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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的智慧

 晋庐书屋 2015-05-29
清凉的智慧
撰文/李
清凉的智慧
    夏炎热的午后,槐荫之下,一位高士坦胸露怀,翘着两只脚,高卧于榻上闭目养神,榻下随意摆放的鞋子,衬托出高士的超然洒脱。位于榻左侧的屏风上的“雪景寒林图”,是这幅绘于宋代的《槐荫消夏图》的避暑暗语,加上条案上古雅的香炉、书卷,古人的消夏清凉中别具一股沉静安逸的味道。

前一阵,网上有一则消息引起围观:某男生抱着一头大冬瓜,在夏日里酣然而卧。据说这种组合有特别的好处:可以让体温连降三度,炎炎暑热自然消退。新闻里说,这种行为并非创意,乃是广东部分地区的土方法:“心头热,揽冬瓜,睡觉香又甜。”姑且不论与瓜同眠能有多大用处,我倒想起另一个夏日宝物——竹夫人。

《红楼梦》里有一个谜语,很可能暗喻薛宝钗:“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不过推究谜底,这位竹篾编织、长圆中空、全身有眼的宝物,说的便是竹夫人——一种南方常见的清夏物品。因为中空,适用“穿堂风”的原理,人或抱或枕,总能得到清凉的愉悦。在热浪灼人的夏季,能够在怀抱狎昵时遍体生凉,简直比娘子还亲。这或许就是“夫人”之名的由来。

古代没有汽车尾气,没有温室效应,夏季到底有多热?气象学家竺可桢曾考证过中国近五千年来的气候变迁,认为中国曾经历了“四寒四暖”的变化,大约仰韶文化晚期、先秦至西汉时期、隋唐、南宋至元均是历史上的温暖期,那个时候的夏天比现代还要酷热,所谓“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

今人尚有空调、冰箱、电扇,古人齐齐阙如。当猛热袭来,难道古人只能束手以待?答案是否定的,我们亲爱的祖先将礼仪的庄重、科技的智慧、环保的理念统统注入暑夏,打造出真正绿色的清凉生活。

 

  最早的奢侈品 

1978年发现的曾侯乙墓的出土文物里,最著名的是一对冰鉴缶。冰鉴缶分为内外两层,外层为方鉴,鉴内有一方尊缶,专家推测,缶可盛酒,两层的间隔之中,冬季可放炭,夏日可放冰。这样一来,古人就能喝到夏凉冬暖的酒,着实智慧。由此,曾侯乙的冰鉴缶被誉为中国最早的“冰箱”。

无独有偶,上个世纪70年代末,陕西岐山凤雏村的西周宫殿遗址里,也发现了20多口井,其中的3口底部相连,井底还残存植物秸秆之类的腐殖质。考古人员推断,这很可能是传说中的“凌阴”。“凌阴”,大约相当于冰窖。这个词最早出现在《诗经》中,“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诗歌唱咏的,是周人追述先祖开创王业的故事,其中的凿冰、纳冰入凌阴之中,都是冬日必需的活动。

西周崇尚礼仪,在周礼天官之列,有一个特别的官位——凌人。凌人之下,设有下士、府、史、胥等90多个下属。这个规模庞大的机构管理什么?冰。

据《周礼》、《左传》等记载,冰是古人最尊贵的物品之一。凌人的工作,从每年12月的冬至开始。冬至,古人要祭祀天地人鬼,以禳除各种灾荒和瘟疫,迎接新节气的到来。诸礼中,采冰是一件大事。正逢至寒时节,“水泽腹坚”,冰厚而实,干净晶莹。因为取下的冰要运送到深山背阴处的冰室之中。为了抵消一路上的消耗,所采的冰量很大,相当于夏天使用量的三倍左右。

藏冰是个很神圣的仪式。冰运至冰窖,凌人会郑重地封住窖口,将黑色的牲畜、黍、羔羊和韭物奉上。这是献给司寒的礼物。司寒是北方的风雪之神,属于黑色,古人相信,唯有如此,才能让辛苦采集的冰得到庇佑。

