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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新春:郑玄易学爻辰说的哲学文化底蕴

 镜秋堂 2018-04-16

  郑玄(127年-200年),字康成,北海高密人,汉末著名经学家。他以“但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亦庶几以竭吾才”(卷三十五《张曹郑列传》,第1209页)[1]的卓荦学术胸襟、文化自觉、思想期许与使命担当,摈弃入主出奴的狭隘门户之见,以古文经学为主,兼通今文经学,最终凭借深厚的经学素养与超逸的学术器识,立足博通今古文所成的宏大经学视域,遍注群经乃至诸纬,实现了诸经彼此之间、诸纬相互之间乃至诸经与诸纬之间的广泛而深入的融摄会通,一新经学之面目,从而越出群伦,成为两汉经学的总结、终结者,集大成者。他虽不专以《易》名家,但却一如荀爽、虞翻,也对经典之一的《周易》作了独到的诠释,与后二者一道,分别建构起了特色鲜明、意蕴丰赡的《周易》郑氏学、《周易》荀氏学和《周易》虞氏学,以此无愧于易学衍展之长河,被并称为汉末易学三大家。清代杰出汉易研究专家张惠言所谓:“汉儒说《易》,大恉可见者三家,郑氏、荀氏、虞氏。”(第257页)[2]就《周易》郑氏学而言,爻辰说无论是对于它的学术特色还是思想意涵,皆占有十分突出之位置。就该学说本身,学界已有相当深入的研究。但在深层揭示其哲学文化底蕴方面,尚有可为之空间。有鉴乎此,笔者不揣梼昧,谨就此尝试献其一得之愚。



  


  唐代以前,郑氏《易注》完整传世。逮乎孔颖达于太宗贞观年间奉诏主持撰写《周易正义》,黜郑存王,采王弼《易注》而弃郑氏《易注》。其后,李鼎祚虽大张汉易系统的象数易说,与《正义》所代表的官方易学相颉颃,而编撰《周易集解》,在“集虞翻荀爽三十余家。刊辅嗣之野文,补康成之逸象”(第6-8页)[3]的主旨下,对郑氏《易注》有所采择,但采择内容实十不及一,且于郑氏爻辰说一律弃之不取。由此导致郑氏《易注》的渐次亡佚和郑氏易说的逐步隐没。清儒惠栋,撰《易汉学》,其卷六为《郑康成易》,称:“康成以爻辰说《易》,其书已亡,间见于唐人《正义》者,采以备考。”(第56页)[4]因郑氏《易注》早已基本亡佚,惠氏据唐代《五经正义》诸书所载郑氏相关易说,对其进行了较为系统的考辨、梳理,令后人得以约略窥见该易说的基本情形。透过考辨、梳理,惠氏开示,郑氏易说的基本内容是爻辰说。他认定,爻辰为十二月爻辰,并绘一“十二月爻辰图”(第55页)[4]。步其后尘,张惠言对郑氏易说进行了更为系统完备的考辨、梳理,撰写了两卷本的《周易郑氏义》[2];现代汉易研究大家徐昂先生又作《释郑氏爻辰补》[5]四卷,该易说的大致全貌基本得以呈现。两书也突显了爻辰说在郑氏易说中的核心位置。


  就传世文献而言,郑玄的这一爻辰说,部分残存于其对《毛诗》、《周礼》、《礼记》、《易纬·通卦验》等经书与纬书所作之注与唐人对上述经书之疏所作引证中。如所周知,此所言爻辰,即六十四卦诸爻所纳的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辰。爻而纳辰,故名爻辰。如其诠释《比()》初六爻辞“有孚盈缶”时,乃有云:“爻辰在未。”(卷第七-一《宛丘》,第376页中)[6]诠释《泰()》六五爻辞“帝乙归妹,以祉元吉”时,则有云:“五,爻辰在卯。”(卷第十四《地官·媒氏》,第733页中)[7]而具体至诸卦各爻所纳之辰,则视纯阳、纯阴的乾、坤两卦十二爻所纳而定。乾卦()六爻,自下而上,依次纳子、寅、辰、午、申、戌六阳辰;坤卦()六爻,自下而上,则依次纳未、酉、亥、丑、卯、巳六阴辰。其他六十二卦,“阳爻就乾位,阴爻就坤位”(第260页)[2]。即与乾卦之爻同位的阳爻,所纳与乾爻同;与坤卦之爻同位的阴爻,所纳与坤爻同。例如,大有卦()六爻所纳依次是子、寅、辰、午、卯、戌;既济卦()六爻所纳依次是子、酉、辰、丑、申、巳。六十四卦的每一卦,各彰显了十二辰之半。乾坤两卦,以对待互显的方式,彰显了纯阳有六、纯阴有六的十二辰之全。其他具有对待关系的卦,如屯()与鼎(),大有()与比(),也以对待互显的方式,彰显了阴阳错杂而居的十二辰之全。


  郑玄的此一爻辰说,显然不同于京房八宫六十四卦纳甲说下的纳辰说。后者以八宫中各宫本宫卦即八纯卦六爻所纳之辰起例,八纯卦之外的其他五十六卦的各爻所纳之辰,即同于八纯卦下上二体各爻所纳之辰:下体为乾者,下三爻所纳同于乾;上体为离者,上三爻所纳同于离;……八纯卦中,纯阳之乾六爻所纳之辰与郑氏乾之纳辰全同,纯阴之坤则序次有异,为未、巳、卯、丑、亥、酉之序。其他纯卦所纳,震为同乾之子、寅、辰、午、申、戌,巽为丑、亥、酉、未、巳、卯;坎为寅、辰、午、申、戌、子,离为卯、丑、亥、酉、未、巳;艮为辰、午、申、戌、子、寅,兑为巳、卯、丑、亥、酉、未。举例以言,据京氏纳辰,上所及大有、既济两卦,大有()六爻所纳依次是子、寅、辰、酉、未、巳,既济()六爻所纳依次是卯、丑、亥、申、戌、子。其与郑氏纳辰的差异,是显然可见的。在郑氏的爻辰说中,六十四卦的三百八十四爻,以乾坤为本,彻然开放互通为一内在有机一体无隔的卦爻系列,互通为乾坤十二爻,六十四而二,三百八十四而十二。而在京氏纳甲说下的纳辰说中,六十四卦的三百八十四爻,纳辰而以八纯卦为准,纳辰后又统摄于以相应纯卦为本的八宫之中。请详拙文《哲学视野下的京房八宫易学》[8]。



