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探讨]荀爽易学乾升坤降说的宇宙关怀与人文关切 王新春 内容提要:乾升坤降说是汉末易学家荀爽在其易学中所创发的重要象数学说。此一学说立足于乾坤之相互对待,主张阳宜升,阴宜降,各以中正为其位与境之极致。内蕴着荀爽天地万物宜在大宇宙背景下各有其适切定位,密相应和,从而达成井然有序,良性互动,和谐有致而通泰之理想宇宙格局与境地的总体宇宙关怀;内蕴着荀爽人人,尤其是君、臣,宜在社会人生大系统下各正定其位,同心相应,从而达成井然有序,良性互动,和谐有致而通泰之理想社会人生格局与境地的终极人文关切。 关键词:乾升坤降中正互应宇宙关怀人文关切 汉代易学以其在象数之学方面的突出成就而著称于易学发展之长河,从而使得汉代成为一个象数易学大发其皇并主导易学发展主流方向的时代。以往学界每每仅看到这一时代象数之学本身烦琐牵强的一面,却常常忽视其内在深层的哲学性、思想性意涵,尤其是内中更具根本性意义的易学家之独特总体宇宙关怀与终极人文关切,有人甚至将此象数之学与筮占之术简单划等号,或断言此象数之学的主要功用在于筮占,以致此一领域的研究迟迟难有实质性突破。当然,这种状况正在慢慢发生改观。作为汉末象数易学三大家之一的荀爽,其易学中即内蕴着他的深挚总体宇宙关怀与终极人文关切。本文不揣谫陋,试专就荀爽易学乾升坤降说中所内蕴的这种宇宙关怀与人文关切作一番粗浅的探讨。不当之处,敬请方家不吝赐正。 荀爽易学乾升坤降说的宇宙关怀与人文关切《中国哲学史》2003年第4期一 荀爽(128—190),字慈明,一名,生于东汉顺帝永建三年,卒于献帝初平元年,东汉卓异之士荀淑之子。淑有子八人,爽行六,时人誉为“八龙”,并有“荀氏八龙,慈明无双”之品题语。(详《后汉书》卷六十二《荀韩锺陈列传》第五十二)爽主要以《易》名家,其易学著述为《周易》之注,名“《易传》”(同上),可称《荀氏易传》,以区别于《周易》经传中的《易传》。后失传,所存内容主要保留于唐李鼎祚《周易集解》一书中。就是因这部诠《易》之作所取得的颇具原创性的成就,使得他与郑玄(127—200)、虞翻(164—233)一起,并称为汉末象数易学三大家。乾升坤降说,即为其在诠《易》过程中所创发的一个重要象数学说,此说基于乾坤为《易》之“门户”这一《易传》显发之观念。 《易传》的《系辞上传》称:“乾坤其《易》之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系辞下传》称:“乾坤其《易》之门邪!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其《乾卦·彖传》又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坤卦·彖传》又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易传》上述诸论阐明了,大宇宙中万物的创生者和成就者乃是天与地,天地是万物的“总父母”;表征天和符示地的乾坤两卦,其在“与天地准”(《系辞上传》)而囊括了宇宙人生之万象及其理则的《易》中,自然就充任起一个“门户”的显要角色。据此,在诠释上引《乾》、《坤》两卦《彖传》之文时,荀注云:“谓分为六十四卦、万一千五百二十册,皆受始于乾也。册取始于乾,犹万物之生本于天”;“谓万一千五百二十册,皆受始于乾,由坤而生也。册生于坤,由万物成形出乎地也”。(李鼎祚《周易集解》引。下引该书,只注某经文、传文荀注)“册”即策,谓利用大衍筮法行占时的蓍草之策。六十四卦共有384爻,阴阳爻均平,皆为192爻。