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中的王羲之书法面目
李跃林(返吾庐) (这是我《對《神龍蘭亭》書法風貌的再認識 》中的一节) 在魏晉時期,領袖群倫的士族階層重視生命,重視享受[22]。在人物的品藻上,不僅重視人的精神風貌,也重視感官上的美感[16,22,23]。在“純”感觀上如對人的品藻,在《世說新語?容止》[24]中不厭其煩中對名士們的容貌體態加以描繪,對“蒹葭倚玉樹”、“玉山”、“琳瑯珠玉”、“面如凝脂,眼如點漆”、“濯濯如春月柳”、“連璧”這種華美的讚賞層出不窮。更記載瞭如“看殺衛玠”、“連手縈潘安”這樣有如狗崽隊追捧明星似的故事。當然,晉人的審美,也沒有完全停留在這些靜態凝固的感官上的愉悅,而超脫到了“行”中的動態之美,如嵇康是“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王羲之則是“飄如游雲,矯如驚龍”,等等。 魏晉時期的文學和藝術審美中也表現出對感觀的極度重視[22,25]。如鍾嶸(418-518)的《詩品》中,將詞藻華麗作為最高標準,從而有許多內容空洞而詞采華茂的詩人被列為上品。如論曹植以“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而列為上品,而曹丕則因“鄙質如偶語,惟“西北有浮雲”十餘首,殊美贍可玩,”而列為中品。到了六朝,華麗綺靡的駢文更是登峰造極,此不細述。 如果我們對魏晉南北朝的書法文獻進行梳理,可以看到當時的流行書法藝術風氣、後人對王羲之書法的觀感和王羲之本人不經意而流露出的書法審美觀,都是與這一時間的對人物精神體貌和文學審美風尚相契和的,是崇尚感官上的“妍”的。下面的表格中所列,是對直到唐末的一些相關文獻。這些文獻,很多已經為學者們注意到[9,16,17,20,26],卻多流於表面陳述。 表一:早期文獻中對王羲之書法的評論
第一到三條,是關於東晉的書法的審美取向,陳述了當時的書法的流行風貌和典型風格。這些文獻包括了抄錄在唐人張懷瓘《書斷》中與王羲之同時或稍早的劉劭(卒於永和八年)的《飛白書勢》和稍晚的王珉的《行書狀》。行書和飛白書都是王羲之所擅長。這兩篇文章中都使用了“綺靡”二字:劉劭雲“……有飛白之麗,貌艷勢珍”;王珉雲:“綺靡婉娩,縱橫流離”。學者劉綱紀在《中國美學史》認為這是“與西晉以來在藝術上強調華麗、艷麗一類的傾向是一致的”。劉劭為東晉初期人,不一定見過王羲之成熟的書法。王珉則是王羲之的從侄,本人也是少年老成的書法家,被王獻之稱為“駸駸恆欲度驊騮前”;王羲之書法當世見貴,風靡朝野,加上親戚關係,王珉對王羲之書法作品所見必然不在少數。所以《飛白書勢》的敘述或許只是當時飛白書法的風氣和士人對這一書體的追求的方向,而《行書狀》中的“綺靡婉娩,縱橫流離”,在對當世行書書風的描述之外,不可能不包括對王羲之書法面目,或至少是其面目一端的描繪。這與第五條王僧虔《書賦》中“故其委貌也必妍,獻體也貴壯”是屬於同樣的情況,即雖未指羲之之名,卻描述了為二王書風所風靡的書法時風。 雖然歸在王羲之名下的書論不少,可靠的只有後人緝錄的《自論書》,實際上是王羲之對自己的書法成就的歷史地位的夫子自道,也未述及其具體的書法技法和美學追求。表一第二條引《全晉文》二十六卷中的一段王羲之短札中“亦知足下書,字字新奇,點點圓轉,美不可再。”王羲之素以骨梗名世,所以不管收信人是誰,這裡的對其書法的“新奇”、“圓轉”的“不可再”之美的高度讚美,都是王羲之肺腑之言,直接的體現了王羲之本人對書法的形式美的品味及“新奇”和“圓轉”的欣賞。這段文字雖為不少學者拈出[9,27], 卻忽略了其中所隱涵王羲之的書法審美觀。這裡對“字字新奇”的讚賞,和唐人李嗣真《書後品》中記載的“元常每點多異,羲之萬字不同”的特點是一致的。而“點點圓轉”,也與早期文獻中對王羲之各種書體的描述互相應證。 第四、六條是妍質之論的肇始。這裡強調了二王都是“末年遒美”,王獻之相對於王羲之書法更“妍”,是“骨勢不及父,而媚趣過之”, “窮其妍妙”,“筆跡流懌,婉轉妍媚,乃欲過之”。同時,王羲之相對於鍾、張,也有妍質之殊。這多重的“妍質”關係,為後人所津津樂道,被反复研究。