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怎样把书读得“四通八达”?

 紫罗兰183 2015-06-17

我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贯彻未来,数遍生命的公路牌。—张嘉佳

有次朋友约我去一个地方,出门发现手机没电关机了,详细地址在短信里,我只记得是某某大厦。拦了两辆出租,师傅都说不知道在哪,拦到第三辆出租时,师傅二话没说就发动了油门,跑了两公里之后跟我说,幸亏我拉你,要是别人拉你,肯定找不到地方。我突然想到,读书也当如此——对书的熟悉程度要像老出租车司机对城市的熟悉程度一样。此文聊聊读书。

先澄清两句有流弊的话。一是“每天读一本好书”;二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许多立言宗旨很好的话,一旦落向实处就失去立言大旨并产生了流弊(立法亦如是),所以在拿现成的话作为自己的目标时,一定要慎重。

如果把“每天读一本好书”定为目标,并下定决心去做,而且你是个有毅力的人,会怎样呢?第一天,你可能花了八个小时把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啃完了,很累但很充实。几天之后,你觉得这样读书过于囫囵吞枣了,读完但不知道记住了什么,又不想太快就破坏自己的计划(至少也得坚持一个月吧?你想。)于是,你会选择薄点简单点的书来读。一周之后,你每天读的书变成小说了(刚开始是文学名著,后来变成通俗小说了);再过一周,你变成每天读一本杂志了(这也算每天完成一本书了,至少是在阅读的,你想。)其实,“读什么”比“是不是在阅读”更重要——郭靖远不如杨康聪明,但他的师父水平远超过杨康的师父,最终二人水平天上地下;做研究也如此,你能否跟着一个大牛导师比你是不是整天在实验室里耗着要重要得多。所以,“每天读一本好书”的要诀在“好书”上,而不在“每天一本”上。但当它成为一个计划之后,在实施时一定导致修订和改变,因为“每天一本”和“好书”存在内在的矛盾。当它只是一句空洞的理论时,这个矛盾不会被轻易察觉;一旦付诸实践,就会很快暴露无遗。而你的计划在第一次做出微小改变时就已开始背离初衷,渐渐走向破产了。更可怕的是,这种过程是不知不觉的,你可能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好歹算完成了目标。但这是完成计划的目标已经失去意义了。

再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据说丰子恺学英语是把每篇文章读22遍,理由是“读(讀)”有22画。当年朋友把这个方法介绍给我的时候,我如获至宝去尝试,一开始效果挺好,但很快就无效了。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数遍数是读书的大忌。在我使用这个读书法的过程中,我的注意力很快集中在怎样完成22遍上了,而不是去吃透嚼烂每一句话。对于不同的文章,遍数的要求是不能一律的,有些读一遍就足够了,有些读50遍都不为多。读书既不可有任何成见,也不可拘泥于旁人论断。读书不应当有“众所周知”这种词——任何判断,必令出于自己,先多闻阙疑,然后始能是其所是,非其所非。

破除两条流弊后,进入读书的正题。我想用《朱子语类》里提过的两个词来解释读书的进阶次第。一个叫“周遍平正”,一个叫“四通八达”。这两个词说得极好。

先说周遍。读书就像逛景点。走马观花地看一遍,也算是去过,但终究是外行。比如北京七日游,一辆大巴拉着外地游客到天安门故宫长城王府井走一遍,该看的都看了,该拍的都拍了。但对北京了解多少呢?皮毛都不到。谙熟一个城市的境界应该是这样——出门不管公交地铁,不看多少路几号线就坐上去,上车就闷头睡觉,一觉醒来立马下车,眼看过来一辆公交,再跳上去,继续睡觉,如此四五次,然后下车,拍拍屁股,扫一眼周围,立马说出这是哪里,周围有什么,东西南北各到哪里。读书做到这种程度,就算是周遍了。纳兰容若词“赌书消得泼茶香”,写李清照和丈夫赵明诚饭后烹茶,一人说出典故,另一人回答在某书第几卷第几页,唐朝科举制度明经科考试方式是“帖经”,这些都是“周遍”的功夫。