《周易》因动而占,《易》中与爻辞相对应的爻都是动变之爻(即九、六之爻,而非七、八之爻),阳爻代表9揲36策蓍草之数,阴爻代表6揲24策蓍草之数(《系辞上传》“乾之册二百一十有六,坤之册百四十有四”荀注即云:“阳爻之册三十有六”,“阴爻之册二十有四”。“册”,通行本作“策”。),则192阳爻与192阴爻所代表的蓍草总策数,即为11520策,蕴示与万物之数的契合相当。荀爽此论,实际开示了,一如天地之为万物的“总父母”,万物本于天而成于地,作为《易》之门户的乾坤两卦,也为诸卦之“总父母”,诸卦所代表的蓍草策数皆本于乾而成于坤,其诸爻亦皆本于乾而成于坤,从而各卦凡阳爻皆出于乾、阴爻皆出于坤。由是,荀爽立论,遂以并立的乾坤两卦为逻辑起点,以此两卦之相互对待为终极视野,观照、剖析易学话语系统下的各种学理。在此视野下,乾升坤降说得以开显。 乾升坤降说的基本象数学内涵是,立足于乾坤之相互对待,自应然之角度立言,乾卦的九二爻之阳,宜升居坤卦的五爻之位,相应地,坤卦的六五爻之阴,则宜降居乾卦的二爻之位。 据此,在诠释《乾卦》九二爻《象传》“‘见龙在田’,德施普也”时,荀注言:“二当升坤五。”而在诠释该卦九五爻《文言传》“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时,荀注又言:“谓乾九二本出于乾,故曰‘本乎天’;而居坤五,故曰‘亲上’。谓坤六五本出于坤,故曰‘本乎地’;降居乾二,故曰‘亲下’也。” 乾二与坤五的这种此升彼降,依据的首先是《易传》所开示的得应、失应(敌应)的象数义例。诸卦中,初爻与四爻、二爻与五爻、三爻与上爻因分属上下两个经卦的初、中、上爻,而具有爻位上的应和关系;处于相应关系爻位上的一对爻,如其爻性相反,即系互应关系,反之则为敌应关系。具有互应关系的一对爻,可彼往此处、此往彼处以应和对方。荀爽则进一步将此义例延伸至相互对待的两卦之间,当然,仅仅延伸至作为诸卦“总父母”而相互对待的乾坤两卦之间,视乾初与坤四、乾二与坤五、乾三与坤上、乾四与坤初、乾五与坤二、乾上与坤三分别互应而可各自彼往此处、此往彼处以应和对方。 显然,此一乾升坤降说,其所着眼的,是乾坤两卦二、五两爻之位上的阴阳,突显出乾二之阳宜升而处五爻之位、坤五之阴宜降而居二爻之位之旨。在荀爽看来,“阳道乐进”(《乾卦》九四爻《象传》荀注),阴道宜退。“阳性欲升,阴性欲承”(《泰卦》九二爻辞“用冯河,不遐遗”荀注)。刚健跃升为阳之品格,柔顺退降为阴之所宜。乾坤两卦二、五两爻阴阳的此等升降,即从本原处开示了这一方向。而且不惟开示了这一方向,同时还进一步开示了跃升与退降的终极归宿。 而究极言之,乾坤之外的其他诸卦,凡其二爻之位上的阳,亦皆出于乾而属乾阳;凡其五爻之位上的阴,亦皆出于坤而属坤阴。由此进一步推展开去,荀爽乃由乾坤之相互对待,显立起为这种对待所笼罩、统摄下的阴阳之相互对待,认为,其他诸卦,凡是居于二爻之位上的阳,同样皆宜升居本卦的五爻之位;相应地,凡是居于五爻之位上的阴,则皆宜降居本卦的二爻之位。是以在诠释《升卦》六五爻《象传》“‘贞吉,升阶’,大得志也”时,荀注说:“阴正居中,为阳作阶,使升居五,己下降二,与阳相应,故‘吉’而‘得志’。”升卦六五爻之阴与九二爻之阳阴阳相反而互应,彼此一降一升之后,阳居五、阴居二,而仍相互应和。 不仅如此,诸卦中凡阳皆出于乾而属乾阳,凡阴皆出于坤而属坤阴,是以诸卦内部,包括二爻之阳在内的所有五爻以下的阳,皆宜升居五爻之位;而与之相对待的各爻位上的阴,则皆可以二爻之位为其归宿处。只是出于突显尊阳理念之需要,诠《易》中,荀爽着重阐发了各卦中诸五爻以下之阳之宜升居五爻之位之旨。