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真的有村上春树这个人吗

 汉青的马甲 2015-05-09

自我宣传少到了成为传说

“老师,真的有村上春树这个人吗?”在现代文学讨论课上,一个学生抛出这样的问题,让讲师兼作家柘植光彦十分尴尬。学生的理由是“大家都没有见过真人呀,他也不上电视。虽然看过那张瘦长脸的照片,可现在用电脑简简单单就能合成一张,已经没法当成证据了”。

如此一番问答后,柘植光彦立马意识到自己也只见过村上春树的照片。后来他甚至和评论家川村凑、文学研究者栗坪良树一起,做了题为《真的有村上春树这个人吗?》的谈话节目。这三人中,真正见过村上春树的只有川村凑,是在“群像新人文学奖”的庆祝晚宴上远远看到的。为了更清楚地看看村上,他还跑去参加了“早稻田大学坪内逍遥大奖”的颁奖仪式。最后村上来了,但只出席了20分钟,还绝对不许拍照。

“我碰巧在早稻田大学总共学了7年。这期间不记得学校对我有多热情。当然,我这一方做得也很糟糕,没有抱怨的资格。但时至今日该说是事出突然吧。突如其来地这般热情,令我半信半疑,感到惶惶不安。”如此直白地在台上讲演的村上,应当不知台下芸芸众生中,有一位激动不已地“终于见到村上了”的中年文艺评论家吧。

村上春树是位自我宣传少到了成为传说的作家。每年十月,他差不多都会逃离日本,因为诺贝尔文学奖要开评,媒体会蜂拥而至。他不禁反问,为什么小说家非得做写作之外的工作?如果想上电视,干脆做个电视明星算了,想唱歌的话就做歌手,想搞政治就做政治家。不仅如此,村上还拒绝一切电视节目的邀请,据说有一回遇到对方死缠烂打要他出席,他丢出一句,“如果可以穿着玩偶服上电视,我就上。”这个“玩偶服”的故事因此闻名,现在已经没有电视台敢邀请他了。

这样甚少展现个人形象的村上春树,却在写完大部头《1Q84》后的“农闲期”,像捡拾海边贝壳一般,一路捡拾自己的足迹,收拢成《无比芜杂的心绪》一书,不能不说是前所未有的举动。书中汇总出道35年间出于形形色色的目的写下却未曾正式发表的文章,涵盖致辞、感言、翻译、人物、短篇小说等,并在每篇前加上短文回顾当时的心情。从这一角度来说,《无比芜杂的心绪》或许是村上春树罕见地展现自我的窗口。

曾令川村凑欣喜的“坪内逍遥大奖”获奖词也收录其中,正文前寥寥几笔曰:

“为领这个奖,我时隔数十年去了一次早稻田大学。周围变得漂亮多了,印象深刻。留恋倒不太有。那是2007年11月间的事。与副校长交谈,对方和我同岁,一惊。大家都不得了啊。”

《无比芜杂的心绪》收录村上春树“以作家身份出道三十余年间,出于形形色色的目的、为林林总总的刊物写下却未曾以单行本发表过的文章。”且“从未发表过的东西也为数可观”。69篇随笔内容涵盖序文、致辞、感言、音乐、翻译、人物、写作、答问、短篇小说等多个层面。

写作《眠》时,村上春树刚好四十岁,遭遇写作与人生低潮,“心变硬,变冷了”。那时他和太太在罗马租了间公寓,却无心写作,便和摄影师到希腊、土耳其旅行,来年春天心中的冻结渐渐变得柔软,几乎一口气写成了《眠》,“重返小说家的轨道”。此次是村上在原作基础上进行重新修改后的新版本。