等到来年仲春的某个傍晚,冰窖将被启封。这时候,全国地位最高的周王登场。他先是拿起桃木做的弓向冰室内射出一支棘做的箭——桃木避邪,棘有刺,可以驱除冰窖中的鬼邪之气。之后,周王恭敬地取出一些冰块,双手奉献给寝庙中的祖先神主。仪式完成,他便可以惬意地享受冰的清凉了。至于其他的贵族,则开始了眼巴巴的漫长等待。一直盼望到夏天,“食肉之禄”的命夫命妇们,才能等到那个荣幸而庄重的仪式——颁冰。

清凉的智慧

中国历代都有官方建造冰窖避暑的传统,在北京北海陟山门附近,就保留着中国最古老的雪池冰窖。冰窖建于明万历年间,明清两朝专供宫廷御用,为诸冰窖之冠。冰窖为半地下建筑,内部为特制窖砖垒砌而成,为隔热保温,墙体和拱顶与屋瓦间填有很厚的夯土。据估计,当年冰窖的储冰容量超过2000立方米。如今站在窖口,仍能感觉到森森的寒意。摄影/ 尹亚飞

 

宋徽宗  第一个因为食冰而闹肚子的皇帝

祭祀只是把冰摆在案上,涉及到宴会饮食,冰又是怎样一番情景?

中国古代有六种饮料,据《周礼》的记载,按照由低到高的等级,分别是水、浆、醴、凉、医、酏。其中的凉,大约是寒粥或者桃梅水,很可能是夏日最被宠爱的饮品。至于冰镇的饮品,最早的记载大概源于屈原的“挫糟冰饮,酌清凉兮”。对此,汉代王逸的解释是,“捉去其糟,但取清醇,居之冰上,然后饮之”。

冰镇之风一开,宫廷贵族的夏日生活立时增色。春秋末期,“冰镇美酒”已经出现在诸侯们的宴席之上;三国时,魏文帝曹丕也将朱李之果实沉于寒冰之中,饱尝沁凉的美味。最夸张的要数隋唐时期,唐代诗人韦应物在《冰赋》中曾赞美道:“含皎皎兮琼玉姿,气凄凄兮夺天时,饮之莹骨兮何所思!”冰,着实是夏日最受欢迎的绝色。

隋唐时期,不仅皇帝在夏天要喝“冰屑麻节饮”等,贵族和王孙公子、宰相府第也都渴望着冰的“宠爱”。《开元天宝遗事》中说,杨国忠子弟每到伏天,便使匠人凿冰为山,放在宴席之间,即便喝醉酒的客人也不免感到阵阵寒意,甚至有人专门带着丝棉袄前来赴宴。不仅如此,杨家还会取来坚冰进行加工,“镂刻为凤、兽之形,或饰以金环、彩带置雕盘中”,送与王公大人。杨国忠不但享足了夏日的冰凉,还顺手开创了冰雕先河,真乃人才。

宫廷贵族的大量使用,大大催生了冰的商业价值。宋代传奇小说《炀帝迷楼记》的情节不免虚构,却反映出冰的稀有与抢手。书中言,隋炀帝因为纵欲过度,身体燥热。太医建议,须于其坐前放置冰盘,“日夕朝望之”,才能解除烦躁。于是,“诸院美人各市冰为盘,以望行幸”。一时间,美人催生得京师冰价一路高歌猛进,凡藏冰之家,皆有千金的获利。

宋代是个冷食大爆发的年代,人们把果汁、药茶、牛奶、冰块混合在一起调制,诞生了北宋汴京的“冰糖冰雪冷元子”、南宋临安的“雪泡豆儿水”、“雪泡梅花酒”等等口味各异的冰品,那种口感“似腻还又爽,才凝又欲飘”,叫人有夏日升仙之感。这简直是有史以来中国人过得最美味的冰凉之夏。不过,这里也有个小插曲:《本草纲目》中记载,宋徽宗食冰太过,脾疾发作,太医屡次治疗无效,直到服用了冰煎大理中丸,方才痊愈。由此,这位风雅皇帝也成了历史记载中第一个因冰而闹肚子的帝王。

