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宏：风祭司马

东出关中盆地北折，沟壑纵横、丘陵连绵起伏处便是陕西韩城。韩城是古城，乃陕西东大门，隔黄河与晋地相望。

正是秋意阑珊时节，从黄河故道上刮过来的秋风透着阵阵寒意。塬上曾经鲜活的绿色被这秋风慢慢抹去，灰褐的颜色一直随风泼洒向远方。天公似乎也有了感应，与远来祭奠太史公司马迁的人们一样，阴沉着一张面孔。

司马迁墓祠屹立于韩城南十公里芝川镇东南的悬崖峭壁之上。怀了万千虔诚，自坡下沿九十九层台阶攀援而上。初见牌坊，上书“高山仰止”、“河山之阳”。再见山门，上书“汉太史祠”。祠正中为献殿、寝宫。寝宫内有司马迁塑像一尊，长须飘拂，两眉入鬓，刚直不阿之浩气凛然而生。寝宫后为墓地。太史公衣冠冢凌绝顶，呈蒙古包型，有砖垣围护。墓旁有古柏数株，其中一株苍郁遒劲，据说植于汉代。其枝杈交错，蟠若蛟龙，呈威武不屈姿态。墓前立“汉太史公墓”碑，字体遒劲。

祠北，断崖壁立，险峻异常；祠南，千仞之高，雄伟至极。登其巅，东望滔滔黄河奔涌，西见巍巍梁山连绵，南观古魏长城雄风，北瞧芝水长流不息。其开势之雄，揽景之胜，与太史公一般让人仰视。

司马迁，字子长，西汉夏阳（今陕西韩城）人，我国著名的历史学家、文学家和思想家。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他的挚友，将军李陵因追击匈奴心切，误入圈套被俘，逃兵怕朝廷问罪，回长安诬告李陵投敌叛国。汉武帝刘彻误听误信，决定撤销其先祖李广的一切封号，捣毁墓碑，株连九族。司马迁素知李陵忠心爱国，上书汉武帝，言李陵绝不会叛国投敌，定会择机杀敌返回汉朝。刚愎自用的汉武帝怎肯听司马迁的话。司马迁三番五次为李陵上书开脱，据理力争，言辞愈发激烈，一下子惹怒了天威。遂将司马迁逮捕入狱，并处以当时最为残酷的刑罚——宫刑，这就是西汉武帝时期有名的“李陵事件”。遭此奇耻大辱，司马迁本欲自杀身亡，但为了完成自幼就立志“修史”的夙愿，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终于完成了被鲁迅视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鸿篇巨著《史记》。

韩城古称“龙门”，因黄河流经位于韩城北30公里的黄河峡谷出口时，被两座大山据“门”扼守，河水破山峦而径出，泻千里而东流。《名山记》载：“黄河到此，直下千仞，水浪起伏，如山如沸。两岸均悬崖断壁，唯‘龙门’可越，故名龙门”。龙门相传为大禹治水时所凿，又称“禹门”。神话传说“鲤鱼跳龙门”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黄河以其雄浑壮阔的气势，在韩城造就了一大批胸怀天下、忠肝义胆、刚正不阿的仁人志士。流传千古的《赵氏孤儿》的故事据说就发生在黄河之滨的韩城。

晋国重臣赵朔辅佐晋景公，奸臣屠岸贾发动了对赵氏的攻击，尽灭其族。这场灾难中，赵氏仅有三人存活：赵朔怀孕的夫人、门客公孙杵臼和赵朔的好友程婴。赵妻在晋宫中省亲躲过了灾难，几个月后在宫中生下了一个男婴。屠岸贾知道这个消息后，要斩草除根，亲自进宫搜查无果，认为孩子已被偷偷转移到宫外，便向城外搜去。程婴得知此事，赶快找来公孙杵臼商议。第二日，程婴向屠岸贾“告密”，屠岸贾杀掉了公孙杵臼及一位男童（其实是程婴自己的儿子）。屠岸贾以为赵氏孤儿已死，遂放松了对赵妻的严密监控，赵氏孤儿才在宫中幸存下来，这个孩子就是日后的晋国重臣赵武。自此，程婴承受着天下人卖主（友）求荣的骂名十五载而一言不发。十五年后，赵武率军攻打屠岸贾，灭其族。真相大白于天下，世人皆赞程婴忠义。程婴救孤任务完成后就自杀身亡，追随赵朔、公孙杵臼而去（韩城现存有赵朔、公孙杵臼、程婴三人合葬的“三义墓”）。这是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的一个颂扬忠义的故事。

而司马迁，无疑是这些义士中的杰出代表。为了替挚友李陵洗刷不白之冤，他不惧汉武帝的淫威，大胆上书，据理力争，直至遭受人生的奇耻大辱，这是作为凡人的义气。为了心中的理想，他忍辱负重，呕心沥血，在生命消亡的四年前，最终完成了千年绝唱，这是作为伟人的大节。他的生命不长，仅仅区区五十六载。生前，他是不幸的，遭千万人耻笑与唾弃，终日不能抬头做人，正如忠义的程婴。为了大义苟且偷生，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力量。身后，他是伟大的史家，为千秋万代所膜拜。人生风雨变化无常，生死富贵飘摇不定，而伟大的人格永远彪炳青史，高山仰止。

脚下凹凸不平的石道印，见证着两千余年来仰慕者的足迹，印证着一个先贤的高尚与伟大，承载着华夏民族五千年的不屈与坚韧。

站在山坡下繁华的“司马大街”，再一次仰望半空中的司马墓祠，双手合十于胸前，虔诚地拜祭。一阵阵萧瑟的秋风自黄河故道而来，于耳畔呢喃低语，满怀着神圣肃穆的气息。我懂得秋风的心愿，它也要飞临高高的司马墓祠，拜祭长眠在大河之滨的太史公司马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