好的时候非常好

为了证明“村上春树真的存在”,最新作品中请出了损友安西水丸与和田诚,边喝啤酒边聊村上的八卦。

村上爱喝啤酒,做菜的时候,看书的时候,喝啤酒就像喝水一样,自然地融入日常生活。《且听风吟》中,主人公喝掉了能装满25米宽的泳池的啤酒。《寻羊冒险记》中,主人公在当地海边独自喝啤酒沉思,《奇鸟行状录》中收到久美子的分手信时,首先喝的也是啤酒。村上自己常说,“比起罐装,瓶装啤酒要好喝不知多少”,是绝对的瓶装派。而且据说只和关系亲密的人一起喝酒。若是能一起喝上一杯的,自然是相当亲近的朋友了。

安西水丸与和田诚都是著名插画家,曾与村上春树合作过多部作品,包括《象工厂的HAPPY END》、《日出国的工厂》等,在生活中与村上也是十分亲密。因为三个人的工作室都在青山,常在附近偶遇,去酒吧里喝喝酒。《无比芜杂的心绪》封面上的灰老鼠和黑兔子便分别出自和田诚和安西水丸之笔。

村上春树在《村上朝日堂》中坏心眼地写过关于安西水丸的小故事,“在白滨和千仓之间,人行道的铺路石里,夹着当地伟人安西水丸先生的砖画大作,还并排铺着当地小学生的画。有人说,完全看不出来哪幅是安西先生的画,哪些是孩子们的。这样的人真没眼力见儿,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嘛。”《无比芜杂的心绪》里还写下一篇《安西水丸只能赞扬》,毫不客气地大说坏话:“水丸先生不管怎么说,反正是个非常热心的人。7年前不辞远道赶到我家,在隔扇上画了漂亮的富士山和鱼。时不时有人看到,就问:‘嗬,这是画的布丁和杂鱼干吗?’那是富士山和鱼!特地在自家隔扇上画布丁和杂鱼干,您说哪儿会有这种人……”

被调侃的安西水丸却在书尾的“解说对谈”中大赞村上:“我管他的声音叫白金般的声音,很好听。唱歌肯定很好。也许只是不唱给别人听罢了。难道只许夫人听?又不酗酒,又没肩酸。画也画得好,菜也做得妙。”简直是大唱赞歌,还悄悄说出不少八卦来,比如村上因为喜欢罗斯·麦克唐纳的小说,尤其喜欢里面的侦探龙·亚契,原本打算起个笔名叫村上龙的,不料已经有了一位村上龙用真名写小说,实在遗憾之类。但是这位安西水丸也很促狭,据说每次见到村上的夫人,就要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似地跑上去,添油加醋:“哎呀,村上这家伙可受欢迎了。到我这儿来的女孩子,都在谈论村上。个个都要我把她介绍给村上。他那么受欢迎,夫人你只怕也很担心吧?不容易啊……”

安西水丸与和田诚都是著名插画家,曾与村上春树合作过多部作品,包括《象工厂的HAPPY END》《日出国的工厂》等,在生活中与村上也十分亲密。《无比芜杂的心绪》中的所有漫画均出自二位损友之手。

玩笑归玩笑,因为一起喝酒谈天,一起合作的渊源,村上、安西、和田三人结下了深厚交情。安西水丸的千金阿香2002年结婚时,村上人在美国,便写了一篇短短的贺词《好的时候非常好》请人代读。

“阿香,恭贺新婚。我也只结过一次婚,所以好些事儿也不太明白,不过结婚这东西,好的时候是非常好的。不太好的时候呢,我总是去考虑别的事。但好的时候,是非常好的。祝愿你们有很多很多好时候。祝你幸福。”

由于村上本人极其低调,众多朋友都被“村上是个怎样的人”这样的问题烦扰。老友高桥秀实曾专门写了一篇长文吐槽:“村上是个怎样的人?我已经被这样问了几百遍。就算曝些他在搭电车的时候笨手笨脚地丢了车票、在检票口把浑身上下翻了个遍,喝啤酒的时候会自称‘俺’,一会儿又改称‘我’之类的趣事,也只会变成是我胡诌。但有时他的我行我素,都让我忍不住想吐槽。比如他在颁奖仪式的发言中说‘获奖的是作品,并没有我来说长道短的道理’,我都想忠告他,还是不要这样好吧。但能在任何情况下都一如既往地走下去,就是村上的特质,也是他的才能。”

