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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西斯》读书记

 红瓦屋图书馆 2015-06-16

《尤利西斯》读书记


  陈丹燕
  2013年6月16日,浓重的夜色里飘荡着隐约的丁香花气味,这是岛上丁香怒放的季节。前面就是都柏林著名的乔治门,色彩缤纷的大门在夜色中也有些走色了。游客们很喜欢那里,因为那里的传说是有关爱尔兰男人酗酒的,也因为那些色彩鲜明的大门真的很都柏林式样。我看到有一队昏昏欲睡的布鲁姆小组在利森街口浮沉的夜雾里晃了一下。我参加完了布鲁姆日的漫游,最后来一段自己特制的漫游:重访我当年第一次读完这本书的地方。
  于是我拐上菲兹威廉街附近那些宁静的乔治式街区,然后,遥遥看到我住过的那家乔治式酒店,它还是2009年时的样子,寂静无声地站在一长排乔治房屋中,好像一支站在矮木头梯子上的合唱队。菲兹威廉街上有好几家用老房子改造的小型酒店,乔治式房子的底楼用来做了会客室,顶楼的儿童游戏室做了餐室,客人们去那里吃早餐。客人们有人住在主卧室里,有人住在家庭教师的房间里,有人住在客人房里。那时我住在顶楼的儿童卧室里。向上推开窗子,能看到一条气氛古典的街道,一扇扇门紧合着,路上没一棵行道树。
  我看到顶楼的老虎窗透出灯光,被宽条百叶窗切成了一道道。那曾经是我的房间。我记得里面挂着百叶窗,百叶窗后还有一层黄绿色的厚窗帘,谢天谢地现在住在这里的客人没拉上厚窗帘。
  在窗帘下放着一张高背椅,我在那里读完《尤利西斯》的第三本。我自己买的那套书被我放在家里的哪个书橱,已全然忘记。我用的这套书是上海作家协会阅览室的公用图书,它的最后一页粘着个牛皮纸的开口信封,里面插着借出卡,上一个借阅者在1995年5月借过。算起来也好久了。我想自己不愿意再买一套书,是仍旧怀疑自己阅读的能力,我不愿意家里有两套《尤利西斯》,但都没读完。
  那是2009年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一点点在百叶窗上移动,我读最后一部分,摩莉壮丽的意识流。这是著名的十八章:从187页到244页没一个标点——世上最有争议,但终于无人能忽视的意识流描写。伍尔夫夫人鄙视它,但荣格则又爱又恨。在八十年代初的华东师大中文系欧洲文学史课上,全体学生因为只听得老师在讲台上道听途说,而心向往之的章节。
  高潮迭起,无限炫技和无限索引是整个《尤利西斯》令人着迷又令人晕眩的特点,但其中摩莉的意识流是高潮中的高潮。读者跟着那些长长短短只有空格,没有标点符号的意识狂潮步步陷落,先是疑惑,然后不安,继而焦躁。本来安静地专注在天书里的心智渐渐充满了摩莉的,也是自己的性幻想,人生理的需求成功地在阅读中被抽象的文字挑逗起来,这是一种化学反应,比直接描写性带来的反应更神秘,更私人,更摇曳多姿。
  2009年。下午六点钟我读完了。老房子里寂静无声,在窗边能听到外面街道上有人响亮地走过石头路面,有人靠在我们楼下的门上照相,数码相机模拟快门的声音很响亮。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竟然读完了,这可是《尤利西斯》啊。原来想象已久的读完以后,心情是一半怀疑,一半不舍得。
  还有点遗憾。以后大概不会有这样一本书够厚够大够复杂,能让我这样精读。看样子我读得有点收获,才会有这样的依依不舍。不过,我对自己的感受很犹豫,也许我还是根本没读懂。作家的身份,对阅读来说,没有决定性的影响,或者特权。甚至很多时候,由于作家的想象力会给自己带来一种已经读懂了的假象。意识流的指向多元性怂恿作家使用自己的结构能力,所以作家的结构能力,会轻易越过那些没读懂但是能解构掉的部分。
  今日都柏林城里的情形好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缓缓经过,街道、咖啡馆、酒馆、拐角的花店、诸圣教堂、肉店和鱼店、一家开在运河边的餐馆,还有公园附近的乔治式连体屋子的姜黄色砖头,各种各样颜色的门,在三一学院围墙对面,写着FIN的棕红砖墙下边,是6月16日乔伊斯第一次遇到他妻子的地方。6月16日,也是《尤利西斯》记述的漫长一天。现在这一天成为世界闻名的都柏林伟大节日,而一切,发源于一对爱尔兰青年男女在FIN的红砖墙下相遇。乔伊斯是一个如大洋般辽阔有力,包罗万象的作家,他令作家这个鱼龙混杂的职业,在呈现《尤利西斯》的时刻,显得非常荣耀和尊贵。
  我满心感激地想,正是这个都柏林满城漫游的《尤利西斯》节日让我终于尝到了地理阅读充满幻觉的乐趣。这是一堂经历了2009年第一次阅读和2013年第二次阅读的地理阅读课。第一次的2009年,满城闪烁的黄铜招牌让我亦步亦趋即可,第二次的2013年,布鲁姆日穿梭在老城各处,捧着《尤利西斯》寻访的一个个步行小组令我不寂寞。在文学系读到博士的向导们在腋下夹着《尤利西斯》,微笑着望着我,准备好回答我的问题。也许许多知识分子会说这一天根本就是个附庸风雅的国际玩笑,但对我却有节日般的意义,我只需要选择6月的这一天到达都柏林即可。
  原来从1972年布鲁姆日开始,都柏林就为我的地理阅读准备好了一切。只是我把自己准备好花了不少时间,从1993年的圣彼得堡火车站月台仿佛走进《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幻觉开始,到2005年的贝尔法斯特汽车站月台,我看到印着都柏林字样的站牌时心里放不下的《尤利西斯》。然后,终于等到我可以出发的时辰。借助地理给予的优势,真正设身处地地阅读。这大概是读书的高境界了吧,一种非常难得的阅读方式。
  通常我读过的书极大地影响了我对旅行目的地的选择,在计划去那里旅行的时候,往昔阅读带来的感受和方位感使我常常在好奇心中带着明显的熟悉,我似乎总是前往一个梦中熟悉之地,它永远不会对我来说全然陌生。即使是去到北极,也有蒙克的油画和圣经的创世纪打了一层底。对于爱尔兰,当然是《尤利西斯》强烈地指引了我,都柏林成全了我这样定定心心、走走停停地读完一本书。
  可以说我的地理阅读是《尤利西斯》和都柏林以及布鲁姆日教导与成全的。
  这样的旅行成了我旅行中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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