  二


  因书缺有间,就郑氏易学六十四卦的三百八十四爻如此而纳辰的所以然,学者歧见纷纭,迄今未臻一是。不过,多数学者皆已意识到,就解开这一所以然之谜,郑玄对于《周礼·春官·大师》“大师掌六律、六同,以合阴阳之声”一段文字所作诠释以及三国时期吴国韦昭对于《国语·周语下》“王将铸无射,问律于伶州鸠”一段文字所作诠释颇具重要性。郑氏云:


  其相生,则以阴阳六体为之。黄钟,初九也,下生林钟之初六。林钟又上生大蔟之九二,大蔟又下生南吕之六二,南吕又上生姑洗之九三,姑洗又下生应钟之六三,应钟又上生蕤宾之九四,蕤宾又下(上)生大吕之六四,大吕又上(下)生夷则之九五,夷则又下(上)生夹钟之六五,夹钟又上(下)生无射之上九,无射又上生中吕之上六。同位者象夫妻,异位者象子母,所谓律取妻而吕生子也。黄钟长九寸,其实一籥。下生者,三分去一。上生者,三分益一。五下六上,乃一终矣。大吕长八寸二百四十三分寸之一百四,大蔟长八寸,夹钟长七寸二千一百八十七分寸之千七十五,姑洗长七寸九分寸之一,中吕长六寸万九千六百八十三分寸之万二千九百七十四,蕤宾长六寸八十一分寸之二十六,林钟长六寸,夷则长五寸七百二十九分寸之四百五十一,南吕长五寸三分寸之一,无射长四寸六个五百六十一分寸之六千五百二十四,应钟长四寸二十七分寸之二十。(卷二十三,第795页下)[7]


  韦昭言:


  十一月,黄钟,乾初九也。……正月,太蔟,乾九二也。……三月,姑洗,乾九三也。……五月,蕤宾,乾九四也。……七月,夷则,乾九五也。……九月,无射,乾上九也。……十二月,大吕,坤六四也。……二月,夹钟,坤六五也。……四月,仲吕,坤上六也。……六月,林钟,坤初六也。……八月,南吕,坤六二也。……十月,应钟,坤六三也。(卷三,第133-137页)[9]


  根据以上郑玄与韦昭之注文,不难解读出郑氏爻辰说与十二律吕音声说之间非同寻常的密切关联。或许当如张惠言所言:“爻辰者,乾坤六爻生十二律之位也。”(第260页)[2]今人高怀民教授亦云:“郑氏爻辰乃本于月律,即月令十二月所中之律,隔八相生。”(第125页)[10]


  律属阳,吕属阴。十二律吕音声与十二月相配,肇乎各月气的消息流变,因乎气的消息流变而所促成的天人整体大宇宙的律动,加乎人契接此一律动之应然作为,是宇宙天地的律动与人的应然作为契接为一后所成的音声。十二律吕之说,早已形成。就传世文献言之,至迟在东周景王(前544年-前520年在位)时已相当完备。韦昭所注《国语·周语下》那段文字即是明证。该文称:“王将铸无射,问律于伶州鸠。对曰:‘律所以立均出度也。古之神瞽考中声而量之以制,度律均钟,百官轨仪,纪之以三,平之以六,成于十二,天之道也。夫六,中之色也,故名之曰黄钟,所以宣养六气、九德也。由是第之:二曰太蔟,所以金奏赞阳出滞也。三曰姑洗,所以修洁百物,考神纳宾也。四曰蕤宾,所以安靖神人,献酬交酢也。五曰夷则,所以咏歌九则,平民无贰也。六曰无射,所以宣布哲人之令德,示民轨仪也。为之六间,以扬沉伏,而黜散越也。元间大吕,助宣物也。二间夹钟,出四隙之细也。三间仲吕,宣中气也。四间林钟,和展百事,俾莫不任肃纯恪也。五间南吕,赞阳秀也。六间应钟,均利器用,俾应复也。’”(第132页)[9]


  十二律吕之间,又有相生关系。就此关系,乃有众所周知的三分损益法。此法,即今所见,《管子·地员》略有所及,《吕氏春秋·音律》则开始详有所言:“黄钟生林钟,林钟生太蔟,太蔟生南吕,南吕生姑洗,姑洗生应钟,应钟生蕤宾,蕤宾生大吕,大吕生夷则,夷则生夹钟,夹钟生无射,无射生仲吕。三分所生,益之一分,以上生;三分所生,去其一分,以下生。”(第56页)[11]三分,即将律吕之管长平分为三等份;益一,即在律吕之管本长的基础上增益三等份之一份,即管之本长×(1+1/3);去一,即在律吕之管本长的基础上减损三等份之一份,即管之本长×(1-1/3)。上生即三分益一,下生即三分去一。当然,律吕之管长,各说不尽一致,郑玄之说,仅为其中之一说。依郑说,黄钟之管长九寸,下生林钟,则以九寸之本长,减损平分九寸为三等份后之一份的三寸,遂得林钟之管长六寸。林钟上生大蔟,则以六寸之本长,增益平分六寸为三等份后之一份的二寸,遂得大蔟之管长八寸。其他类而推之可矣。由此正定起上所引自黄钟之九寸至应钟之四寸二十七分寸之二十的律吕之管长。在郑氏的视域下,黄钟之生林钟,大蔟之生南吕,姑洗之生应钟,大吕之生夷则,夹钟之生无射,皆属三分去一之下生,生有五;林钟之生大蔟,南吕之生姑洗,应钟之生蕤宾,蕤宾之生大吕,夷则之生夹钟,无射之生中吕,皆属三分益一之上生,生有六。所谓“五下六上,乃一终矣”。