 

5000块冰,相当于一幢五层四单元的居民楼

冰一直威风到了清代。不仅百姓在夏日赖其躲过酷暑,宫廷也始终保持着自周代“冰政”沿袭下来的“颁冰”之礼。

每年暑伏日起到立秋日止,大清皇帝都会向在京的官员颁冰。不过,各衙署的官员领到的可不是一块块的巨冰,而是“冰票”。冰票由工部按照官员的级别颁发,得到的官员凭票领冰,乃是皇上的“仁政”之一。乾隆曾据此得意洋洋地做了首“颁冰”诗,曰:“金锁开丹阅,形砰级晓班;政施依月令,恩沐拜天颜。职是凌人掌,时当仲夏顺。清冷泉洒沫,朗照玉堆山。”

如今,北京北海公园的旁边有一条恭俭5巷,里面就藏着一座老冰窖。冰窖半建于地下,窖口面东,窖底低于地面3米左右,用椿木打段,墙体用花岗岩铺地,特制窖砖垒砌而成,称为“铜帮铁底”。冰窖占地458平方米,窖墙足足有1.4米厚。站在偌大的冰窖之内,虽无寒冰,也只觉寒气阵阵,不由让人想起小说《天龙八部》中那座奇寒的西夏皇宫冰窖。恭俭冰窖建于清朝末年,正是仿照着当年的皇家雪池冰窖所建,曾经专供皇宫防暑降温之用。

清代的冰窖非常普及,当时北京城内冰窖甚多,分为官窖、府窖与民窖。乾隆时的《钦定大清会典》记载,乾隆十三年(1748年),仅紫禁城内、景山西门外、德胜门外、正阳门外的几处官窖,就藏冰20.57万块,每块有官定尺寸——一尺五寸见方。有学者做过推算,5000块冰的体积,相当于现代一幢五层四单元的居民楼。如此推来,北京城之冰窖规模着实令人震惊!

如此多的冰,各个官衙又能分得多少?光绪年间的《钦定工部则例》有过记载,得冰最多的是刑部,每日20块;其次是掌管冰票的工部,每日17块;其余大部分衙门如大理寺、翰林院等每日只有1块冰,着实是凉热立判。

 

凉殿  高科技的机械空调房

冰桶的清凉毕竟有限,若全局观之,古人各种避暑方式中,建筑中的科技含量当居最高。

中国宫室讲究屋檐的设计,比如明代以后的北方的官式建筑,通常规制为“檐步五举,飞椽三五举;柱高一丈,平出檐三尺,再加拽架”。飞椽指屋顶的飞檐,这种有优美弧度的出檐建筑,看似简单,却蕴含有大奥妙:冬夏两季,太阳照射下来的角度不同,比如北京地区冬至正午太阳高度约为27°,夏至正午太阳高度角约为73°,于是古人就巧妙地利用出檐的长度来控制太阳光的入屋量。有了规制的角度,传统宫殿的北房就能夏至遮阳,冬日阳光满室,从而达到冬暖夏凉之的效果。

这是中国建筑最朴素的避暑道理,但古人的建筑智慧远不止于此。

唐代的白居易被贬江州的时候,倚着山崖给自己造了一间草堂。江州盛产竹子,白居易将竹筒剖开,串连起来架在高空,做了一段细窄的“高架水渠”。由此,山崖上的泉水,沿着竹渠顺流而下,涓涓潺潺一直通到草堂的屋檐,再从檐角飞泻下来,拂竹越窗,落到台基之上。由于竹管细小,引来的泉水很细,飞洒下来,“累累如贯珠,霏微如雨露”,屋中水气清润,终日不绝,暑气自然全消。看到这里,或许你会鼓掌赞叹——白居易真是园林建筑设计的高手,不过且慢赞叹,这个创意的专利权不属于白江州。