故其在诠释《复卦·彖传》“‘利有攸往’,刚长也”时,云:“利往居五,刚道浸长也。”此言初爻之阳利于升居五爻之位。其在诠释《谦卦》九三爻《象传》“‘劳谦君子’,万民服也”时,有云:“阳当居五……上居五位,群阴顺阳,故‘万民服也’。”此言三爻之阳应当升居五爻之位。其在诠释《乾卦》九四爻《象传》“‘或跃在渊’,进‘无咎’也”时,有云:“四者阴位,故上跃居五……阳道乐进,故曰‘进无咎也’。”此言四爻之阳应当升居五爻之位。其他二爻之阳应当升居五爻之位之例,还见于今存《需卦》、《师卦》、《临卦》、《解卦》荀注;三爻之阳应当升居五爻之位之例,还见于今存《明夷卦》荀注;四爻之阳应当升居五爻之位之例,还见于今存《离卦》、《小过卦》荀注,篇幅所限,不再赘述。 不难看出,包括以上诸引申义在内的荀爽之乾升坤降说(当然,广义的荀氏之阴阳升降说还有其他内涵,本文不予涉及),由突显乾二之阳宜升处五爻之位、坤五之阴宜降居二爻之位之旨,最终开示出阳宜升而居五、阴宜降而居二之旨。 何以如此?答案乃在《系辞上传》“天下之理得,而易成位乎其中矣”荀注中:“阳位成于五,五为上中;阴位成于二,二为下中。故‘易成位乎其中’也。”别卦中,初、三、五爻分别属阳位,二、四、上爻分别属阴位。阳爻居于阳位,阴爻居于阴位,则为当位得正;反之,则为失位失正。二、五两爻之位,又分属下卦与上卦之中位,阴爻居于二爻之位,阳爻居于五爻之位,则阴阳不仅当位得正,而且得中,既正且中,处于中和平正、不偏不倚的理想圆妙之境。因此,二、五两爻之位,分属阴阳所宜居的最佳之位,阳居五、阴居二,则其位得以圆成,其自身得以终极而圆满的安顿。 而从阴阳相互对待之角度进一步言之,则阳居五,阴居二,阴与阳不仅其位各得以圆成而令自身分别得到终极安顿,而且彼此又构成相互应和之关系而各以中正之道谐和互动、感通,如此,“阴阳相和,各得其宜,然后利矣”(《乾卦·文言传》“‘利’者,义之和也”荀注)。 二 易学,就其形式言,是一种具备自身特有话语系统的专门之学;就其内容言,是一种具有高度哲学性的天人之学。适应这种天人之学的需要,它的任何一种象数义例,象数学说,既有其表层的象数本身之所是,更有其内在深层的所以是。后者即实质性地表征易学之所以为易学的天人之学方面的意涵。前者以符号化的形式蕴示后者,并因蕴示后者方有其存在之价值;后者则以目标、归宿的角色彰显前者,使前者作为载体、媒介、手段、工具角色的价值得以实现。二者相依互显,共同构成易学象数、义理(易理)合一之有机架构的一体之两面。荀爽的上述乾升坤降说,作为一种独特的象数学说,自也不能例外。前所析者,大致属于此一学说表层象数本身之所是的范畴;至于其内在深层的所以是,则具体体现为荀爽透过象数的特定话语,所实质性地表达展示的他的独特总体宇宙关怀与终极人文关切。 我们将会看到,借助乾升坤降说,荀爽首先表达了他的如下总体宇宙关怀: 汉代的儒者,每每具有一种清晰明确而又完整的总体宇宙视野,和全幅收摄整个宇宙的全方位敞亮、开放的大宇宙心灵,有着一种颇为执著的植根于现实感性生命深处的宇宙人生息息相通之意识与情结,下而自感性的经验层,上而至只可神会的超验之域,无一例外地视天人一体而难隔,认定人与宇宙万象构成一宏大之有机系统,构成一有机生存共同体,有机生命共同体,因而常能以同大宇宙亲和无间之深挚情怀,立足于大宇宙这一终极视界,对包括人在内的宇宙万有,作出在他们看来的终极性观照、理解与定位。作为跻身汉儒佼佼者之列的荀爽,同样不能例外。 依荀爽之见,在由父天母地所造化出的大宇宙这一有机大系统,有机生存共同体,有机生命共同体之中,万有皆当有其终极而适切之定位;这种位得以确定之后,大宇宙才会达致一井然有序而和谐有致的理想之境。 达致此一理想之境,首要的是作为万有终极本原的父天母地之位的正定。 