次说平正。平正是指不追新、不慕奇、不以见闻广博为尚、不以芒角锋利为高。我以前读书喜欢求新猎奇。对“你所不知道的XXXX”,“XXXX的奥秘”,“XX秘史”这类书有很多兴趣。初中时读《射雕英雄传》,金庸先生提到他在写射雕时参考了《蒙古秘史》,我那一阵儿最梦寐以求的书就是《蒙古秘史》。后来见闻略增,渐渐懂得荀子所说的“不知不害为君子,知之无损为小人”的含义。近年有朋友向我推荐《红太阳是怎yang升起的》、《大江大河》等书,我翻了几页就丢下了。这种书早已不在我感兴趣的范围。最近还看到有帖子把《红太阳》之类列为“颠覆你世界观的十本书”,这话过头了。非史学专业的人,读史关键在于明白是非,而不是记住许多无关紧要的细节。还看过一篇文章,聊读史的三重境界,作者说,到了最后一重境界,看历史不再有是非对错之分。我以为大谬了。这是非常没有立场的乡愿观点,读史最重要的即在辨明是非。“非黑即白”常被用来形容一个人的独断和蒙昧,其实,没有极深的功力,做不到“非黑即白”。“非黑即白”不是简单指出一个人是好是坏,而是能明鉴他的功过得失。例如清朝赵藩撰武侯祠对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评诸葛亮功过得失,极为精当公允。正因为“平正”太难,所以许多学者追新慕奇,读书不患不能出新,而患刻意求新,失却了平正。

再说四通。何谓四通?纲通、目通、经通、纬通。纲通是明白要义,知道立言大旨。古代打仗排兵布阵,指挥官通常站在高处,看下面的阵型,兵卒往来、号令变化一目了然。读书能如此,就是做到了纲通。目通是熟稔细分的条目,谙察于心。良医和庸医的区分,从治感冒中就能看出来——良医能做到“目通”。庸医眼中只有两种感冒,良医眼中有数十种感冒,并清楚每种对治方法。如果做不到纲通,只在条目上纠缠,就好比入海量沙,泛滥无归。做到纲通之后,纲举目张,条理可以贯然而通。纲目俱通,仍不完全,还要经通。

“经”是织布时的纵线,即不动的线。比如织毛衣,不动的线叫“经”,动的线叫“纬”。“经纬”不同于“纲目”,“纲目”是看得见的,“经纬”是看不见的。地球上本没有经纬线,人为画出了经纬线之后,各个地方的位置就得以明确了。经通是通达作者的心思,并不仅仅是读懂一篇文章或一本书的要义,而是经由一篇文章或一本书,窥见作者背后的立场与判断。类似佛教“六通”中的“他心通”。举个例子,《论语》记载,孔子和弟子在卫国时,冉有想知道孔子是否赞同卫君,但这个问题不便启齿,子贡对冉有说让我来问吧,他不问孔子是否赞同卫君,而是问孔子“伯夷叔齐何人也”,得到了孔子对这个问题的态度,就自然知道孔子对卫君的态度了。这是经通。做到经通,已属大不易,几乎可以看做读书的极致了。不过在这极致之后,还存在另一个阶段,就是纬通。

“纬”是织布的横线,汉朝时出现过一种学说,叫“谶纬”。“纬书”是附会经典的书。经学有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之分,精通今文经学的人,都是“纬通”之人。远者如董仲舒作《春秋繁露》,近者如康有为作《孔子改制考》。拿另一个学科的研究方法,来研究本学科的问题,也是“纬学”。比如王国维拿西方文学和哲学理论治中国的词学、熊十力以自身观点、宋明理学、柏格森生命哲学治佛家的唯识学、王元化以研究莎士比亚戏剧和黑格尔哲学的背景治《文心雕龙》,皆是“纬学”。今天的学界,所谓“跨领域研究”、“多学科有机融合”、“系统论”也大多是半通不通的纬学。

最后说八达。《周易·大畜卦》上九曰:何天之衢,亨。这句话被朱熹拿来形容读书通达之后的境界。意指背负着青天的大道,亨通无阻。不过这个比喻的重点不是形容通达之后的境界,而是点破通达的来源。这种大通达并非自小通达积累而来,相反,是自大阻止演变而来。不是水到渠成,而是大河决堤。“大畜”,是大积蓄,大阻止。“畜极而通”,读书一定有积蓄、阻止的阶段,而且是相当漫长的过程。在这过程中,面对书中的精要,往往有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之感,四处受阻,苦不得出,乃至掷书撞壁,喟然长叹。好比武侠小说中修炼上层内功之人,有真气在体内四处冲撞又不得调伏的时候。不过,一旦打通玄关一窍,内力如决堤之水,铺天盖地,无所不至,四肢百骸畅然通达。读书是啃硬骨头,要花大力气,不是蜻蜓点水,春苑赏花。读书必须常常累得自己像耕地的老黄牛一样,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然后在不经意间一回头,才发现自己背后的田地已经整饬俨然,蔚为大观了。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