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是對王羲之書法的面貌中的“妍”的一面的揭示,也應證了王羲之對“圓轉”的追求。第五條則是第一次對“骨壯”與“貌媚”的統一,揭示了風靡當時的王羲之的書法風貌中辯證的兩面,也許就是後人如蘇軾的“神、氣、骨、肉、血”書論的源頭。 在稍後的文獻記載中,王羲之書法中這一妍媚的特點,就更為後人所拈出。第十一條中智永引梁陶弘景語云王羲之書“筆力鮮媚”,並贊同說“斯言得之矣。” 而對王書之“媚”和“妍”議論最甚而細緻的,無過唐人張懷瓘(十四至十五條)。張懷瓘對王羲之書法中的妍媚的態度是矛盾的。在《書議》中他以為妍媚是王羲之草書的致命缺點:“雖圓豐妍美,乃乏神氣,無戈戟銛銳可畏,無物像生動可奇”且導致“有女郎材,無丈夫氣”。而在真行書中,他則完全是另一種態度:“筆跡遒潤,獨擅一家之美”以至於“若真行妍美,粉黛無施,則逸少第一。” 在這眾多的“妍美”說中,第九條梁武帝蕭衍《古今書人優劣評》中的“龍跳天門,虎臥鳳闕”如果只是純粹以雄強為解,就顯得全然不牟了。要盡可能接近真實地了解其含義,不妨從其源流和其中的詞語在當時的運用入手。 傳統以為“龍跳天門,虎臥鳳闕”是梁武帝從他的臣下袁昂的受命而撰的《古今書評》中對南朝宋書人蕭思話的書法的品評中移來的。袁昂原文對王羲之的評語是是表一中第七條:“王右軍書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而蕭思話則是“走墨連綿,字勢屈強,若龍跳天門,虎臥鳳闕”。到了蕭衍《古今書人優劣評》,蕭思話成了“如舞女低腰,仙人嘯樹。”,又是從《古今書評》對南朝宋書人薄紹之的評贊中移來,並改薄紹之為“如龍遊在霄,繾綣可愛”。 “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云云,則移給了王僧虔,又是《古今書評》中所無。 怎樣解釋這一現象呢?第一個可能性是蕭衍《古今書人優劣評》根本就是晚唐甚至宋人偽造。宋人黃伯思《東觀餘論?法帖刊誤》已經指出(詳下文)。近人余紹宋於《書畫書錄解題》卷四“古今書評”條復有此說。詳加梳理有如下理由。一是蕭衍的四種書論,除《古今書人優劣評》都見唐人收錄:《草書狀》錄於唐張懷瓘《書斷》中,《觀鍾繇書法十二意》、《答陶隱居論書》都見唐張彥遠(~815-877)《法書要錄》。又李嗣真《書後品序》雲“其議論品藻,自王以下,王僧虔、袁、庾諸公,皆已言之矣,”指出王僧虔、袁昂、庾肩吾的對歷代書人的品藻而不及梁武。具體的文字,則《古今書人優劣評》最早見於刻於淳化三年(992)的《閣化閣帖》卷五諸家古法帖隋僧智果書《梁武帝評書》,宋人黃伯思(1079-1118)《法帖刊誤》已指出《閣帖》中這一段“此云梁武評書,誤矣” ,且書法乖戾,絕非智果。黃伯思以《法帖刊誤》名世,說明當時在閣帖以外還沒有權威文獻將這段文字歸於梁武帝,儘管與其同時的朱長文已經將其收錄到《墨池編》中(另外就是蘇軾曾提到的“余嘗愛梁武帝??評書,善取物象”,和米芾《海岳名言》中的“歷觀前賢論書,徵引迂遠,比況奇巧,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閣',是何等語?”亦未知所本所指。),而到南宋姜夔跋蘭亭時,則更是混淆不堪了,直接將這一說法帰給袁昂了:“天下能事,無有極其至者。袁昂謂右軍之字勢雄強,龍跳天門,虎臥鳳闕,歷代寶之,永以為訓。”(宋俞松,《蘭亭續考》,楊家駱編,《藝術叢編?法帖考六種》(台北:世界書局,2009)388) 最後,《閣帖》中本有34條,且衍入了羊欣《古來能書人名》中程邈、曹喜二條;《墨池編》有38條,《書苑青華》則有30條,互不相同。其中《閣帖》與《墨池編》清刊本都為“字勢雄強”,而《書苑菁華》各本(清汪氏本,明善堂舊鈔本,四庫本)均作“字勢雄逸”。如果確是是蕭衍所作,出現這兩種語意相差懸殊的二種版本,可能性也不大。如果這一推論成立,與前面所總結的唐及唐以前的品評相比,則宋以前似從來沒有王羲之書法“雄強”的記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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