  律吕之如此而相生,彰显出“以阴阳六体为之”的基本律则。所谓“阴阳六体”,即六律与六吕各六种分别值六个不同阴阳之位的阳性存在与阴性存在。阴阳之位各有六。律为阳性存在,吕为阴性存在,各值特定阴阳之位而相生:阳律黄钟,值阳之初位,下生值阴之初位的阴吕林钟;林钟,上生值阳之二位的阳律大蔟;大蔟,下生值阴之二位的阴吕南吕;南吕,上生值阳之三位的阳律姑洗;姑洗,下生值阴之三位的阴吕应钟;应钟,上生值阳之四位的阳律蕤宾;蕤宾,上生值阴之四位的阴吕大吕;大吕,下生值阳之五位的阳律夷则;夷则,上生值阴之五位的阴吕夹钟;夹钟,下生值阳之上位的阳律无射;无射,上生值阴之上位的阴吕中吕。“阳声属天,阴声属地。天地之声,布于四方。”(卷二十三《周礼·春官·典同》郑注,第797页下)[7]究极而言,阳律属天,阴吕属地。六律六吕所值的阴阳之位,实系天阳地阴之位。在易学的话语系统内,天地由乾坤两卦所符示,天阳地阴分别由乾阳坤阴所表征。因此,以上所言分值特定阴阳之位而相生的六律六吕,其所值的阴阳之位,纳入易学的话语系统,就是乾坤两卦六阳六阴所值的初爻之位、二爻之位、三爻之位、四爻之位、五爻之位、上爻之位。乾阳称九,坤阴称六,故有“黄钟,初九也,下生林钟之初六。林钟又上生大蔟之九二”云云。而韦昭所言“十一月,黄钟,乾初九也。……正月,太蔟,乾九二也”云云,显然是与郑氏之见完全相契的,前者当本于后者。在郑氏看来,黄钟对于林钟、大蔟对于南吕、姑洗对于应钟、蕤宾对于大吕、夷则对于夹钟、无射对于中吕,阳以生阴,其生皆属于阴阳的同位之生,位同而有夫妻之象;林钟对于大蔟、南吕对于姑洗、应钟对于蕤宾、大吕对于夷则、夹钟对于无射,阴以生阳,其生皆属于阴阳的异位之生,位异而有母子之象。所谓“同位者象夫妻,异位者象子母,所谓律取妻而吕生子也”。此即贾公彦疏所云:“同位谓若黄钟之初九下生林钟之初六,俱是初之第一,夫妇一体,是象夫妇也。异位象子母,谓若林钟上生大蔟之九二,二于第一为异位,象母子。但律所生者为夫妇,吕所生者为母子。十二律吕,律所生者常同位,吕所生者常异位。故云‘律取妻而吕生子也’。”(卷二十三,第795页下)[7]


  这里应当进一步特别强调指出的是,不难看出,在郑氏的理路下,作为阳律的黄钟,为十二律吕之首,不仅它的律之管长的正定是其他律吕之管长得以正定之本,而且它所值的阴阳之位的正定,也是其他律吕所值阴阳之位得以正定之本。依据律所生之吕与其同位、吕所生之律与其异位之常则,在黄钟所值之位正定为阳之初位的基础上,则由其所生之林钟值阴之初位;林钟值阴之初位,则由其所生之大蔟值阳之二位;大蔟值阳之二位,则由其所生之南吕值阴之二位;……


  而十二律吕与十二月相配。十二月确立于天上日月相会之十二星次与斗柄所指地上之十二方位。日月一岁相会十二次,相会之所曰辰,《左传·昭公七年》所谓:“日月之会是谓辰。”(卷四十四,第2051页中)[12]辰即星次,有十二,依次是星纪、玄枵、娵訾、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地上之十二方位,子正北,午正南,卯正东,酉正西,其他丑、寅等顺次以推。日月相会于天上的某一星次,斗柄相应地指向地上的某一方位,二者实成相应相合之势,而十二月各月得建矣。贾公彦所谓:“斗之所建,建在地上十二辰,故言子、丑之等。辰者,日月之会,会在天上十二次,故言娵訾、降娄之等。”(卷二十三,第795页下)[7]在诠释《礼记·月令》时,郑玄有云:“日月之行,一岁十二会,圣王因其会而分之,以为大数焉。观斗所建,命其四时。此云孟春者,日月会于诹訾,而斗建寅之辰也。……仲春者,日月会于降娄,而斗建卯之辰也。……季春者,日月会于大梁,而斗建辰之辰。……孟夏者,日月会于实沈,而斗建巳之辰。……仲夏者,日月会于鹑首,而斗建午之辰也。……季夏者,日月会于鹑火,而斗建未之辰也。……孟秋者,日月会于鹑尾,而斗建申之辰也。……仲秋者,日月会于寿星,而斗建酉之辰也。……季秋者,日月会于大火,而斗建戌之辰也。……孟冬者,日月会于析木之津,而斗建亥之辰也。……仲冬者,日月会于星纪,而斗建子之辰也。……季冬者,日月会于玄枵,而斗建丑之辰也。”(卷十四-卷十七,第1352页下-1383页中)[13]于是,相对于月建而言,天上的十二星次与地上的十二方位相应对显,二而会一,共同摄纳对方的意涵于自身之中,并皆由表征地上十二方位的十二地支所符示。这样,十二律吕相应地也正定了其所值的十二辰之位:黄钟值子,大吕值丑,大蔟值寅,夹钟值卯,姑洗值辰,中吕值巳,蕤宾值午,林钟值未,夷则值申,南吕值酉,无射值戌,应钟值亥。郑氏诠释《周礼·春官·大师》“以合阴阳之声”一段时所谓:“‘以合阴阳之声’者,声之阴阳各有合。黄钟,子之气也,十一月建焉,而辰在星纪。大吕,丑之气也,十二月建焉,而辰在玄枵。大蔟,寅之气也,正月建焉,而辰在娵訾。应钟,亥之气也,十月建焉,而辰在析木。姑洗,辰之气也,三月建焉,而辰在大梁。南吕,酉之气也,八月建焉,而辰在寿星。蕤宾,午之气也,五月建焉,而辰在鹑首。林钟,未之气也,六月建焉,而辰在鹑火。夷则,申之气也,七月建焉,而辰在鹑尾。中吕,巳之气也,四月建焉,而辰在实沈。无射,戌之气也,九月建焉,而辰在大火。夹钟,卯之气也,二月建焉,而辰在降娄。辰与建交错贸处如表里然,是其合也。”(卷二十三,第795页中、下)[7]于是,将十二律吕所值十二辰之位与前述它们彼此之间以三分损益下的相生所正定的乾阳坤阴之位相对接,乾阳坤阴所值的十二辰即豁显出来:黄钟值子,乾初爻之阳即值子矣;林钟值未,坤初爻之阴即值未矣。大蔟值寅,乾二爻之阳即值寅矣;南吕值酉,坤二爻之阴即值酉矣。姑洗值辰,乾三爻之阳即值辰矣;应钟值亥,坤三爻之阴即值亥矣。蕤宾值午,乾四爻之阳即值午矣;大吕值丑,坤四爻之阴即值丑矣。夷则值申,乾五爻之阳即值申矣;夹钟值卯,坤五爻之阴即值卯矣。无射值戌,乾上爻之阳即值戌矣;中吕值巳,坤上爻之阴即值巳矣。由此也就有了所谓隔八相生说:律之生吕,吕之生律,将自身数在内,依照自左而右即今所言顺时针之顺序,每隔八辰而生之。例如,黄钟生林钟,黄钟值子,隔子、丑、寅、卯、辰、巳、午、未八辰而生之;南吕生姑洗,南吕值酉,隔酉、戌、亥、子、丑、寅、卯、辰八辰而生之。乾阳坤阴间,也有了隔八相生之内涵。当然,这里应当指出,十二律吕中阳律黄钟所值十一月子位,恰是阳气开始息长之位,乾卦初爻正值此;五月午之位,阴气开始息长,但位属阳,阴退一位而值六月未,坤卦初爻值此,此又恰系阴吕林钟所值之位。




