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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小说作家的“生成红学”呼之欲出

 张官营老军 2015-05-25
 

百余年来的红学界不仅大家云集,其涉足其间的小说作家也最多,如鲁迅、茅盾、许啸天、吴宓、林语堂、叶圣陶、端木蕻良、张天翼、沈丛文、老舍、张爱玲、王蒙、刘心武等,是古代文学研究中独一无二的现象。小说作家有创作经验的优势,尽管在红学研究上不一定很专业,却仍能发现别人所不能发现,并以他们的整体研究,庶几构成了一个绝对不容忽视的红学分支,我们可以姑且叫它为“生成红学”(说详后)。当今学术的发展需要多学科多角度多手段研究,否则难以突破。《红楼梦》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史料又相对缺乏,不借助小说作家的眼光,不关注《红楼梦》作为一个作品的生成过程,“考据”、“探佚”、“索隐”及“评论”都易走弯路,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本文试通过当代文学史上富有代表性的三位小说作家张爱玲、刘心武、王蒙的红学研究成果之述评,探讨初露端倪的“生成红学”的雏形,并呼唤以小说作家为研究主体的“生成红学”横空出世。

张爱玲是现、当代文学史上相当重要的一位女作家。她自幼便是“红迷”,熟读《红楼梦》,“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儿的字自会蹦出来”。上一世纪60、70年代作一“豪举”,在太平洋彼岸研究了10年《红楼梦》,自言“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以上《红楼梦魇·自序》P1-5)。1977年在台湾出版了生平的第一本也是唯一的一本红学论著《红楼梦魇》。书一出版便被抢购一空,三个月后即要重版,不仅市民争看,更惊动了海外红学界,评价相当高,以为是“一部博览旧评、入木三分的释文大作”(浦安迪(美)《〈红楼梦〉批语偏全·前言》P7)。

张爱玲几乎阅尽了如今存世的抄本和早期印本,其中对甲戍本、庚辰本、全抄本、程甲本、程乙本(含胡藏本、乾隆壬子木活字本两种)的研究尤为精细,共写出了七篇论文,均收在《红楼梦魇》中。其中,《〈红楼梦〉未完》、《〈红楼梦〉插曲之一》重点研究程甲本、今乙本(胡适藏本)、真乙本(乾隆壬子木活字本);《初详〈红楼梦〉》、《二详〈红楼梦〉》重点研究全抄本、甲戍本、庚辰本;《三详〈红楼梦〉》、《四详〈红楼梦〉》、《五详〈红楼梦〉》(以下简称“初详”、“二详”等,如此类推)重点研究作者成长过程中对《红楼梦》的改写与非自传性质的创作、遗稿与“旧时真本”。

以今天红学的分类看,张爱玲似乎走的是“版本派”一路,但由于她是小说作家,对作者创作心态和情节的揣摩、推理、演绎有独到之处,加之兴趣点与一般的“版本派”有异,更注重《红楼梦》作为一部优秀长篇小说的如何生成,遂自成一格。换言之,她更多的是从发生认识论的角度去研究,即不把作品看作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一个连续不断地建构而生成的对象去研究,充分发挥了自己作为一个小说作家的优势,逐渐形成了有别于“新红学”派的研究方法与风格。笔者把一种以发生认识论为统领,以小说作家为研究主体,将“考据”、“探佚”、“索隐”、“辨释”等的方法和小说作家的揣摩、推移、换位、演绎等创作心理学方法有机地结合起来,着重把作品生成作为研究对象的红学研究称为“作品生成学红学”,简称“生成红学”,其中“生成”一词,乃取“发生认识论”之“发生”、“结构生成学”之“生成”的类比义。虽然张爱玲生前并没有打出过这一旗号,笔者也无意说在张爱玲的手里已完成了“生成红学”的建构,但说她的研究业已露出了“生成红学”的端倪,甚至是形成了“生成红学”的雏形,却是符合实际的。

张爱玲摒弃经院式的写作方法而用散文的写作方法撰写论文,她的论文副标题不说“论”而说“详”,便能见出她的特色。所谓“详”,端详之意,详“梦”之意。她自己说,是随着自己的“长途探险”“一路写下去”,让读者能跟着她“从头起从头走一遭”,即使“今是昨非”也不去“改正前文”(《红楼梦魇·自序》P4)。所以,她的《红楼梦魇》,要是不从头到尾地看完,并加以准确归纳,是不能得知她的观点的庐山真面目的。同时,因为“五详”写于最后,“三详”是《红楼梦魇》出版前重新改过,故在以下归纳中,逢有“今是昨非”处,取张爱玲“三详”、“五详”的观点。

张爱玲的五篇“详”,着力的是曹雪芹的《红楼梦》创作研究,即主要研究各脂本与全抄本。今散落于世界各地的各脂本及全抄本,最早的编辑年份都在1767年后,当时为减少抄功(当还有别的原因,如失散),在编辑的时候可能用了更早本,因而需要“断代”。也只有进行了相对准确的“断代”,才能相对准确地见出版本的真面目,看出《红楼梦》如何生成,从而解开红学上的诸多疑团。张爱玲在“详”的过程中,发现曹雪芹的《红楼梦》不同时期的版本在回前回末的形式、凡例与开端、回目页及俗字、异文等形式方面的不同,遂结合脂批,求证不同时期的版本在人物、情节、风俗等内容方面不同。在这其中,她循俞平伯的思路,解决主要矛盾——着重探究最为关键的1754年本的真面目,并在此基础上探究其前后版本的真面目。1754年是甲戍本明确指出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定本时间;而现存的甲戍本为残本,且是1767年后编,修改已多,故辨出1754年本是关键。张爱玲的版本“断代”成果归纳如下:

(一)关于1754年前诸本

甲戍本1回脂批云:“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据此,红学界有两观点,一是《风月宝鉴》是《红楼梦》的一个旧本,即1754年本是改《风月宝鉴》而来;一是《风月宝鉴》是“雪芹旧有”的另一本书,1754年本是将《风月宝鉴》嵌入《红楼梦》早本而来(即“嵌入说”)。张爱玲从“嵌入说”,并同意俞平伯的这一观点:二秦、贾瑞、二尤、香怜、玉爱、多姑娘等故事是《风月宝鉴》情节,秦氏淫丧天香楼是其高潮(《红楼梦魇》P62)。在这基础上,她还作了一些重要补证,如说太虚幻境原也是《风月宝鉴》,原叫“太玄幻境”等(同上P205-206)。

1754年前作者曾“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故《红楼梦》早本曾出现的本子当不只一种。因之,张爱玲反对那种以为只有一种早本的观点,常能细分出某个情节是“第一个早本”或“1754年本前最后的一个早本”等;但由于史料的缺乏,这样的细分有相当难度,甚至不大可能,故张爱玲又也不时笼统地说为“早本”。张爱玲考证出《红楼梦》早本(最早或较早的本子):(1)没宁府及贾赦一房,没甄家,没贾雨村、甄士隐乃至北静王等(同上P265-266);(2)元春是王妃,没迎春,惜春是亲妹妹,没兄弟阋墙(同上P235、 P251、P269);(3)袭人没与宝玉“初试云雨”,晴雯原有母,没金钏(同上P108、P132- 134);(4)宝钗是远亲,黛玉早死,湘云与宝玉“白首双星”(同上P169、P251、P65);(5)没抄家,没宝玉出家,凤姐没被休(同上P268、P265、 P246);(6)大观园活动“散场”是高潮,宝钗嫁后一年难产死,袭人“琵琶别抱”(同上P145、256)。

据张爱玲的考证,可将《红楼梦》早本和《风月宝鉴》的情况扼要概括,列为下表:

项目

《红楼梦》早本

《风月宝鉴》

故事

关于大观园的故事

关于惩淫劝善的故事

人物

宝玉和黛玉、宝钗、湘云等小姐及丫鬟

二秦、贾瑞、二尤、多姑娘、香怜、玉爱等

首尾

石头传说(至少在开头、结尾有)

太虚玄境故事(贯穿全书)

开端

宝玉和众钗进大观园

(张爱玲没有考证)

高潮

大观园活动散场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

(二)关于1754年后的修改。

张爱玲认为,1754年本改至74回,以后“一直未完”,也“一直在改”。关于作者1754年后的修改,她据脂砚三阅评本、脂砚四阅评本及畸笏二阅评本,分为1755-1756年、1759-1760年与1762年三段来考察。

1755-1756年的增删修改主要有:(1)改宁为祸首的思路,移罪贾政;(2)新添祭钏、凤姐泼醋情节;(3)改元妃死为老太妃死,删贾母进宫探病;(4)增秦氏托梦凤姐预言抄家,元春托梦取消(同上P121、P122、P168、P149)。

1759-1760年的增删修改主要有:(1)新添小红与贾芸的故事,小红到凤姐处做事;(2)写出“狱神庙”情节;(3)写出“花袭人有始有终”回——张爱玲认为,袭人是在荣府家道中落时遣散的,去后与玉菡一道奉养宝玉夫妇,成为末一二十回的主线,即可能写出“末一二十回”初稿(同上P164、P212、P199)。

1762年的增删修改主要有:(1)删掉“淫丧天香楼”一节,补秦氏病史 P92-93、P181-182、P195-196;(2)写成“仗义探庵”、“悬崖撒手”等六七稿,“后数十回”基本完成;(3)有了新的末回情榜,由36人增为60人 (同上P92-93、P181-182、P195-196、P219)。

(三)关于1754年本。

知道1754年后的修改情况,1754年本就露出水面了。这是一条简单的算术题,今本减去1754年后的修改情况就是。同样地,当知道1754年前诸本的情况后,作者是沿怎样的思路创作出1754年本的,也不难看出。据张爱玲考证,对1754年本的构思情况推演如下:(1)增加宁府与荣府的贾赦一房,在一定程度上是为将《风月宝鉴》的主要情节如二秦、二尤等情节“嵌入”;(2)把贾家宗祠移进宁府,以使十分像贾家的;同理,将惜春等人改为宁府和荣府的贾赦一房的人,在一定程度上是为加强新旧家庭间的关系,使之有机联系;(3)改宝钗远亲为近亲,在一定程度上是为加强四大家族的关系,同时提炼出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题旨;(4)元春改王妃为皇妃,在一定程度上是为提升贾政一房地位,使之与有世袭之职的宁府、荣府的贾赦一房地位平衡,并延伸至康、雍、乾三世并立的典型环境塑造。(5)增加贾府被抄、祸起宁府等情节,并由元、探二春预言,甄家被抄作为先兆,主要是为了从更广泛的社会面深刻地反映“末世”,使之具有浩茫的震撼力。(6)因为有抄家,宝玉的结局顺理成章地改“白首双星”为“悬崖撒手”,体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社会与家庭悲剧。仅此即可见,张爱玲的考证,不仅从“生成红学”的角度证实了“嵌入说”,同时也揭示了曹雪芹十年增删修改的意义所在。

