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还在笑料儿童无知、幼稚,殊不知,近数十年以来的娱乐化、碎片化会取代严谨的思考,所谓的“大人”将与意义世界渐行渐远,变得与“儿童”无异。而随着建构“想象的生活”能力的丧失,人类将日渐成为现实的奴隶,就像缸中的一条条金鱼,优哉游哉,仿佛自由,其实只是可怜的装饰品。 儿童是怎么诞生的? 乍一看,这似乎是句废话,人生下来,尚未成熟,即为儿童,可这就忽略了:在生理意义上的儿童之外,还有文化意义上的儿童,换言之,只有我们把儿童当作儿童,他们才是真正的儿童。 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人类并不将儿童视为“特殊的人”,成人们不会给他们特别照顾,也无心教育他们,且经常和他们开一些粗鄙的玩笑,此外,大人们的性生活很少回避孩子们。在成人看来,孩子和大人是一回事,对于童年承受的苦难,他们并不感到同情,这就可以理解,古代战争为何会有那么多少年英雄,而饥荒时为何孩子经常会被吃掉。 但,文字诞生了,改变了人类的精神世界。文字将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人沟通起来,这不仅赋予人类以“永恒感”,且将我们拉入了社区生活中。 确实,文字只是技术,但技术会耕耘人性:从小与抽水马桶为伴,所以现代人对粪便感到恶心至极;因为一拧龙头就可以获得自来水,所以我们再无法将水视为金贵之物;而徘徊在繁华的商业街上,我们很难再体会出“映阶碧草自春色”中的那份怨气…… 其实,文字对人类的影响比这些更甚,因为文字不是背景,而是一种约定。当我们使用它时,我们便已经戴上了镣铐,受其恩惠,并被其限制。 马歇尔·麦克卢汉有句著名的论断:媒介即信息。 我们往往以为,媒介只是获得信息的中介与工具,而非信息本身,通过不同媒介,我们可以获取相同的信息,区别只在不同媒介间传播效率有差别而已。在马歇尔·麦克卢汉看来,这些观点极端幼稚,属于所谓“后视镜”思维。 事实是,我们接受一个信息,并不是因为它存在,而是因为它“有价值”,否则再多信息,我们也会视而不见。可这个“价值”究竟是天然存在的,还是后天赋予的?由此思考下去,我们会惊讶地发现:信息的价值其实是媒介赋予的。 以文字为例,单独的字与词没有任何意义,只有融入到句和语境中,才有可能被理解。比如同样是“土”,“粪土”与“后土”绝对不同,而“粪土当年万户侯”与“他担着两筐粪土”亦绝对不同。 文字媒介隐含着这样的秩序:前后顺序清晰,以逻辑脉络贯穿,含义在字面之外,不轻易做判断,思想有高下之分…… 只有契合这些观念的文字,才被认为是名著佳作,而相反就是废话连篇、空洞无物。 由于文字体系过于复杂、难解,导致了学校的诞生,大人开始强制孩子们学习,儿童与成人世界渐渐剥离,在文化安排上,这体现为大人们开始遮蔽自身的信息,并由此产生强烈的羞耻感,在大人们看来,孩子是幼稚的、不健全的和需要关爱的,不告诉他们全部真相才是“负责任”的。所以孩子们从小被告知,这世界充满童话,无限美好,但他们需要进一步去“理解现实”。 这个变化原本迟缓,但随着印刷术的普及,突然加速。过去400年间,人类观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随着能识字与能阅读的人成为绝大多数,童年诞生了。现代人看古代人,常有深深的疑惑:为什么那时成年人看上去这么幼稚,宛如孩子?这也许不是古人的问题,而是现代人被技术分隔开来,使我们很难再进入彼此的世界中。 “童年的诞生”的积极意义在于,我们的思想变得更深邃,得以超越表象去追寻世界的本质,而缸中的金鱼从不担心自己会被淹死,因为它们已被必然性套牢,失去了检讨生活的能力。不妨这样说,“童年的诞生”推动了人类的进化。 但,随着技术的发展,图像时代到来了,它正在全力抵消阅读赋予我们的智慧。
图像的特点是大信息量、反逻辑、无理性、重感官刺激,一档30分钟的电视新闻节目不需要前后顺序,也无逻辑关联,只要足够惊悚、古怪,就可以剪接在一起,而主持人串联它们的方式很简单,不过是一遍遍重复: “好,下面我们来看这条新闻……” 那么,什么才足够惊悚?自然是暴力、死亡、灾难、恐怖等,它们才最有“新闻价值”,但在传播噩耗的同时,电视也在传播福音,那就是广告。每个广告片都采用了标准的传教叙事结构,即“生活遭遇困境—神启到来—问题迎刃而解”,这困境可能是蟑螂太多、厕所污渍清洗不掉、孩子厌食等,于是,“神”跑来告诉大家,什么是正确的方法,每个广告片的结尾都是阳光突然明媚,人们开心地大笑和舞蹈,天与人同时获得了满足…… 电视的另一大功能在于,它将成人世界的“秘密”透露给孩子们,让他们明白,所谓“儿童不宜”也没什么新鲜的,这使他们再也无法建立起敬畏感,他们仍然上学,但只是为了获取谋生的手段,当拥有自主权后,他们不再习惯从阅读中得到体悟。 那么,电视与互联网会不会给人类带来新的启迪呢?其实,沿着“媒介即信息”的思路可知,后者的媒介形式决定了,娱乐化、碎片化将取代严谨的思考,我们将与意义世界渐行渐远,而随着建构“想象的生活”能力的丧失,人类将日渐成为现实的奴隶,就像缸中的一条条金鱼,优哉游哉,仿佛自由,其实只是可怜的装饰品。 现代化正在剥蚀着我们的理性与耻感,将我们统统贬低为儿童,于是,童年消逝了,成人与孩子之间再无边界,大家沉浸在懵懂与浑浑噩噩中,欢快地等着共同灾难的降临。 如何才能走出这个悲剧性的命运?尼尔·波兹曼没有太成熟的意见,取缔电视与互联网显然不现实,规定哪些可读、哪些不可读更行不通,此外,也不能期待学校教育更有作为,毕竟它已饱受批评,早已无力对抗整个社会的偏见。 《童年的消逝》作为一本名著,缺点在实证不足,只能用逻辑推理来替代细节的缺失,不免带有主观性,可它又有绝大多数学术著作所不具备的思想穿透力,本书就像勒庞的《乌合之众》一样,为我们提供了全新的思想方式,但尽信书不如无书,以之为警则可,无需奉为圭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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