《系辞下传》称:“《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在《易传》的理解视野下,《易》所涵蕴、开示的核心内容是天地人三才之道。依《易传》所开显的爻位义例,一别卦中,初爻、二爻表征地之位,三爻、四爻符示人之位,五爻、上爻表征天之位。天阳而地阴。阳位圆成于五,阴位圆成于二。是以,荀爽之乾升坤降说,其乾二之阳当升居坤卦五爻之位,坤五之阴宜降居乾卦二爻之位,所蕴示的首层识见即是,天之位圆成而终极正定于五爻所表征之位,地之位圆成而终极正定于二爻所符示之位。阳与阴,各以刚健、柔顺为其性之本然之正。天居五之既正且中之位,地居二之既正且中之位,各中正而圆融通透地豁显其或刚健或柔顺的本然正性,各处天阳之所以为天阳、地阴之所以为地阴、父天之所以为父天、母地之所以为母地之至境,各行与其性、位相契的中正之达道,且又互应而密相感,终成天地高下有序,良性互动,和谐有致而通泰之格局与境地。 天地之位的正定,终成上述格局与境地,这就为万有的顺利化生,大宇宙的生生不息,新新不已,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为大宇宙的有序、和谐与通泰,开启了无限之机。 本于天的阳气与原于地的阴气,消息盈虚,交感变化,具体造就出宇宙万物万象万变。由是乾升坤降说所蕴示的再一层识见即为,阳气惟有透过升,阴气惟有透过降,才可畅显各自或刚健进取、或柔顺谦退的本然正性,而惟有或升居五爻所表征之位,或降居二爻所符示之位后,此等畅显才会圆成而达其极致,同时一则各终极地正定其位,再则各至自身之所以为自身的中正圆境,三则各行与其性、位相契的中正之达道,且又互应而密相感,终成阴阳高下有序,良性互动,和谐有致而通泰之格局与境地。 天地、阴阳二气造化出了宇宙万物,万物亦相应地从它们那里分别禀受了或阴或阳,或柔或刚之性,而具体归属于阴阳两大类别。与父天母地一样,万物亦当在大宇宙之总体背景下,于大宇宙这一有机大系统,有机生存共同体,有机生命共同体之中,有其终极而适切之定位。 故而,乾升坤降说所蕴示的再一层识见即是,分别归属于阴阳两性、阴阳两个大的类别的事物,同样惟有或透过升,或透过降,才可畅显各自或刚健进取、或柔顺谦退的本然正性,而惟有或升居五爻所表征之位,或降居二爻所符示之位,此等畅显才会圆成而达其极致,同时一则各终极地正定其位,再则各至自身之所以为自身的中正圆境,三则各行与其性、位相契的中正之达道,且又互应而密相感,终成万物井然有序,良性互动,和谐有致而通泰之格局与境地。 当然,欲令大宇宙中的阴阳二气与万物之位皆圆成于二、五两爻所符示的中正之位,毕竟过于理想化。是以,荀爽的乾升坤降说,又将价值理念的理想化与现实关怀的理性化有机结合起来,以位之中正圆成而得终极正定为其极致,以位之得正无失为其初步正定,认定位之初步正定亦当得到充分肯定,同时还宜敞开而不是障蔽、遏绝位之通往中正圆成之机。 正是秉此识见和顺此理路,在诠释《乾卦·文言传》“云行雨施,天下平也”时,荀注说:“乾升于坤曰‘云行’,坤降于乾曰‘雨施’,乾坤二卦成两既济,阴阳和均而得其正,故曰‘天下平’。”乾交于坤、坤交于乾而成两个泰卦,依据乾坤相对待、阴阳相对待基础上的乾升坤降、阳升阴降之应然之理,泰卦九二之阳升居五爻之位,相应地,六五之阴降居二爻之位,泰卦遂变而为既济卦,上体成坎表征云,二至四爻互体亦为坎而符示雨,所谓“云行雨施”。两个既济卦,皆成三阳而三阴的阴阳均衡格局,且初与四、二与五、三与上阴阳皆得其正(二、五则既正且中)又复互应,蕴示天地宇宙间,天地圆成其位,而阴阳二气,阴阳两大势力,阴阳两大类事物,则力量均衡,位得正定(居二、五所符示之位,为位之终极正定;处其他四爻所表征之位,则为位之初步正定),和谐相应,良性互动,有序而通泰。