  大致明了了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何以如此纳辰的所以然之后,深层揭示郑氏爻辰说的哲学文化底蕴即成为本文的核心之所在。


  首先,管见以为,郑氏爻辰说在汉易卦气说的易学大语境下,以爻辰说呼应八卦卦气说,以爻辰图式呼应八卦卦气图式,视爻为基本单元,涵摄符示了整体天地宇宙间年复一年的阴阳二气之消息,物候节气时序之更替,万物万象之生化。


  《易传》的《说卦传》广言八卦之象,显发八卦方位图式。其为读《易》者耳熟能详的“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一段文字,即开示了一个由八卦所涵摄符示的时空合一的时序方位互诠互显的动态流转型立体宇宙图式。此段文字及其所开示的图式,成为易学卦气说的雏形。在此基础上,西汉宣帝时期以降,孟喜、京房一系的卦气说异军突起,成为其后汉代易学的主流学说。卦气说的语境成为易学的大语境,卦气易学的视域成为易学的基本视域。史载,郑玄“少为乡啬夫,得休归,常诣学官,不乐为吏,父数怒之,不能禁。遂造太学受业,师事京兆第五元先,始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统历》、《九章算术》”(卷三十五《张曹郑列传》,第1207页)[1]。“始通《京氏易》”,意味着郑玄开始接触易学时,是由京氏师法契入的。由京氏师法初步通晓了京氏易学,也就初步通晓了他的心目中的易学。而京氏师法,即令郑氏渐次确立起卦气易学的视域。


  卦气说,简言之,乃是一种视《易》卦为阴阳二气之消息、物候节气时序之更替、万物万象之生化的涵摄符示者的学说。卦气之气,显的一面指时令之节气,隐的一面则指引发时令节气交替的阴阳之气。景帝、武帝时期,“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卷二十七上《五行志上》,第1317页)[14]。董氏以阴阳五行学说为基本架构,以之摄纳天人万象,建构起天人一体同构、互感互应、内在相通无隔的《春秋》公羊学的天人合一图式、图景与学说,推出了汉代经学史上第一个完备的整体哲学文化价值系统。这一系统以其在该时代无与伦比的典范性,成为经学的基本价值系统。京房在易学的独特话语系统下,全面承续、发展了这一系统。[8]两汉之际,谶纬神学盛行,这一系统在浓郁的神学目的论语境下同样被承续、推衍。《易纬》各篇,即在卦气说的基本语境下,承续、推衍了这一系统。郑玄博通群经与诸纬,在遍注群经的同时又遍注群纬。他在承续孟、京一系的卦气说的基础上,又深受师事第五元先时即开始接触的《春秋》公羊学哲学文化价值系统以及《易纬》卦气说的影响。以此,卦气说的语境成为郑氏易学最具笼罩力的大语境,卦气易学的视域成为郑氏易学的基本视域。《系辞下传》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郑玄云:“虑羲作十言之教,曰乾、坤、震、巽、坎、离、艮、兑、消、息,无文字,谓之《易》。”(卷八,第246页)[15]则在郑玄看来,以阴阳消息为基本意蕴的卦气说,在首作《易》的伏羲那里,即已被确定为《易》的基本学说,《易》由此有了卦气说的基本语境。


  卦气说主要有两种基本形态。一种是以八卦为符号系统的八卦卦气说,一种是以六十四卦为符号系统的六十四卦卦气说。孟喜的卦气说,属于后一种。《易纬乾凿度》在《说卦传》八卦图式与孟、京卦气说的基础上,明确诠示了一种八卦卦气说与八卦卦气图式:


  天地有春秋冬夏之节,故生四时。四时各有阴阳刚柔之分,故生八卦。八卦成列,天地之道立,雷风水火山泽之象定矣。其布散用事也,震生物于东方,位在二月。巽散之于东南,位在四月。离长之于南方,位在五月。坤养之于西南方,位在六月。兑收之于西方,位在八月。乾制之于西北方,位在十月。坎藏之于北方,位在十一月。艮终始之于东北方,位在十二月。八卦之气终,则四正四维之分明,生长收藏之道备;阴阳之体定,神明之德通,而万物各以其类成矣。……岁三百六十日,而天气周,八卦用事,各四十五日,方备岁焉。故艮渐正月,巽渐三月,坤渐七月,乾渐九月,而各以卦之所言为月也。(卷上,第8页)[16]