张爱玲的“断代”版本考也存在一些疏漏与瑕疵。如她认为“淫丧天香楼”一节是1762年才删掉,是不确的,这源起于她对脂砚卒年的判断错误。脂砚实死于曹雪芹之后而非她判断的死于雪芹之前,有多条脂批为证。又如她从宝玉为黛玉开药方节叫了凤姐为“二姐姐”断定早本没有迎春,也显然未通。但瑕不掩瑜,这不影响说张爱玲的研究成果斐然。笔者以为它的意义主要在:(1)探出了各年代版本真面目的轮廓,揭示了《红楼梦》的生成过程,透见了曹雪芹的心态及其构思,增加了1754年本是两早本合并而来的可信性。(2)通过作者生前一直在改《红楼梦》的事实,证明了5回判词不等于书的最后结局,早期有关脂批也不可以用来说明最后结局,以免红学“探佚学”走入误区,给今天自以为是、胡乱续书的人当头棒喝;同时也可以据此更客观地评价程高续本。(3)解决了一个基本课题,即《红楼梦》今本是创作不是自传、家史而是依据自传、家史创作的小说。(4)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美学观念、创作观念也反过来可认识张爱玲及其创作。

笔者还认为,张爱玲的“断代”版本研究在红学史上也具有“断代”意义。理由是:(1)从“旧红学”到“新红学”,其要点是“自传说”。上一世纪50年代以来的批“自传说”,是没有去解决《红楼梦》是如何生成这一问题的,只从一般的文艺理论去论证,极不严肃,乏善可陈。只有《红楼梦》是如何生成的轮廓出,“自传说”才算真正批倒。(2)客观上把版本研究带进了“生成红学”的领域,很可能会开创一个红学研究的新时代。其中,如1754年本是两早本合并而来的“嵌入说”向不被重视,殊不知正涉及《红楼梦》“怎样生成”——“从哪里来”的关键问题,也是考证这关键问题的重要“实操”手段。张爱玲于此“探险”,如有进一步的成果,可解开《红楼梦》开头之谜、背景的康、雍、乾三朝并写之谜、人物年龄差异之谜,乃至秦氏来自哪里等一系列“红谜”。从这个角度上说,张爱玲的研究,其意义主要的还不在于出了什么成果,而是提供了一条有开拓意义的切实可行的思路。

新时期以小说《班主任》宣告了“伤痕文学”诞生的刘心武,1992年开始发表红学研究文章,着重研究秦可卿出身,在红学界引起轩然大波,并宣告了刘心武的“秦学”诞生。后又以同样的方式研究元春、妙玉、宝琴等《红楼梦》人物,10余年孜孜不倦探索,红学论文及“学术小说”作品收于《秦氏之死》、《红楼三钗之迷》、《春梦随云散》、《画梁春尽落香尘》等著作。周汝昌认为:刘心武的红学研究,“可说是红学史上一大‘突破’。因为,这实质上是第一次把蔡元培和胡适两位大师的‘索隐’和‘考证’之分流,真正地汇合统一起来,归于一个真源,解开了历时一个世纪的纷争,而解读破译了红楼奥秘。”(见刘心武《画梁春尽落香尘》P60)。

刘心武的红学研究涉及了多方面,但最站得住脚、最有价值、反响最大的是对秦氏的研究——“秦学”。关于“秦学”研究,他自以为有四个层次:其一是“显文本”的探佚,即探究出“未删改的那个《红楼梦》文本”,主要是指删去了的“淫丧天香楼”及其相关情节的文本;其二是“隐文本”的探佚,即探究出“不一定曾经被他明确写出来过”的“曹雪芹的构思”,主要是指曹雪芹当时是如何构思秦氏这一人物,并将她放诸《红楼梦》中的何等地位的。其三是要探究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写、这样构思,与他及其家史所处的背景——康、雍、乾三世有什么联系——进入“创作心理学的研究”。其四是探究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人文背景,从而揭示出这本著作的巨大意义与艺术魅力(同上P47-54)。笔者认为:如果将“秦学”扩大到红学的话,那么,刘心武的这“四个层次说”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生成红学”的基本内容。因之,刘心武是给自己设置了一个意义和难度都同样巨大的难题,他要走的探险之路,其困难其险绝不亚于张爱玲的探险之路。也因之,刘心武的探索如张爱玲的探索有共通的地方,那就是要发挥小说作家的优势,意在揭示《红楼梦》的生成过程;但他们走的路子不一样:张爱玲重“内证”,着力的是版本;刘心武却是重“外证”,着力的是“索隐”(尤其是后期)。

秦氏是现今能从曹雪芹的《红楼梦》中看到的唯一的已完成了“正钗”之一,但这唯一完成了的人物形象同样给人留下无数疑团。如现存各脂本已删掉了的秦氏“淫丧天香楼”一节,畸笏说是“史笔”,删掉是对秦氏“姑赦之”(甲戍本13回回后批)。说法含糊,颇有疑点,是可以探究的。