这种格局与境地,在荀爽看来,可谓宇宙这一大系统,这一有机生存共同体,有机生命共同体,所可达致的最具现实性的理想格局与境地。 三 透过乾升坤降说,在表达上述总体宇宙关怀的同时,荀爽还展示了他的如下终极人文关切。 确立总体宇宙关怀,既有其自身相对独立的意义,同时更是为正大人生应然之道的确立提供根基的。汉代的儒者,秉持一种本天道以立人道、法天道以开人文的基本社会人生理念下。在此理念下,天道、人道相通贯,总体宇宙关怀,最终关联着人文之关切,从而前者必然要落实为后者。这种人文关切,遂具有了终极的意义。大宇宙是人的终极生存家园,人与之一体难隔而息息相通;社会人生之整体则为与人直接相关的生存家园,正大人生应然之道最终要显立、实现于此,人的生命、生活历程最终要推展于此,人的生命价值、人生意义抑或富有价值与意义的生命、人生最终要寻得、圆成于此。是以,荀爽的乾升坤降说,必然要在人文关切方面作出它的回答。 在荀爽的视野下,社会人生同样为一相对独立的大系统,同样为一有机生存共同体,有机生命共同体。在这一大系统,在这一共同体之中,人人亦皆宜有其适切之定位。这种位得以正定之后,作为整体的社会人生,也才会达致一井然有序而和谐有致的理想之境。 不难看出,依照儒家洋溢着人文精神的人文价值之视野而对人人皆宜有其适切定位的理解,这种位,实际上主要体现为一种人文之礼的分位。承续西周以来的礼乐文化,儒家心目中的理想社会,首要的是一种人文秩序化的社会。在这种社会中,人文的精神深入人心,每个人皆有其特定的人文之礼的分位,彼此各安其分位,各尽其职分,谐和相通,从而构成一层位分明,尊卑有序的有机整体。《易传》所开显的当位、失位的象数义例,落实到社会人生领域,其所内蕴的基本精神,就是这种人文之礼的精神,昭示着对正定自己人文礼之分位,安于此分位者的肯定,和对悖逆此分位,心存各种非分之思,作出各种非分之举,抑或有辱于此分位之神圣与庄严者的否定。 在儒学发展史上,生当春秋末叶的孔子,既疏通了礼乐文化之统,又给这一文化之统从人自身那里找到了内在的价值根基,即“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的仁。时值战国中期的孟子,则继续在这一内在价值根基领域大做文章。延及战国晚期,荀子则又着力弘扬了礼乐文化,提出“明分使群”(《荀子·富国》)、“隆礼尊贤而王”(《荀子·强国》、《荀子·大略》)的王道主张。汉武帝采纳大儒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建议之后的两汉,礼乐文化,更现实地逐步成为时代的主旋律。今人王葆玄研究员,于所著《今古文经学新论》一书中,即详细剖析了这一时代礼乐文化发达之盛况,并给予了积极的评价王葆玄:《今古文经学新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生当汉末,作为竭力推崇并弘扬礼乐文化的一代儒学大师荀子之十二世孙的荀爽,在观照、理解社会人生时,自然更是顺理成章地确立起基于礼乐文化的人文价值之视野。且,尤有进者,问世于战国晚期的儒家作品《礼记·经解》,曾以孔子之名义,析论过礼乐文化氛围下的以六经为学术文化资源的礼乐教化之成效,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而在经学成为官方所大力褒奖之学术,礼乐教化畅行天下的时代大背景之下,班固于《汉书·艺文志》中更称:“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故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言与天地为终始也。”