  图式化格局下的八卦,涵摄符示天地贯通施化过程中,展演成的汇为四时的具有阴阳刚柔之分的八种气。因其由卦所涵摄符示,因卦而彰显出其自身,即径称卦气。八种气出现于相应月份,具体实现了天地对于万物万象的生长收藏。气与卦二而一后所径称的卦气,其显用就在这些相应月份内。通而言之,一岁约为三百六十日,八卦卦气各有四十五个显用之日,八卦遂分别涵摄符示相应四十五日内阴阳消息、时令交替、万物生化之具体情状;细而究之,震、离、兑、坎四正卦的卦气集中显用于四时至正最显之象所在的四仲之月,巽、坤、乾、艮四维卦的卦气则显用于四时的孟季之月,即震气显用于仲春二月卯,位在正东;巽气显用于孟夏四月巳及季春三月辰,位在东南;离气显用于仲夏五月午,位在正南;坤气显用于孟秋七月申及季夏六月未,位在西南;兑气显用于仲秋八月酉,位在正西;乾气显用于孟冬十月亥及季秋九月戌,位在西北;坎气显用于仲冬十一月子,位在正北;艮气显用于孟春正月寅及季冬十二月丑,位在东南。四正卦的卦气各集中显用一月,四维卦的卦气分别显用两个月。而就四维卦之卦气显用所在的孟季两个月再予比观,则其显用之位更在四孟。于是十二月各月之气与八卦卦气的对应关系即是:子气即坎气,丑气、寅气即艮气,卯气即震气,辰气、巳气即巽气,午气即离气,未气、申气即坤气,酉气即兑气,戌气、亥气即乾气。从郑玄所提及的伏羲所作十言之教观之,则依郑氏之见,从伏羲开始,在易学的语境下,消息首先与八卦密切相关,卦气首要地突显为八卦卦气。


  就此,郑玄进一步诠释道:“万物,是八卦之象,定其位,则不迁其性,不淫其德矣,故各得自成者也。”(卷上,第8页)[16]《说卦传》曾广言八卦之象,万物万象在易学的独特语境下,遂主要由八卦所涵摄符示。郑玄据之进而指出,在卦气易学的大语境下,八卦不仅具有上述卦气之意涵,而且还有由上述卦气图式所昭示的因卦气显用而所造化出的各得正定其位其性其德的万物之意涵。


  在孟喜一系的六十四卦卦气说中,坎、震、离、兑四正卦的六爻,分值二十四气中的一气。具体言之,四正卦的初爻分值二至二分,其他诸爻顺次以推。一月两节气,初曰节,次曰中。坎卦()初六爻值仲冬十一月子中气冬至,九二爻值季冬十二月丑节气小寒,六三爻值季冬十二月丑中气大寒,六四爻值孟春正月寅节气立春,九五爻值孟春正月寅中气雨水,上六爻值仲春二月卯节气惊蛰;震卦()初九爻值仲春二月卯中气春分,六二爻值季春三月辰节气清明,六三爻值季春三月辰中气谷雨,九四爻值孟夏四月巳节气立夏,六五爻值孟夏四月巳中气小满,上六爻值仲夏五月午节气芒种;离卦()初九爻值仲夏五月午中气夏至,六二爻值季夏六月未节气小暑,九三爻值季夏六月未中气大暑,九四爻值孟秋七月申节气立秋,六五爻值孟秋七月申中气处暑,上九爻值仲秋八月酉节气白露;兑卦()初九爻值仲秋八月酉中气秋分,九二爻值季秋九月戌节气寒露,六三爻值季秋九月戌中气霜降,九四爻值孟冬十月亥节气立冬,九五爻值孟冬十月亥中气小雪,上六爻值仲冬十一月子节气大雪。[17]郑玄完全接纳了此一卦气说的上述内容,并进而主要以八卦卦气说与八卦卦气图式为本,以爻辰说与爻辰图式呼应前者的视域,对其作出诠释。


  在《易纬通卦验》的卷下,论及过四正卦所值二十四气是否应时显用之各式具体情状。郑玄在就此所作的注中,于寒露有云:“寒露于兑,直九二,九二辰在寅,得艮气。”(第240页)[16]于处暑有云:“处暑于离,直六五,六五辰在卯,得震气。”(第238页)[16]于大暑有云:“大暑于离,直九三,九三辰在辰,得巽气。”(第236页)[16]于大雪有云:“大雪于兑,直上六,上六辰在巳,得巽气。”(第244页)[16]于雨水有云:“雨水于坎直九五,九五辰在申,得坤气。”(第226页)[16]于清明有云:“清明,震直六二,六二,震(辰)在酉,得兑气。”(第229页)[16]于白露有云:“白露于离,直上九,上九,……辰在戌,得乾气。”(第239页)[16]于谷雨有云:“谷雨于震,直六三,六三辰在辰(亥),得乾气。”(第229页)[16]


  四正卦值二十四气中相应节气的二十四爻,本于乾爻与坤爻,分别纳相应爻辰,而又对应相应八卦卦气,即初九爻纳子而对应坎气,六四爻纳丑、九二爻纳寅而对应艮气,六五爻纳卯而对应震气,九三爻纳辰、上六爻纳巳而对应巽气,九四爻纳午而对应离气,初六爻纳未、九五爻纳申而对应坤气,六四爻纳酉而对应兑气,上九爻纳戌、六三爻纳亥而对应乾气。六十四卦中的其他六十卦之各爻亦然。于是,爻辰又成为八卦卦气的涵摄彰显者:初九爻所纳子,涵摄彰显着坎气;六四爻所纳丑与九二爻所纳寅,涵摄彰显着艮气;……爻辰图式与八卦卦气图式通而为一,成为一全新的时空合一的时序方位互诠互显的动态流转型立体宇宙图式。郑玄正是主要基于此,而对孟喜一系的六十四卦卦气说中四正卦的二十四爻所值之二十四气作出上述诠释的。