既然有交情深厚的朋友力证,那么村上春树这个人大约是真实存在的吧,从亲近之人的佐证来看,村上声音浑厚动听,字写得好看,生活规律,略为偏食,很少吃肉食,只吃铁板烧肉。“除了早睡早起,就是个普通人。”稍微有点我行我素,但并非像传说中那样乖僻冷淡。爱喝啤酒爱吃炸牡蛎,爱插科打诨,还精于此道。总之,好的时候呢,是非常好的。

被浪漫化的真人村上春树

因为《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树在中国成为“小资”的代言人。恐怕其形象在大多数读者心中是一手擎着红酒听着甲壳虫潇洒度日的精英知识分子,及至知道他还每天坚持跑步,坚持规律生活,众多读者一时吃惊不小。相比长篇小说,反倒是从一篇篇看似信手写来的杂记里,更能发现村上春树的完整形象。

众所周知,村上十分喜爱《麦田里的守望者》,原因在于对主角霍尔顿的遭遇感同身受。他自小不太喜欢学习,觉得上课乏味无聊,大多在看闲书,后来好歹混进考试科目较少的私立大学早稻田。但大学时代也说不上是个好学生,在学校前后待了7年,还没毕业就结婚,借钱开了一家爵士酒吧。那时囊中空空,连一只暖炉都买不起。冬天和太太住在东京近郊四下漏风、寒冷彻骨的房子里,一到早晨厨房里甚至会结满冰。那时他们养了两只猫儿,睡觉时人和猫就紧紧搂在一起取暖。就生存来说,那是段艰苦的日子。

同样的瓶颈期还出现在写作生涯中。1989年的春天,有很长一段时间,村上遭遇人生低潮,周遭接连不断发生各种烦心事,心逐渐变硬变冷,写不出小说来。于是花了一个月时间,驱车去希腊与土耳其旅行了一圈,然后又黑又瘦地回到罗马。不久春天到来,户外的光线渐渐变得明亮,他感觉到“心中那冻得僵硬的东西,一点点地开始变软融化”,便仿佛倾吐长久以来积蓄的东西,开始写起暌违已久的小说。这样一气呵成写下的,就是《眠》与《电视人》。

“每当想起这作品,春天罗马街市的光景便会在我的脑海里苏醒过来。人们大着嗓门比手画脚地站着聊天,汽车转来转去地寻找可以停车的空隙,鲜花店前满溢着艳丽的色彩。好啦,今后还得设法混下去。”村上在后记中如此回忆。

《眠》讲述了一个17天不曾入睡的家庭主妇的故事,她莫名地无法入睡,在清醒的夜里开始阅读《安娜·卡列尼娜》,她的现实世界跟梦境没有分别,充满现代性的荒谬。这部小说在村上整个作品群中是相当特殊的,不仅是极为少见的女性小说,而且角度和笔触都极为柔软细腻,甚至有评论家看后猜测:“莫非是太太代笔的?”后来《眠》和《电视人》被《纽约客》翻译发表,声誉不错,对重新出发来讲是个好兆头。《眠》又由德国著名画家卡特·曼施克配上插图推出单行本。借助这部小说,村上春树得以成功地重返小说家的跑道。

重返作家轨道的村上一直坚持着规律到几乎乏味的生活与写作节奏。早餐是七点左右烤一块奶酪吐司吃,然后埋头写作。写完十页就停笔去跑步。晚餐也很简单,黄瓜、西芹、胡萝卜刷刷一切,用沙拉酱一拌就好。如果肚子还饿的话,再吃点克拉架加芝士。春天跑马拉松,夏天挑战铁人三项。

跑步,吃简单的食物,听旧唱片,默然但坚定地跨越面前的坎儿,这样普通地生活着,村上春树是个毫无特别之处的人物,只有坐到书桌前写作的时候,才变成了能踏入特殊场所的人。若是当年没有一时头脑发热去东京上大学,村上很可能会度过四平八稳的人生,就像他自己所说的:“我一直觉得做个单纯的读者或有趣味的人就行了,想开家爵士店,边听音乐边工作,空余时间一个劲地读书,养几只猫,在东京某个角落不为人知地悠闲度日,过着适合自己的生活就可以了。钱也不需要太多,能吃饱肚子就足够了。”