“淫丧天香楼”一节删前删后都留下多条脂批,张爱玲从“生成红学”的角度考证出作者删此节的过程,并指出这一节之“淫”,大概都是些 “遗簪”、“更衣”之类的间接描写;所谓“史笔”,乃是“诛心之笔”的说法,非太露,是畸笏“倚老卖老”令其删去而已(《红楼梦魇》P88-95)。张爱玲的考证显然留下遗憾,因为她太过留意脂批,太过注意书中留下的关于其死得可疑的“不写之写”的细节。刘心武的优势就在于开始研究“秦学”时,并没有留意或者说太过留意脂批——例如他竟不知点出“遗簪”、“更衣”之类的细节的是看过“淫丧天香楼”一节的脂批人,而说这些细节是“有人所猜测的”(《画梁春尽落香尘》P254)——但凭着小说作家的敏感,他看出了秦氏的出身可疑。

刘心武最初的探究采用的是“内证”与“索隐”的方法。在《秦氏可卿出身未必寒微》、《再论秦氏可卿出身未必寒微》、《张友士到底有什么事?》、《“友士”药方藏深意》(同上P19-37, P65-71)等文章中,他找出了秦氏出身并非寒微的如下主要论据:(1)其养父秦氏业到养生堂抱她回家的理由不充分;(2)秦氏家与贾家的门第差异太大,不构成“门当户对”;(3)贾母言她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的说法古怪;(4)秦氏卧室的描写更古怪,且秦氏不与丈夫同室;(5)在太虚幻境是警幻之妹,秦氏竟是“天女下凡”;(6)死后托梦凤姐,竟能代表祖宗神灵说话;(7)竟可以义忠亲王老千岁的棺木入葬;(8)秦氏初病时更衣的规格也“超过”簪樱大族贾家的规格;(9)凤姐听说秦氏殁时“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吃惊得可疑;(10)秦氏死后贾氏宗族四代28人都到了其养父秦业才到——也留下疑点;(11)大明宫掌宫内相亲祭;四大郡王三个路祭,北靖王亲祭;(12)太医张爱玲友士谐音“有事”,药方竟有“归身”;(13)介绍张友士来的冯紫英有“逢梓音”的谐音;(14)甲戍本、戚本、王府本等送宫花回前都莫名其妙地出现题诗:“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氏。”——也明显地与秦氏的身份不对。

刘心武提出的论据是有力的,仅秦氏死后用的棺木与送殡的规格两项,就可直接证明她的出身并非寒微。问题是:她的出身又是什么?这就不能光靠“内证”,而要寻找“外证”了。刘心武深明此理,继续探究,也就是在执意寻找“外证”中,他的“秦学”与周汝昌的“曹学”接轨了。

在后来的探索中,他为他的“索隐”提出了如下“外证”:(1)“潢海铁网山”所产“樯木”即辽海铁岭山中的梓木。汉帝以梓作棺曰“梓宫”,隐寓“帝位”(周汝昌为其考出)。1708年胤礽在随康熙北狩的御营中被废——在这“潢海铁网山”“坏事”,可看出“义忠亲王老千岁”影射胤礽,秦氏之殓用“梓宫”意味“落叶归根”。(2)胤礽曾用明矾水写密信,可联想太医张友士给秦氏开药方。(3)胤礽受康熙称赞的对子“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与秦氏房间虚拟的秦太虚的对子“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句式同。再者,秦太虚(秦观)并无此对子,这秦太虚应是“秦氏之太虚”,即秦氏本人(以上《樯木·义忠亲王·秦氏可卿》及与周汝昌来往信函,同上书P55-64)。(4)秦氏托梦凤姐有“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需寻各自门”句,其“三春”与《红楼梦》中许多“三春”句一样,乃指曹雪芹家乾隆登基后三年好日子,即至弘皙“伪朝廷”被捣毁,这说法得到周汝昌肯定(《“三春”何解》及与周汝昌来往信函,同上书P93-98)。(5)曹雪芹家在《红楼梦》中化为甄、贾二家,甄家被抄是康熙死后雍正年间曹雪芹家的被抄(《〈红楼梦〉中的皇帝》,同上书P99-104),联系(4)得:贾家被抄是弘皙“伪朝廷”被捣毁时的被抄。再推演得:甄、贾二家缩影了康、雍、乾三世时曹家的情况。(6)北靖王的原型是允禧及其过继之子永瑢的综合,今恭王府有允禧题“天香庭院”匾(《北靖王的原型》及与周汝昌来往信函,同上书P110-116)。又经周汝昌提点,证得58回去世的老太妃原型乃允禧生母陈氏,曹雪芹家(含李煦家,书中史家)与之关系深(《老太妃之谜》,同上书P117-120)。(7)40回“双悬日月照乾坤”令词暗喻弘皙立“影子政权”以谋帝位的形势(《牙牌令中藏玄机》及与周汝昌来往信函,同上书P105-109)。(8)宁府会芳园小令句“小桥同若耶之溪,曲径通天台之路”隐蜇伏、登位之意(《园中秋景令》,同上书P76-78)。(9)《广陵怀古》喻秦氏生平(《〈广陵怀古〉与秦可卿》,同上书P79-82)。(10)《红楼梦》中有太上皇又有“东宫”,是康、雍、乾三朝并写,联系周汝昌证得的18回至53回全是写乾隆元年,中心情节背景真实。(11)弘皙“伪朝廷”在郑家庄(祁县),稍北是秦氏城,疑影射“江南秦氏”。(12)曹雪芹家与胤礽家关系非同小可,胤礽当太子时从江宁织造府取银共逾85000两(以上《帐殿夜警》,同上书P1-18)。因之,得结论:“很可能,秦氏可卿原型是废太子的女儿,弘皙的一个妹妹,为避祸匿养于曹雪芹家”(同上P16)。