《周易》被推上诸经之首、其他诸经所内蕴的展示礼乐文化深层意涵的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所自来的终极本原、而与天地同其悠久无疆的无以复加的神圣地位。以上识见,必然深深影响过荀爽,促发他对《周易》为礼乐文化本原处的资源宝藏予以高度重视,借以丰富深化而终极正定上述他在观照、理解社会人生时所确立起的人文价值之视野。故而,荀爽即倾其莫大之学术心力,以礼乐文化为一重要视角,切入《易》中,解读其内在深层的此方面的丰赡底蕴。这才有了接续并弘扬《易传》当位、失位说所内蕴的人文之礼的基本精神的荀爽之对《易》之爻位人文礼之分位意涵的基本理解,也才有了基于这一基本理解的他之乾升坤降说人文关切方面的实质性意涵。 在荀爽看来,“昔者圣人建天地之中而谓之礼,礼者,所以兴福祥之本,而止祸乱之源也”(《后汉书》卷六十二《荀韩钟陈列传》第五十二),而“礼者,尊卑之差,上下之制也”(同上),具言之,即“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有礼义。礼义备,则人知所厝矣”(同上。此则引据《序卦传》),是以在圣人所作之《易》中,其爻位人文礼之分位方面的意涵,首要地就突显于君臣、君民之位方面。 在《易传》那里,卦之五爻表征天位,也符示君位;阳爻表征男性、君子、圣人,阴爻符示女性、小人。西汉后期易学家京房,在其传世的《京氏易传》中,又显发过一种人事贵贱爻位说,视《易》卦之六爻自下而上分别符示元士、大夫、三公、诸侯、天子、宗庙之位。此说为《易纬·乾凿度》所认同,而有“初为元士,二为大夫,三为三公,四为诸侯,五为天子,上为宗庙”(见该书卷上)的明确论述。于是,五爻符示君位或天子之位,成为定论。二爻本表征人位,与其具有爻位应和关系的五爻既然符示君位或天子之位,则二爻必相应地又表征臣民之位。由是,荀爽乾升坤降说的人文意蕴,首先是阳爻所表征的君子、圣人、男性圣者,宜升居五爻所符示的尊贵天子之位,以终极地圆成、正定自身充任天子的这一应然人文礼之分位;相应地,阴爻所表征的小人、女性,则宜降居二爻所符示的臣民之位,以终极地圆成、正定自身作为臣民的应然人文礼之分位。如此,天子而为理想的圣明之天子,臣民而为理想的恭顺之臣民。君子、圣人跃升而显达,成此圣明之天子,畅显其刚健进取的本然正性,经世济民的卓荦德才,刚健中正而无私;小人、女性谦卑而自抑,成此恭顺之臣民,畅显其柔顺谦退的本然正性,安分承君的应然品质,柔顺中正而不佞。如此,君子、圣人与小人、女性,各至自身之所以为自身的中正圆境,各行与其性、位相契的中正之达道,且又互应而密相感,下情畅然上达,上情畅然下达,终成君臣、君民尊卑井然有序,良性互动,同心同德,和谐有致而通泰之理想社会人生格局与境地。 这里必须指出的是,正如余敦康先生所言,“《周易》本身以《传》解《经》的传统,着重于阐发阴阳相交、二气感应的义理。为了促使二者的相交感应得以完美地实现,常常强调刚来下柔、阴升阳降的一面。”余敦康:《内圣外王的贯通》,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488页。如泰卦蕴示,天之阳气自上而业已降下,地之阴气自下而业已升上,二气业已顺利地进行交感,万物终得顺利化生,而成天地通泰,万物通泰,宇宙通泰之理想格局与境地;泰卦又蕴示,君王屈尊而下于臣民,下情上达,上情下达,君臣、君民同心相感,志趣相同,而成君臣通泰,君民通泰,社会人生通泰之理想格局与境地。