重币，使人往求某翁暂假鬼帅一用，并约得鱼不吝厚酬，某翁许诺。不日携至，众视鬼帅，枭目鹰吻，雕翎鹗爪，真神俊物也。重刑牲酾酒，祭祷湖神，试先纵鬼帅入湖，以觇其技。乃既达鱼城，四围循视，复遍察于上，见衔尾处有微隙可乘，以首锐入，摇身遽下，遇小鱼横乱啄之，小鱼惶骇，互相奔逃，势甚汹汹，大鱼猝难坚持，顷刻其城立溃。渔人见众鳞陡跃，湖波顿兴，知鬼帅得胜，急纵群乌鬼下湖，一鼓而聚擒之。
鱼城
洞庭湖湖边的打渔人，每户蓄养鸬鹚，就是杜甫诗词中所说的“乌鬼”。鸬鹚的嘴弯曲像钩子的最好，每头可值五十两银子。小鱼以至到几斤重的大鱼，一头鸬鹚就可以捕取；重达数十百斤的大鱼，只要四五头鸬鹚也足够抬着而捕获出水面了。鸬鹚下水的时候，都用绳子约束它的脖颈，如果不这样，它就自己吞下去吃饱了，吃饱后就不肯再捕鱼服役了。
相传某年岁末，正值市场需要鱼类的时候，打渔的人每天放鸬鹚下湖，连续几天竟然一无所得。有善于潜水的人潜入水中侦察情况，知道鱼已经组成了城池了。鱼组成城池的情况，是大鱼互相衔着彼此的尾巴，一层一层接连不断从四面包围在外，所有小鱼充实在其中，又有特别大的鱼，衔着尾巴封盖在上面，居然众志成城，相互把守非常坚固，牢不可破。渔人们聚在一起商议，可是想不出什么对策。忽然有人说宜昌老渔翁的家里蓄养了一头鸬鹚，凶猛而且机智，号称为鬼帅，如果不是它就不可以攻破鱼的城池。于是大家凑钱准备重礼，派人前往求老渔翁暂借鬼帅一用，并且约定如果捕获鱼类绝不吝惜厚厚的酬报，老渔翁答应了。没几天把鬼帅带来了，大家观看鬼帅，只见它长着夜枭一样的眼睛，猎鹰一样的嘴，金雕一样的翅膀，鱼鹰一样的爪子，真是神俊无比的生物啊！大家慎重的准备三牲祭品，供奉美酒向洞庭湖神祭祀祝祷，试着先把鬼帅放入湖中，观察它捕鱼的技巧。鬼帅潜入湖中到达鱼城，先在西面周围往来巡视，又到鱼城上面反复观察，看到大鱼衔着尾巴的地方有微小的缝隙可以利用，于是将头钻入，遇到小鱼就甩头胡乱咬啄，小鱼惊惶失措，互相奔逃，情势极其浩荡，大鱼突然之间难以坚持，顷刻之间鱼城立时崩溃。渔人们看到鱼儿们在水面奔腾跳跃，湖水顿时波浪翻天，知道鬼帅得胜，急忙将所有的鸬鹚放到湖水中，一鼓作气将所有的鱼儿都捕获了。
某官妾
某官出都赴任，至袁浦，舍车而舟。有爱妾某氏，登舟失足堕水，某官恸甚，乃扬言谕诸三老（柁工：船上掌舵的人。）曰：“有能入水得尸者，犒白金五十镒；如拯出尚未气绝者，倍之。”诸三老贪赏，争泅水寻觅。有篙师某甲，独于港汊得之，居然气尚未绝，大喜。既见某氏两腕俱约金玉跳脱，其余簪钏首饰，俱系金玉珠宝，所值何止百镒？计不如戕其命而纳其物后再献尸求赏，不较算无遗策耶？乃将某氏复拉至水深处，察其气绝，曳藏芦苇中，自独归家，具以告妻，夫妇交相庆慰。趣妻为具晚炊，饱餐毕，甲趁暮夜无人，约先往取物送回。妻待至翌日薄暮，踪迹杳然，心殊疑虑，不得已，以告他三老求往视之，果见某氏尸藏芦苇中，面目如生，怒容可掬；甲跪其旁，抚之，则已僵矣。急趋白某官，始共知某甲险恶，为鬼索命而毙。爰舁某氏尸殡于舟。即取白金五十镒并某氏金玉珠宝等物，分犒诸三老，而某甲独不与焉。
里乘子曰：某甲得尸，气尚未绝，大喜，向使将去求赏，百镒之外，即另求某氏金玉珠宝等物，未尝不可，观后仍以各物分镐诸三老，可知某官并非悭吝人也。乃某甲贪念一转，自谓算无遗策，究之致人于死，而己亦卒为鬼索命而毙。某官分犒诸三老，甲独不与，然则险恶之人，复何益哉！某氏一弱女子耳，使非其鬼有灵，几致沉冤莫白。观其面目如生、怒容可掬，报仇雪愤，何其神也！噫嘻！阳有官刑，阴有冥罚，自古及今，焉有杀人而能漏网者哉！
某官妾
某官离开京城赴任，到达杭州袁浦，舍弃车马而改乘船只。有爱妾某氏，登船不幸失足落水，某官非常伤心，于是大声对所有船家说道：“有能够入水找到尸体的人，赏给白银五十两；如果将人拯救上来尚未气绝的，加倍犒赏。”众船家贪图赏赐，争相潜水寻觅。有撑船的师父某甲，独自在河流的分支找到了某氏，居然气尚未绝，某甲大喜。等看到某氏两个手腕各戴着一只金玉手镯，其余的簪子金钏首饰，都是金玉珠宝，计算价值何止百两银子？寻思不如杀了她而享有她的财物再将尸体献上求赏，这样策划精密准确，不是比较天衣无缝吗？于是将某氏又拉到水深的地方，察验她确已气绝，拖着藏在芦苇中，自己独自回家，将事情全部告诉了妻子，夫妇俩居然心安理得，彼此庆祝。催促妻子为他准备晚饭，吃饱后，某甲趁着黑夜无人，和妻子约好先前往将财物取回。妻子一直等待到转天早晨，也没看到丈夫的踪迹，心里非常疑虑，不得已，将实情告诉给众位船家求他们前往寻视，果然看到某氏尸体藏在芦苇中，面目如生，怒容显著；某甲跪在她的身旁，用手抚摸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急忙前去告诉某官，这才知道某甲居心险恶，被鬼魂索命而死。于是抬着某氏尸体停放灵柩在船上。某官立即取出白银五十两和爱妾某氏身上的金玉珠宝等物，分别犒赏众位船家，而某甲独独不给分文。
里乘子说：“某甲找到尸体，还有口气在，大喜，如果他将某氏抬着而去求赏，百两之外，就算另外求取某氏金玉珠宝等物，恐怕也未尝不可，观察后来某官仍旧将各种财物分别犒赏众位船家，可知某官并非是个贪婪吝啬的人。可是某甲竟然转了贪念，自己以为策划精密准确，从来没有失算，总之将人害死，而自己也被鬼魂索命而死。某官分别犒赏船家，某甲独独不给，即然这样，那么险恶之人，又得到什么好处呢！某氏只是一个弱女子，如果不是她的鬼魂有灵，难道不就使得自己的沉冤再也无法辩白了吗？哎呀！阳世有官府的刑罚，阴间有阴司的惩罚，从古到今，哪有杀人而能漏网的啊！”
链接：《里乘 卷四【白话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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