刘心武的这些“索隐”和“外证”都十分重要,也相当有力。显然,如果秦氏自宫中来一说成立,红楼的关系就更复杂,背景就更辽阔,诗味就更浓。但实事求是地说,目前刘心武的红学研究,还仅在他为自己制订的“秦学”探佚的四个层次中的第二个层次中徘徊,还没有登上第三个层次。为证明曾经可能的“曹雪芹的构思”,他利用了自己是小说作家的优势,创作了系列“学术小说”来印证。但说实话,这“学术小说”文学性是有的,学术却谈不上。不是刘心武没有学术水平,其根本在于,不能以这种方式进行学术研究。

在红学研究中,刘心武作为一个小说作家,其优势并不在于可以去写“学术小说”,而是需要凭着自己的职业敏感,在探究书中的秦氏可能来自宫中的同时,探究她可能如此这般的来自曹雪芹的笔下——即在作品中如何生成。刘心武读过张爱玲的《红楼梦魇》,他的文章就数次直接或间接提及张爱玲的红学研究,但他的研究没有和张爱玲的研究接榫。不是他对张爱玲关于《红楼梦》的生成的研究不感兴趣,而是卡在一个关节点上——他从《红楼梦》是改《风月宝鉴》而来的观点,而不像张爱玲从《红楼梦》的今本是《石头记》早本和《风月宝鉴》合并而来的“嵌入说”——笔者疑心是为门户之见所囿。

有许多证据可以证明秦氏来自《风月宝鉴》,刘心武曾引过的甲戍本7回前题诗:“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氏。”便是一例证;因为这些与今本《红楼梦》的情节对不上号的回前诗,只要我们不认为作者弱智,那它就是另一本书来的,脂批保留着,是珍惜那过程,如同保留着早本的脂批一样。刘心武曾引过的甲戍本7回脂批:“古诗云‘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二语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秦钟出场时的夹批)也是一例证,因为说宝玉与秦钟的同性恋关系可象征全书之淫乱,也不对今本《红楼梦》,可见是《风月宝鉴》旧批——既然秦钟来自《风月宝鉴》,其姐秦氏也有可能来自《风月宝鉴》。还有一例更有力,庚辰本13回回前总批录了一首旧有的回前题诗:“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古今风月鉴,多少泣黄泉。”这分明把秦氏与《风月宝鉴》粘在一起了。

显然,刘心武虽然在探究秦氏是否来自宫中这一课题上大获成功,而在探究秦氏是否来自《风月宝鉴》这一课题上却止步不前,甚或是退步了。笔者隐约感到,如果刘心武在后一个课题的探索上能往前走一两步,一扇别有洞天的“生成红学”大门便为他打开。

王蒙是当代文学史上唯一的一位既当过“右派”又当过高官(文化部部长)的小说作家,新时期的文学创作极为活跃,也旁及研究《红楼梦》。他1991年出版的《红楼启示录》,虽非严格意义上的红学论著,但观点新颖,富有启发性。1994年出版以程甲本为评点对象的《〈红楼梦〉王蒙评点本》(以下简称“王蒙本”),虽是继承了以脂砚为代表的最早期红学的传统评点方式,却仍非以往红学意义的著作,而是一本很大程度是创作论的研《红楼梦》著作。可以看得出来,至少在写作王蒙本的时候,王蒙仍缺乏红学专业知识(王蒙在《红楼启示录》中亦有自我说明,见P182)。这是他的弱势,但也正由于这一弱势,使得他作为一个小说作家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无意中为“生成红学”的诞生作了铺路、搭桥。

王蒙本给红学界带来了一股清新的风,它的好处是不为现存的各种红学观点所囿而天马行空,实话实说:臧否人物轻松幽默而不乏深度,评点情节鞭辟入里又出得其外,解剖结构如抽丝茧如剥蕉心,是与读者对话,更是与作者对话,处处体现出一位天才作家睿智与机敏。笔者无意于本文对这本书作全面评介,只着重述评:(1)王蒙对《红楼梦》开头前20回布局的评点,以看他解“红谜”之一——开头之谜的独特贡献;(2)王蒙对80回后续作的评点,以看他解“红谜”之一——续作之谜给红学界的启迪。

在现代文学史上最早切入红学研究的小说作家鲁迅曾经说过一段很有意思的话:“凡是已有定评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全部就说明着‘应该怎么写’。只是读者很不容易看出,也就不能领悟。因为在学习者一方面,是必须知道了‘不应该那么写’,这才会明白原来‘应该这么写’的。”(《不应该那么写》)这段话十分有意思,对于理解王蒙对《红楼梦》开头的布局的辨释,何以会对《红楼梦》结构生成乃至作品生成有贡献,很有帮助。王蒙当然是一位知道“不应该那么写”的小说作家,以他的眼光读《红楼梦》,自会看出门道。

《红楼梦》开头布局是一大“红谜”,它的开头十分长,统领全书作为纲的回特多,人物年龄的错乱特典型,前人已有分明的指出。如清人张新之说:从19回到22回“方是《红楼梦》开场”(见浦安迪(美)《〈红楼梦〉批语偏全》P108)——是嫌开头过长。现代作家林语堂说:“今本事实最混乱的是未入大观园以前之头二十二回”(《平心论高鹗》P36)——是嫌开头过乱。王蒙是如何看的呢?他对《红楼梦》千源万派、线索纷呈、各有来历、前呼后应的结构布局是欣赏的,但不免有如下疑问:

(一)“总纲”为何这么多?在评点4回时王蒙指出:1回是哲理总纲,5回是众钗总纲,4回是毛泽东倡的政治总纲。于是幽默地道:“总纲多了还算不算总纲?”