  而对《周易》本经中卦之诸爻所涵摄符示的内蕴,郑玄亦每每从上述全新图式出发作出诠释。


  《泰()》六五爻辞“帝乙归妹,以祉元吉”注云:“五,爻辰在卯。春为阳中,万物以生。生育者,嫁娶之贵。仲春之月,嫁娶男女之礼,福禄大吉。”(卷十四《地官·媒氏》,第733页中)[7]《贲()》六四爻辞“白马翰如”注云:“‘白马翰如’谓九三位在辰,得巽气,为白马。”(卷六《檀弓上第三》,第1276页中)[13]《明夷()》六二爻辞“明夷睇于左股”注云:“六二辰在酉,酉是西方。……九三又在辰,辰得巽气为股。”(卷二十七《内则第十二》,第1462页下)[13]《困()》九二爻辞“困于酒食,朱韨方来”注云:“四爻辰在午时,离气赤,又朱是也。”(卷二《士冠礼》,第950页中)[18]《蛊()》上九爻辞“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注云:“辰在戌,得乾气,父老之象,是臣之致事也,故‘不事王侯’。是不得事君,君犹高尚其所为之事。”(卷五十四《表记第三十二》,第1643页中)[13]


  由此,在郑氏爻辰说的语境下彻然开放互通为一内在有机一体无隔的卦爻系列、互通为乾坤十二爻的《易》之六十四卦的三百八十四爻,不仅以其所构成的爻辰图式涵摄彰显着八卦卦气图式,进而令两种图式通而为一全新图式,涵摄符示着整体天地宇宙间年复一年的源乎天地的阴阳二气之消息,物候节气时序之更替,万物万象之生化,而且还以其爻辰所呼应、涵摄的卦气,内在地涵摄符示着正定了相应位、性、德而划入八个大类的万物万象。如贲卦九三爻爻辰在辰,呼应、涵摄巽气,而内在地涵摄符示着白马之象;蛊卦上九爻爻辰在戌,呼应、涵摄乾气,而内在地涵摄符示着父老之象。


  爻之爻辰呼应、涵摄八卦卦气与物象诸内容,则爻成为一相对独立的基本单元,与卦近乎对等,抑或近乎成为一具体而微之卦。郑氏对于爻的这种理解,当受过京氏八宫体系之启发。在京氏的八宫体系中,一宫内各卦之诸爻与本宫卦间具有生克比和之关系,爻即与卦具有了近乎对等的关系。[8]由此也就进一步催生出郑氏易学的爻体说:六子经卦之震与巽、坎与离、艮与兑,其之所以为该卦的基本表征分别为其初爻、二爻和三爻,于是一别卦中,初爻、四爻凡为阳爻者即系震爻,阴爻者即系巽爻;二爻、五爻凡为阳爻者即系坎爻,阴爻者即系离爻;三爻、上爻凡为阳爻者即系艮爻,阴爻者即系兑爻。为某一经卦之爻,即意味着为一具体而微的某一经卦之卦体。《萃()》卦辞“王假有庙,利见大人”郑注即有云:“四本震爻,震为长子。五本坎爻,坎为隐伏,居尊而隐伏,鬼神之象。长子入阙,升堂祭祖祢之礼也。故曰‘王假有庙’。二本离爻也,离为目,居正应五,故‘利见大人’矣。”(第409页)[3]这一爻体说的出现,反过来又进而反显、强化了《易》之六十四卦的三百八十四爻爻爻皆作为上述基本单元的意涵。而郑氏爻辰说正是在整体突显爻的这一意涵的意义上,理解、诠释爻与卦以及《易》的。这也集中体现了郑氏易学的特色抑或郑氏易学的独到之处。郑氏也正是主要借此融摄、会通、整合以往的包括卦气说在内的易说、经说乃至百家诸子之说并最终建构起他的易学体系的。


  其次,爻之爻辰呼应、涵摄的八卦卦气所内在地涵摄符示的归为八个大类的万物万象,生化于大地之上,其生化的过程对应于在上的各种天象。《系辞上传》“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郑注所谓:“成象,日月星辰也”;成形,“谓草木鸟兽也”。(卷三十七《乐记第十九》,第1531页下)[13]天象,谓日月星辰,星纪、玄枵、娵訾等十二星次,二十八星宿及其附星,等等。这些天象,也皆为互通为乾坤十二爻的《易》之六十四卦的三百八十四爻以其爻辰而涵摄符示。爻辰说由此敞开了万物万象生化于其中的无限宏阔的整体天地宇宙之场域。郑氏在注《易》时,常常借对爻辞的诠释,诠显上述内容。


  《比()》初六爻辞“有孚盈缶”注云:“爻辰在未,上值东井。井之水,人所汲。用缶,缶,汲器。”(卷第七-一《宛丘》,第376页中)[6]《坎()》六四爻辞“樽酒簋贰用缶”注云:“爻辰在丑。丑上值斗,可以斟之象。斗上有建星,建星之形似簋。贰,副也。建星上有弁星,弁星之形又如缶。天子大臣以王命出会诸侯,主国尊於簋,副设玄酒以缶。”(卷第七-一《宛丘》,第376页中)[6]


  依照郑氏爻辰说,初六爻的爻辰在未,未值二十八宿中的东井;六四爻的爻辰在丑,丑值二十八宿中的斗,建星、弁星则属斗的附星。至于郑氏视域中十二辰具体对应的二十八宿,因书缺有间,难以一一确指。惠栋作有《爻辰所值二十八宿图》(第56页)[4]、徐昂先生作有《四方列宿十二辰配卦纳音图》(第11-12页)[5],可参。当然,郑氏偶或从爻体说出发,以爻所表征的具体而微之经卦所值八卦卦气之辰,诠释天象。其显例如《离》九三爻辞“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注有云:“艮爻也,位近丑,丑上值弁星,弁星似缶。”(卷第七-一《宛丘》,第376页中)[6]八卦卦气说中的艮卦值丑、寅二辰,故云然也。


  再者,如前所言,爻辰说盖源乎十二律吕音声及其相生说。汉代以易学的视域详论律吕音声与历法而声名显赫者,当首推刘歆。郑玄早年师事京兆第五元先,始通刘歆的《三统历》,其在构设爻辰说时,其中必定深受过刘歆思想之影响。张惠言所谓:爻辰“其原出于三统”。(第260页)[2]《汉书·律历志》载刘歆之说云:


  三统者,天施,地化,人事之纪也。十一月,《乾》之初九,阳气伏于地下,始著为一,万物萌动,钟于太阴,故黄钟为天统,律长九寸。九者,所以究极中和,为万物元也。《易》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六月,《坤》之初六,阴气受任于太阳,继养化柔,万物生长,楙之于未,令种刚强大,故林钟为地统,律长六寸。六者,所以含阳之施,楙之于六合之内,令刚柔有体也。“立地之道,曰柔与刚。”“《乾》知太始,《坤》作成物。”正月,《乾》之九三(宋祁曰:九三当作九二。),万物棣通,族出于寅,人奉而成之,仁以养之,义以行之,令事物各得其理。寅,木也,为仁;其声,商也,为义。故太族为人统,律长八寸,象八卦,宓戏氏之所以顺天地,通神明,类万物之情也。“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后以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此三律之谓矣,是为三统。其于三正也,黄钟子为天正,林钟未之冲丑为地正,太族寅为人正。三正正始。(第460页)[19](第961-962页)[14]


  十二律吕音声说,彰显出因天施地化、阴阳消息而所促成的整体大宇宙月复一月、往复循环的大律动之常,以及人契应此常的应然作为。《易》之六十四卦的三百八十四爻以其爻辰涵摄符示之,晓示人们,天地万物,包括人在内,以天施地化、阴阳消息为本,次第生化于整体天地宇宙间,并因此内在地以其共有的终极大宇宙根基与共同的终极大宇宙生存演化场域深深而内蕴无穷奥妙地息息相通,环环相连,多向度多层面地开放互动,构成一相互内在,动态互通,永恒流转,日新不已,无限开放,推向未来的有机生存生命大宇宙共同体,发生着同步的整体大律动。这一同步大律动着的大宇宙共同体,也就构成人的整个生活的世界。“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说卦传》)在人的这一整个生活的世界中,人与天地并立为三才,易道的核心即三才之道。由天施地化所成的上述大宇宙共同体,是一切价值和意义终极之源。作《易》圣人有此三才之道的文化价值自觉,洞悉价值意义之源,法天地以设政教,令《易》成为法天地以设政教的王者之书。爻辰呼应、涵摄彰显的八卦卦气之下所内在涵摄符示的归为八个大类的万物万象,其位其性其德的正定,所彰者天地万物之序也;其所发生的同步整体大律动,所显者天地万物之和也。具有整体大宇宙生存生命共同体的深切精敏生命感受、体认力与整个生活的世界的高度文化价值自觉的圣人,立足于人的大宇宙根基,法此序而立礼,效此和而作乐,礼乐文化形态的整体哲学文化价值系统遂得以正定开显。郑氏所注《礼记·乐记》所谓:“乐者,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乐由天作,礼以地制。过制则乱,过作则暴。明于天地,然后能兴礼乐也。”(第1530页中)[13]此一系统所指向的,就是一种挺显人的大宇宙根基和大宇宙共同体的价值意义之源,法天地效天道,上而以人文礼乐的秩序化、和谐化功效平治天下而令其通体有序和谐、下而以礼乐的人文精神化民成俗以正定个体人生的正大王道。《易》的精神萃于此,整个经学的精神也萃于此。


  纵观儒学发展演变之长河,汉代儒学与经学所彰显的基本精神是礼乐精神,所重建起的儒家的整体哲学文化价值系统是礼乐形态的哲学文化价值系统。作为两汉经学的总结、终结者与集大成者,郑玄显然即成为这一精神与这一系统的当之无愧的总结、深化者与集大成者。他将这一总结、深化与集大成的成果,透过以爻辰说为代表的易学的独特语境,相当完备地传达了出来,以此也赋予《周易》郑氏学以突显礼乐文化精神的全新天人之学底蕴。人或因包括郑玄在内的汉代易学家象数之学的繁琐形式而断言其易学无甚义理可言,仅仅与筮占之术纠缠不清,这无疑是一种误解。《易传》之后,古往今来,一切易学家,无论属于象数学派还是属于义理学派,皆立足于易学的象数义理合一理路推衍易学的天人之学底蕴;所不同者,或偏于各式象数,或偏于人事义理,但最终皆殊途同归。而律吕音声之学之被纳入易学,从此,它即成为易学的重要内容之一,从一个侧面给易道广大,易学天人之学无所不包的品格,作出了很好的注脚。阐衍此项意蕴的,其后代不乏人。北宋杰出易学家邵雍,即在其高度哲学性的易学巨构《皇极经世书》中,设有大量篇幅析论之。