至少在29岁写出那部《且听风吟》之前,他一直是这样想的。

《眠》中插画由曾获特洛伊斯多尔夫图画书大奖的德国画家卡特·曼施克(Kat Menschik)所画。

被“小资”误读的作家村上春树

学者止庵曾坦言,从《挪威的森林》到《奇鸟行状录》,到《1Q84》再到《无比芜杂的心绪》,这四部作品展现的是完全不同的村上春树。“如果在《挪威的森林》时,村上还是‘小资’的标志,当读到《1Q84》时突然发现这个村上跟我们想象中的村上已经相去甚远。怎么能在《挪威的森林》之后就写出了《1Q84》呢?”

译者施小炜曾评价说,把村上春树视为“小资之父”是一场误会。写作初期,村上春树的作品的确较少参与社会现实讨论。变化发生在90年代。1995年突如其来的阪神大地震和奥姆真理教沙林毒气事件令村上深受震撼,面对这一系列社会问题,他开始通过文学参与社会,《列克星敦的幽灵》和《奇鸟行状录》等逐渐揭露社会问题。2000年左右,村上接受美国某杂志约稿,就沙林毒气事件写了万字长文《东京地下的妖术》,结果被退稿,只得收入《无比芜杂的心绪》。他自嘲道:“杂志想要的大概是不同的东西。这种事情日本也时有发生。” 在这篇文章里,他尝试告诉大家,无论是什么人,都拥有生气勃勃的面孔和声音,都是无可替代的个体,各自拥有固有的故事,是活生生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日本曾有报纸搞过民意调查,罗列了自由、友爱、和平等各种词汇,请读者回答哪个最有价值。村上说,他先会选择自由。“通过年轻时代的经历,我感悟到日本人并不刻意追求什么自由,在这样的国家里希望自由、希望保持自我,是件艰难的事。我希望按照我自己的方式,用小说来反映这些。”

《无比芜杂的心绪》所收七篇获奖词中有一半是请人代读的,唯有一篇《高墙与鸡蛋》,村上坚持亲自赶到以色列大声宣读。

2009年2月,村上春树获得耶路撒冷文学奖。当时以色列政府因对加沙骚乱的态度成为众矢之的,他获奖一事在国内外受到激烈批判,好几次打算拒绝领奖,但一想到在遥远异国的以色列读者,便觉得还是必须前去道出心声。在这种情况下,他一字一句地用心写下获奖致辞的原稿,在颁奖现场坚定地对台下的以色列总统佩雷斯及600多名来宾说道:

“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而那里有一撞就碎的蛋,我将永远站在蛋一边。”

耶路撒冷文学奖创办于1963年,主要表彰对象是探究文学与人类自由,以及人与社会关系的作家。卡夫卡、加缪和博尔赫斯都曾获得这个奖项。《朝日新闻》当时以《村上春树的真实》为标题,称赞这次讲演前所未有,可能变成村上文学的转折点。

“我们得弄清强加给自己的是什么。”村上春树是想用小说的形式,表现出对人类社会与制度更深层的思考与关注。弗朗茨·卡夫卡致友人的信中的一句话,他甚为推崇。“我们应该只读那些咬伤我们、刺痛我们的书。所谓书,必须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的大海的斧头。”

自1979年出道以来,村上春树不断拓展故事的广度与深度。他本人和他的文字被赋予太多解读和意义,其实也许他只想如自己的偶像卡佛那样,做简简单单的人,写简简单单的事情,由我们自己去发掘与思考其中的含义。就像他在难得的访谈中说过的:“我喜欢美国的电影院,因为谁也不看片尾字幕那玩意儿,故事一完,影院内啪的一下就明亮起来,保洁工就毫无顾忌地进来了。我喜欢那样。”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