(二)“铺垫”为何这么繁?王蒙说的这“铺垫”,是指对具体环境、人物概貌的介绍。2回“冷子兴演说”写贾府,王蒙赞道:“由远及近,由大及小,由鸟瞰至细描,渐渐靠拢。”3回通过林黛玉的初至看贾府,王蒙道:这“递进写法”——“长篇小说的头绪多,铺垫多,读者幸勿着急。”但作者仿佛“意犹未尽”,6回又“通过刘心武老老、板儿的眼光”看贾府,王蒙有点沉不住气了,道:“没令人反感就行。” 7回又通过周瑞家的送宫花看荣府,通过宝玉会秦氏钟去看宁府,王蒙无话可说了,只道“送宫花”、“会秦钟”的回目不好:“这两件事又有多大意义呢?”又批道:“写长篇,读长篇,委实需要耐性。”

(三)进入中心情节为何这么慢?3回写黛进荣府,4回急转葫芦案,王蒙道:“才进了戏”,“又岔出去了” !但他急作解释:不能像一般小说那样看。6回写了初试云雨,又急转刘老老,王蒙评道:“又岔开去了。初试云雨是主要人物的主要情节之一,是近乎主线上的事,偏偏轻轻带过,竟扯到刘老老身上去了,真敢摊开了写,撒开了写。”看了8回他有点兴奋,道:这是钗、黛的“前哨战”、“火力侦察”!却又从9回开始挪开去了,写秦氏来历与病情,王蒙沉不住气了,道太医张友士一节“写得单调、单一、干瘪,不如不写”。到11回王蒙索性说:已“逐渐适应”,“任凭作者的导游矣”。

(四)“突兀”之处为何这么多?11回凤姐探完秦氏出门出现小令,王蒙指出:“何等突兀!”当然,当时王蒙是不知道这小令有刘心武所说的暗示的,但有暗示是一回事,衔接的突兀又是另一回事,王蒙的感觉是对的。12回写贾瑞故事,王蒙又感到“突兀”,批道:故事“进展太快太直太粗了。”又云:故事“很陈腐”,“人文主义思想还没有传过来,连写法也嫌残酷了”。15回为秦氏送殡而到馒头庵,王蒙两次点出了有“突兀”之处。一是宝玉见二丫头,侧批道:“忘了死人,快成旅游了。”是不像听到秦氏死吐血的宝玉。一是秦钟见智善、智能,侧批道:“秦钟了无悲痛”。又点出可能内有“文章”,即可能本不是姐弟。至回末又批:“至少在这一两回中,看不出他(指宝玉。笔者)与别的公子哥儿有什么不同。”也是感到“突兀”。

有这么多疑问!如果我们回到张爱玲所论证的,今本《红楼梦》是《石头记》早本与《风月宝鉴》合并而来,那解释就舒服多了。因为两书合并,“总纲”自多,“铺垫”亦然,“突兀”难免。至于中心情节推进慢,乃系以进大观园为开端说的,即以《石头记》早本的中心情节为中心情节了。但并入的《风月宝鉴》情节不能为原来的中心情节完全消化,如贾瑞的故事,前人已指出,那是孤零零的,后面一点呼应也没有,全删了也没有一点问题。如像俞平伯所指出的,二秦、贾瑞、香怜、玉爱等故事是《风月宝鉴》的,那么,如今本删去这些故事,不上十回就进大观园了。另据张爱玲考,曹雪芹改稿,非今人想象的那么容易,通常只改回前回末,因为誊写、拆装都容易,如回中大改,则等于要全回重新誊写、装订。即使作者不嫌烦,也要考虑誊写、拆装人的工作量,况且不是一个本子(应还有多个过录本),要处理好些本子呢(参见《红楼梦魇》P126、P168等处)。加之,这些原有的本子都很值钱的,价值数十金,曹家又是破落了,不能不考虑节约成本。是以,由于不轻易大改,两书合并后,原来的开头都只能作开头,又因合并后内容骤然阔大,原来的开头不能涵括全书内容,于是又往开头加,如2回冷子兴演说,就明显地是合并后加的。这样一来,开头就很长了。当然,有人会说创作态度不严肃,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去设身处地地去想象古人改书的困难。况且曹雪芹不是专业作家,不像我们现在待文学院的作家,国家管吃饭,他要“当差”、做工作、搞关系(敦诚《寄怀曹雪芹》诗有“劝君莫叩富家门”句),不然不能解决一家子吃饭问题。

要上一段的说法成立,当然要回到起点上去,即今本《红楼梦》是改《风月宝鉴》而来,还是《石头记》早本与《风月宝鉴》合并而来。两派不同意见,其实来自对同一段脂批(甲戍本1回关于“雪芹旧有《风月宝鉴》”的批语)的理解不同。笔者以为,照字面理解,其实也是很清楚的,如《红楼梦》是改《风月宝鉴》而来,当是说“雪芹此书旧名《风月宝鉴》”,绝不说成现在这个样子,只有两书合并而来,才会说“旧有”云云。