  尤有进者,天施地化,阴阳消息,展为四时之五行,五行之数直接与爻相关。而此五行之数又有更为久远的大宇宙演化渊源。


  在诠释《系辞上传》“天一地二”一段文字时,郑玄有云:“天地之气各有五。五行之次,一曰水,天数也;二曰火,地数也;三曰木,天数也;四曰金,地数也;五曰土,天数也。此五者,阴无匹,阳无耦,故又合之。地六为天一匹也,天七为地二耦也,地八为天三匹也,天九为地四耦也,地十为天五匹也。二五阴阳各有合,然后气相得,施化行也。”(卷四十五,第2057页中)[12]而在诠释《系辞上传》“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时,郑玄又有云:“天一生水于北,地二生火于南,天三生木于东,地四生金于西,天五生土于中。阳无耦,阴无配,未得相成。地六成水于北,与天一并;天七成火于南,与地二并;地八成木于东,与天三并;天九成金于西,与地四并;地十成土于中,与天五并也。大衍之数五十有五,五行各气并,气并而减五,惟有五十。以五十之数不可以为七八九六,卜筮之占以用之,故更减其一,故四十有九也。”(卷十四《月令第六》,第1354页下)[13]数而称天地之数,奇数阳而属天,偶数阴而属地,数承载着天地之气与天地的信息。天数表征天之气,地数表征地之气,数之量的大小则表征气化的程度。天地之气相配而施化,五行顺布,四时成。其中,七火之数表征天之阳气息长之壮盛而显夏象,九金之数表征天之阳气息长终结而显秋之象;八木之数表征地之阴气消退之始而显春象,六水之数表征地之阴气消退之终而显冬象。五行生成,四时象显,四时之五行即反过来辅佐天地以化育成就万物。这层意涵,张惠言揭示最为真确。详《周易郑氏义·太极两仪四象》(第262-264页)[2]郑注《礼记·月令》孟春之月其数八所谓:“数者,五行佐天地生物、成物之次也。”(卷十四,第1354页上)[13]又注《系辞上传》“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故不违”所谓:“‘精气’谓七八也,‘游魂’谓九六也。七八,木火之数,九六,金水之数。木火用事而物生,故曰‘精气为物’,金水用事而物变,故曰‘游魂为变’。精气谓之‘神’,游魂谓之‘鬼’。木火生物,金水终物,二物变化,其情与天地相似,故无所差违之也。”(第555页)[3]受《易纬乾凿度》易学语境下的宇宙发生演化论之影响,郑玄进而指出,上述七八九六之数及其所表征的一切,源乎天地开阖之前气、形、质的演化,天地开辟,后者即展现为前者。《易纬乾凿度》称:“文王因阴阳,定消息,立乾坤,统天地。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乾坤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太初者,气之始。太始者,形之始。太素者,质之始。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无形埒也。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者气变之究也,乃复变而为一。一者形变之始,清轻上为天,浊重下为地。物有始,有壮,有究,故三画而成乾,乾坤相并俱生。物有阴阳,因而重之,故六画而成卦。”(卷下,第28-31页)[16]郑注有云:“易,太易也,太易变而为一,谓变为太初也。一变而为七,谓变为太始也。七变而为九,谓变为太素也。乃复变为一,一变误耳,当为二。二变而为六,六变而为八,则与上七九意相协。不言如是者,谓足相推明耳。……乃复变而为二,亦谓变而为太初。二变为六,亦谓变而为太始也。六变为八,亦谓变而为太素也。九,阳数也,言气变之终。二,阴数也,言形变之始。……一变而为七,是今阳爻之象,七变而为九,是今阳爻之变。二变而为六,是今阴爻之变,六变而为八,是今阴爻之象。七在南方象火,九在西方象金,六在北方象水,八在东方象木。自太易至太素,气也,形也。既成四象,爻备于是,清轻上而为天,重浊下而为地,于是而开阖也。天地之与乾坤,气形之与质本,同时如表里耳。”(卷下,第30-31页)[16]郑注还有云:太易“以其寂然无物,故名之为太易”;太初“元气之所本始,太易既自寂然无物矣,焉能生此太初哉,则太初者,亦忽然而自生”;太始“形见此天象,形见之所本始也”;太素“地质之所本始也”。(卷上,第11页)[16]易学话语系统下的乾坤二卦涵摄符示天地,天地非终极性存在,它们渊源有自。宇宙的本始,为寂然无物的太易。太易变而为太初,太初为元气之所本始。太初又变而为太始,太始为形之本始。太始继变而为太素,太素则为质之本始。在宇宙演化的太素阶段,气、形、质三者业已完具,但彼此浑然一体而尚未发生分化。及至太素发生分化,则天地开辟,万物生化。详而言之,太易变而为一,构成天的阳性太初因子得显;一变而为七,构成天的阳性太始因子得显;七变而为九,构成天的阳性太素因子得显。太易变而为一的同时,变而为二即在其中矣。一变而为七,二变而为六即在其中矣;七变而为九,六变而为八即在其中矣。太易变而为二,构成地的阴性太初因子得显;二变而为六,构成地的阴性太始因子得显;六变而为八,构成地的阴性太素因子得显。一、七、九与二、六、八数量之差异所表征的是阳性势力与阴性势力消长的具体情形。七即表征阳爻之本象,九则表征阳爻之变;八即表征阴爻之本象,六即表征阴爻之变。七已隐居于南而成未显之火,九已隐居于西而成未显之金;八已隐居于东而成未显之木,六已隐居于北而成未显之水。太素分化,一七九而天、二六八而地,乾天坤地相并一同分化而成,九八七六,金木火水,一并由隐转显。于是,大宇宙开始了全新的历程。天地施化,五行四时辅天助地,人置身于其中的整个天地宇宙、整个有机生存生命的大宇宙共同体、整个生活的世界豁显而生化日新,流变不息。于是自太初始的阳性势力最终形成了天,待天形成转而本于天而施化;而自太初始的阴性势力最终形成了地,待地形成转而原于地而施化。施化则万物生,天地生万物也。以易学的话语,即乾坤生六十四卦也。此即前文所述及的内容。而七九八六所表征的截止太素的阳性、阴性势力,先于乾天坤地而成,则前所及六十四卦之本于乾坤,三百八十四爻之通而为乾坤十二爻,所指涉的乃是乾天坤地开辟后的情形。此等情形为人直下置身于其中的显象。包括乾坤在内的诸卦之爻,其所表征的本始之本象与变象,皆为截止到太素的九八七六所指涉者。于是,六十四卦的三百八十四爻,除了涵摄符示前述显象之外,尚内在直接承载、涵摄符示截止太素的九六七八所指涉的隐象。此等显象正是本于此等隐象而为其显现者。治《易》而明乎此,方可契得《易》之全蕴。神而明之,亦可生命地直接与大宇宙接通,深切体悟到自太易始的无字之宇宙之大《易》,而跻于全新的生命境界。《易纬乾凿度》以其神来之笔将大宇宙的本始命名为太易,郑玄呼应之,此太易之易,自有与《易》之易字呼应之深意在。剖析郑氏爻辰说而略此思想意涵,显然就意味着得流而遗源,亦不可得其全蕴矣。由此我们也不难发现,郑氏爻辰说继京房易学之后,又一次突显了五行在易学中的显赫位置。这无疑是对董仲舒所推出的以阴阳五行学说为基本架构的汉代经学典范整体哲学文化价值系统的积极呼应。



  王新春,博士,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山东大学易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教授,中国哲学专业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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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贾公彦。仪礼注疏[M].十三经注疏[Z].北京:中华书局,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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