 

唐朝正值历史上的温暖期,气候炎热,帝王大臣们各出奇招避暑。《唐语林》里有一个故事,说唐玄宗要兴盖避暑凉殿,拾遗(即谏官)陈知节曾经上疏极力谏阻,反对这种奢侈无度的行为。后来玄宗召陈知节来凉殿面圣,其时暑热正毒,凉殿之中却“四隅积水成帘飞洒,座内含冻”,御座后尚有“水激扇车,风猎衣襟”。玄宗让陈知节坐在石榻之上,赐其“冰屑麻节饮”。刚正的拾遗大人,哪享受过这等“福分”,真正来了个冰冰凉,透心凉。陈知节只觉遍体寒栗,腹中响如雷鸣。他自知不妙,赶忙申请离座,再三请求之下,才得到皇帝御允。刚走到凉殿门口,陈大人便“遗洩狼藉”,别提有多狼狈。这场肚子一直闹到了第二天,陈知节才好转起来。由此看来,即便在夏日,超凉爽的气温也不是谁都能享受的。这“空调房”还真是皇帝的特权。

清凉的智慧

冬夏两季,太阳的照射角度不同,古人巧妙地利用了其中的差别,设计了传统建筑的屋檐:优美上翘的屋檐可以控制太阳的入屋量,这样一来,就能达到夏季遮阳,冬日阳光满室的效果。这是江苏留园的俯瞰图,重重屋檐围合出的园林,显出古人避暑的智慧与清雅。摄影/孙伟忠

人力风扇,一人操作,满堂寒颤

《金瓶梅词话》的第二十七回说,夏日炎炎,王侯贵戚却不用忧虑,因为他们每日“雪洞凉亭,终朝风轩水阁。虾须编成帘幕,鲛绡织成帐幔,茉莉结就的香球吊挂。云母床上,铺着那水纹凉簟,鸳鸯珊枕,四面挠起风车来……”书里的每一款都是避暑良器,最有意思的,当属“风车”。

说到风车,传为东晋葛洪所著的《西京杂记》里有一则笔记,说西汉时,都城长安一名叫丁缓的巧匠做了一个“七轮扇”,其轴上安有扇叶,外有轮箍,多个轮子铰合组成,只需一个人拉动机关,使扇子转动,就能让“满堂寒颤”。这又是个令人称绝的创造。仔细想来,七轮扇显然与风车同属生风的用具,如果将其与凉殿中的扇车联系起来,我们或许猛然顿悟——原来中国古代早已有了风扇!

这个猜测可以证之于南宋。据学者何小颜考证,宋孝宗曾经在皇宫中打造了“翠寒堂”。翠寒堂设有人造喷泉与蓄水池,室中置茉莉、素馨、建兰、麝香藤、朱槿等南方花卉数百盆,最惊艳的是堂中还设有“风轮”,鼓动起来,满室清香,完全是自然的“空调”。据记载,当时有位大学士到翠寒堂见驾,竟然全身颤抖不停。皇上纳罕,问过才知他寒冷不禁,遂赐给锦绫披上。可见,这风轮的效果确实卓绝。

关于风轮的史志记载并不多,幸好拉拉杂杂的倒也还有。比如明代的孔迩记载,元末割据陇蜀的大夏帝明升,畏惧酷暑,便做露帐,四面架上风轮,“以花竹簟卧在其中”。看来风轮未必普及,却始终留有余脉。

大夏帝的清凉,有科技的智慧,也让人联想古人的风雅之姿。这个词多少有些矫饰,不过“心静自然凉”,奢华之外,古人往往最先凉爽起来的是精神。白居易甚至把消暑纳凉视作养生修身的独特方法:“何以消烦暑,端坐一院中。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散热由心静,凉生为室空。此时身自保,难更与人同。”清风小院,几杯淡茶,心宁神安,凉意自生,谁又能说这不是超越于科技的更高级智慧呢?

本文节选自《中华遗产》7月刊《清凉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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