王蒙本对《红楼梦》续作也有精彩的评点。要读出其精彩,当先看张爱玲在《〈红楼梦〉未完》(《红楼梦魇》P1-33)一文中的考证。张爱玲认为现存的程高续作有四种,按出现的年代从早到晚依次是:(1)残存于全抄本中的旧本(以下简称“旧本”);(2)程甲本;(3)真乙本;(4)今乙本。它们的关系是:程甲本是改旧本而来;真乙本是改程甲本而来,也有可能直接改旧本而来;今乙本是改真乙本而来,也有可能是改程甲本而来。程甲本、真乙本、今乙本均系由高鹗编辑修定。高鹗从未说过是他续的后40回,倒是程伟元说得清楚:自“藏书家”、“故纸堆”与“鼓担上”得(程甲本序)。通常说是高鹗续的,乃据王船山《赠高兰墅鹗同年》诗之注。张爱玲以为不足为信,所举反证是比较充分的。关键是旧本为何人所作?张爱玲以为是相对熟悉曹雪芹家的一个人,虽然他没有认真读前80回,但他能按曹雪芹家史与判词写,主要证据是:不管前80回隐瞒了朝代的衣着、风俗,大写曹雪芹家的满人(包衣)衣着、风俗;不管前80回元春已是皇妃,坚持写是王妃,并不管前80回元春的岁数,按史实写她卒于43岁;还按史实写曹雪芹家是在任上被抄的家(第一次被抄),并且是在元宵节前。因71回甄家送寿礼有脂批曰:“好,一提甄事。盖真事欲显,假事将尽。”所以张爱玲认为续本是按曹雪芹较早的思路续的。也因为如此,张爱玲说,如确无曹雪芹的原本,此续“无可非议”。同时又指出,从情节上看,续本是“一贯的杀风景”,但还有精彩的,如宝玉出家后的见父亲一节(张爱玲考出,曾被鲁迅嘲笑过的“大红猩猩毡斗篷”中的“猩猩毡”三字是后人加的)。至于这里面有没有曹雪芹的残稿在呢?张爱玲很巧妙地道:在上述的论证中,“也许已经间接地答复了这问题”。

王蒙本以程甲本为评点对象,程甲本对前80回改动不大,但对后40回有较大的改动,不是一般的“截长补短”,还有补残缺的明显迹象。几乎可以说,程甲本后40回至少是两人的创作。王蒙评点对后40回的评点,似乎也不具有关于续书版本的一般知识——这是王蒙的弱势,同时也是王蒙的优势。因为从百余年的红学史看,多有认为是高续,乃至说是个“朝廷的阴谋”(如周汝昌之说,可参见《曹雪芹传》P208-213),如是阅读,难免从一开始就本着“欲杀”的心态。王蒙不认为是个“阴谋”,或者不知道有人说是个“朝廷的阴谋”,因之能本着与续书者同是创作人的平等心态,去体会、思索续书的困难与应具有的恰如其分的评价标准;凭着小说作家的职业修养与敏感,从 “作品生成”的角度切入评判,公允地指出续本的优劣得失。他的观点归纳如下:

(一)体会到续书的困难。(1)写结局相当困难;106回王蒙眉批:“一部长篇小说,写到最后,要给每个人物搞个结局,确实非常困难。”“高鹗如此,即使曹雪芹公本人,写到尾部也会深感困难。”(2)为人续书更难;85回王蒙眉批:“续书本来是不可能的,读者面对续作,就和机体面对异物一样,必有排异反应。”(3)况且有种种顾忌;107回王蒙眉批:“要写败落,要写悲剧,却不忍也不敢一味悲下去,一味悲下去,就涉嫌不满朝廷、不满世道了。所以作者要一次一次地砸烂‘红’的美梦,尽写被砸烂后的惊状哭状惧状惨状;又要虚晃一枪,给点空头‘光明的尾巴’。续尾——哪怕是续貂的狗尾——也有不得已处。” 在105回王蒙又说:写抄家很难,“稍一不慎”就“大不敬”,“既要写查抄惨状,又不能有微词,既要写查抄的严肃性,又不可写得太狠(必须适当美化),行文实际很难。”(4)要接连写那么多生命的悲剧(死亡),艺术上难处理;109回王蒙批道:死神“一个接一个,旋踵而至,这在艺术处理上很困难的。”

(二)思考评价续书的标准。(1)不必执着于续作者的思想观念,要具体分析;107回王蒙批道:“笼统地说什么是续作者思想观念不如雪芹激进所致,一则未必,二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2)重在考察它呈现出来的艺术效果;96回王蒙批道:“判断续作的成败得失,无法按原作者的原意,而只能按写出来、阅读后的艺术效果。”

(三)对续作者续书思路的评价。王蒙认为续作的思路大体如此:“1、不断温习前八十回故事。2、不断重演或变相演前八十回故事。3横向补充前八十回未及写的生活(或学问)内容,如操琴、占卜、八股文,等等。4、缓缓推进人和事走向结局,结局的基调是:家破人亡,有情人不成眷属。”(91回)。88回又云:“续作在横向发展,填补空白方面,进展得很自然也很迅速……唯似略嫌俗了些”。118回又云:“宝玉出家这样一个结局,也是步步为营、煞费苦心地写出来的。”