因而《泰卦·彖传》称:“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谦卦·彖传》亦称:“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荀爽则以阳升阴降、刚上柔下为达致宇宙通泰、社会人生通泰之理想格局与境地的应然通衢。此有其深层的现实社会历史背景在。荀爽生活的时代,礼乐文化发达之盛况已成过去,礼崩乐坏成为士大夫层所目不忍睹的严峻、残酷之现实,在上而先后是昏庸无道的桓、灵二帝(桓帝公元147年至167年在位,灵帝公元168年至189年在位),在下而相继是谄佞凶残的各位当道宦竖,朝纲大坏,社会秩序混乱不堪,所谓“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后汉书》卷六十七《党锢列传》第五十七)以致先后发生残酷迫害正直士大夫层的党锢之祸。君而非君,臣而非臣。在此现实历史背景下,荀爽于延熹九年(166年)即曾在因被举为郎中对策桓帝时痛陈:“臣窃闻后宫采女五六千人,从官侍使复在其外”,“空赋不辜之民,以供无用之女,百姓穷苦于外,阴阳隔塞于内”;“今臣僭君服,下食上珍,所谓害于而家,凶于而国者也”。君而逆君道,臣而行僭越。因而建言桓帝“宜略依古礼尊卑之差,及董仲舒制度之别,严督有司,必行其命。此则禁乱善俗足用之要”。(同上书,卷六十二《荀韩钟陈列传》第五十二)不难看出,他之推出乾升坤降说,突显阳之宜升、阴之宜降之旨,其良苦用心乃在于,出于对社会人生深沉而理性的忧患,希冀未来的君臣格局,应是君而为圣明不昏不系桓、灵之类之君,臣而为柔顺不佞不系宦竖之流之臣,君臣各以自身应然之为君、为臣之中正达道,同心为天下,协力为万民,以正定君臣应然之人文名分,恢复神圣庄严而又和谐有致的社会人文礼之秩序。这无疑充分体现了作为一个站在时代前列的儒家学者深挚的社会良知,亟亟的现实关切,正大的人生担当。他之借诠《易》的形式,透过易学所特有的话语系统,表达上述之一切,意在告诉人们,他之所言,非一己之狭隘私见,乃作《易》圣人所本有之正见,因而宜为社会人生所普遍信奉并真正落到实处。 当然,就社会人文礼之分位而言,乾升坤降说中阳宜升而居五,阴宜降而居二,其所指涉的主要是君与臣之位的圆成与正定。这也是荀爽此一象数学说所最欲挺显之识见。至于万民之位,欲令其皆圆成于二爻所符示的柔顺中正之位,同样毕竟过于理想化。是以,荀爽又将理想与现实理性地有机结合起来,以万民位之中正圆成于二爻所符示之位而得终极正定为其极致,以万民位之得正无失为其初步正定,认定位之初步正定亦当得到充分肯定,同时还宜敞开而不是障蔽、遏绝万民位之通往中正圆成之机。此即其所言“阴阳正而位当,则可以干举万事”(《乾卦·文言传》“‘贞’者,事之干也”荀注)的实意之所在,也是他所认定的六爻皆当位得正而互应的既济卦所符示的君臣、君民人文礼之分位正定的最具现实性的理想格局与境地。达此格局与境地,也就意味着社会人生这一大系统,这一有机生存共同体,有机生命共同体,达致了的最具现实性的理想格局与境地。 荀爽乾升坤降说所深蕴的宇宙关怀与人文关切,经历了1800余年的历史洗礼之后,无疑仍彰显着正大的天人关系慧见,闪耀着发人深思的人文价值光辉,颇值今人玩味和开掘,并予以创造性的现代转化。 (作者:山东大学哲学系、易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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