(四)对三大主角描写的评价。(1)黛玉的描写成功。87回王蒙批:“续作凡写到黛玉处,都比别处略好。”还有评价相当高的,如82回写黛玉梦,王蒙批:“极富震撼力”。83回写黛玉病,王蒙批:“写得逼真”。 89回颦卿绝粒节,王蒙批:写得“有戏”。96回颦儿迷本性节,王蒙批:“写得成功”。97回黛玉之死,王蒙批:“写得精彩”。(2)宝玉的描写好坏参半。82回老学究讲义,王蒙批:越讲越没有“宝玉特色”了,“特别是学堂状况,一字也写不真切”。85回为北靖王拜寿,王蒙批:宝玉“没有生气,没有灵魂”;但宝黛相敬如宾节“写得不错”。94回丢玉故事,王蒙批:“流于俗,不好。” 108回强欢笑、闻鬼哭,王蒙批:写得“很充实,合理”,“十分动人”,是“妙笔生花”,甚至有如此高的评价:“大有雪芹原貌”。119回出家前对话,王蒙批:“这一段彼此对话相当富于戏剧效果。好像有许多眼泪,含在眶里,不流出来。”(3)宝钗的描写并无精彩。王蒙说后40回的宝钗形象苍白,说话水平大不如前80回,续作者好象不大愿意她出场似的,出场了也尽量不让她说话,就连与宝玉成大礼一回也如此(见85、97、98、108、109等回批语)。

(五)对关键情节的评价。(1)97回宝玉完婚(含黛死),王蒙批:“真是天下奇事。奇闻。奇文。” “有戏剧性,也有合理性”,“是最好的戏剧料子”。(2)95回元春死葬,王蒙批:“写得如此干巴,不及可卿葬礼之什一。”(3)110回贾母死,王蒙批:“写得条条理理,面面俱到”。(4)105回贾府被抄,王蒙批:虽“很难写”,但仍写得“惊心动魄”。(5)116回重游太虚,王蒙批:虽续作者“煞费苦心”,但仍写得“直、露、杂、陈(旧)”,与5回游太虚“相去远矣”。唯林妹妹不肯见处,“二流笔墨写到此处,仍有一等情思逸出。” (6)119-120回宝玉中举后出家;王蒙批是“一种翻案的惊人之笔”,并作了长批辨解,主要说是合情合理,是生命体验的完成,是对世俗观念的最大讽刺(119回);重会父亲的场面,又批写得“恰到好处”、“无声胜有声”(120回)。(7)120回“伪大团圆”;通常说的续本“光明的尾巴”,王蒙批作“伪大团圆”,即貌似而非大团圆结局,并指出是“作品生成”的合理性。

(六)总的评价:王蒙认为,尽管其中有许多回(笔者点了一下,约三分之一)写得“相当无趣”、“乏善可陈”,也尽管非主角的诸钗悲剧均未写好,或“匆匆收场”,或“敷衍搪塞”,但中心情节中的关键情节大都写得“精彩”、“极佳”、“成功”,且有“大有雪芹原貌”的地方。他还说:“从前者(指曹雪芹)来说,这是半生经验,十年辛苦的结晶;从后者(指续作者)来说,这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111回)又说:“续书而被接受”,是“独一无二的奇迹”(85回)。

概述毕王蒙对程甲续本的评点,回过头来思索张爱玲对续本的辨识,笔者深感有理:(1)由于续作水平参差不齐,可见不只经过一个人的手笔;(2)中心情节中的关键情节大致合理,可见有沿了曹雪芹较早期的思路续书的可能;(3)从上述两点推论,不排除有曹雪芹的残稿在内的可能;(4)结合其他旧续本(指目前所能看到的),以及今续本(包括电视连续剧、曾吹嘘得沸沸扬扬的周玉清续本)来看,确乎如张爱玲说的,如确无曹雪芹的原本,此续本“无可非议”。换言之,此续本是至今为止,人们能见到的最好的续本。

 

       总结一下:一、当代红学研究出现了众多小说作家加盟并取得可喜成果之现象,这一小说作家群体在研究中不约而同地糅合自己的创作体验,职业性地把作品如何生成作为红学研究的关注点,逐渐形成了独特的群体风格,初呈了“生成红学”的雏形。二、其中有代表性的三位作家,张爱玲通过对《红楼梦》各存本的“考证”与“辨”,勾画出了《红楼梦》作为一个作品的生成之轮廓,并以她的研究成果透露了“生成红学”的端倪;刘心武“秦氏学”的“四个层次说”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生成红学”的基本内容,在具体研究中已走进第二个层次,可望正式敲响“生成红学”的大门;王蒙通过对程甲本独具慧眼的评点,从文本上体验了《红楼梦》作者及续作者的创作历程,客观上为“生成红学”的诞生做了铺路、搭桥的工作。三、笔者把一种以发生认识论为统领,以小说作家为研究主体,将“考据”、“探佚”、“索隐”、“辨释”等的方法和小说作家的揣摩、推移、换位、演绎等创作心理学方法有机地结合起来,着重把作品生成作为研究对象的红学研究简称为“生成红学”;并通过上述述评确证当代小说作家的“生成红学”呼之欲出这一事实。但“欲出”不是“已出”,需要呼吁,需要更多的小说作家参与,需要红学界、当代文学史学界共同努力。

 

说明:本文与我太太合作。

友情劝告:这是已在公开发行的学术刊物上发表过的,朋友们万不可抄袭,要吃官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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