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简功夫――宋儒的经学取向
清末学者皮锡瑞在其所著《经学历史》中将经学史上的宋代时期称为“经学变古时代”。的确,从宋代经学所表现出来的种种特征来看,都与此前的汉唐经学、此后的清人学术有重大的区别。宋代经学重义理,好创获,重发挥,喜新说,在阐释与发展儒学内在价值的同时,高扬主体意识和理性精神,显露出鲜明的宋学特征。宋儒对于汉唐注疏章句之学进行了反思,认为传注众多造成经学分裂,汉唐注疏也不能穷儒经之旨。因此,在经学观念、经学方法、经学内容等方面,宋儒都有许多创新。在经学取向上,宋儒另辟蹊径,力图超越汉唐,崇尚“简易”,扫除汉唐传注之学,弃传求经,通过研究、玩味经典“本文”,直接探求圣人“本意”、经典“本义”,发掘经典中所蕴涵的儒学价值,“六经注我,我注六经”体现了宋儒主体意识的强化。
一、六经简要
汉唐经学的特征表现为章句注疏之学。章句既是一种解经体裁,也是一种解经方法。冯友兰说: 章句是从汉朝以来的一种注解的名称。先秦的书是一连串写下来的,既不分章,又无断句。分章断句,都须要老师的口授,在分章断句之中,也表现了老师对于书的理解,因此,章句也成为一种注解的名称。[1] 一般认为,章句与家法密切相关。章句是家法的必要条件,没有章句,也就无所谓家法。因此钱穆先生认为“家法”即“章句”,“盖有章句家法,则为师者易以教,为弟子者亦易以学”[2]。由于章句之学要对经典分章析句,难免割裂经文,断章取义。又由于要“左右采获”、“具文饰说”,难免牵引资料太多,烦芜堆砌,妨碍对经文的理解。如小夏侯再传弟子秦恭(延君)增师法至百万言,注《尧典》十余万言,其中解“曰若稽古”四字就用了二万言。可见章句之学末流之繁琐。班固《汉书·艺文志》批评章句之弊说: 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艺,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经立也。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 所谓“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指对经籍中的一些问题本来不全明白,但为了显示博学,多方附会,不惜广征博引,证成己说,以逃避问难。所谓“破坏形体”,有两层含义:一是破坏经文的完整性,断章取义;二是如颜师古说,经师为逃避别人的攻击,析破文字的形体以饰说。汉初经师多通五经,训诂举大义而已。因为章句烦琐,牵引繁广,汉初古学之风渐失,经师往往白首不能通一经,虽然经说文字日益增多,但见解狭隘,不能会通[3]。 汉代经注除章句外,还有传、说、故、微、记、笺、解、注、解故、训诂、故训、集解、义、论等诸多名目。大体上有的侧重于对字义的解释,有的侧重于对文义的疏通。南北朝时出现一种新的解经体裁――“义疏”,又称“讲疏”。隋唐时期,继承了这种注疏方式,又对经书的传注作了新疏。唐贞观十四年(640),孔颖达等人奉唐太宗诏命,为五经作“义赞”,亦即注疏。书成之后,唐太宗下令改为“正义”。这以后注疏又称为“正义”。在唐代,疏是单独流行的,自成一书,不与注文合。到了宋代才把注疏合刻在一起,把疏分属于注文之下。注疏的一个重要特点是疏不破注,也就是疏必维护注的观点,在注的基础上引申发挥,补充资料,以把原文注释的每一句话解释清楚为目的。刘师培解释唐人“正义”说: 至冲远(孔颖达字)作疏,始立正义之名。夫所谓正义者,即以所用之注为正,而所舍之注为邪,故定名之始,已具委弃旧疏之心。故其例必守一家之注,有引申而无驳诘。凡言之出于所用之注者,则奉之为精言;凡言之非出于所用之注者,则拒之若寇敌。故所用之注,虽短亦长,而所舍之言,虽长亦短。[4] 这段话对唐人注疏“疏不破注”特点的概括与批评,大体上是符合实际的。 无论是章句还是注疏,其最大的弊病莫过于繁琐。汉代的桓谭、王充、班固早就提出过批评。西汉末大儒扬雄“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汉书·扬雄传》。但他撰《法言》,提出“五经不可使人易知”的观点,认为圣人之道如果易知,就如“天俄而可测,其覆物也薄矣;地俄而可度,其载物也浅矣”(《法言·问神篇》)。圣人之经是“易知”还是“难测”的讨论,反映了两种经学取向。汉儒注重章句训诂,一经之说常达“百万余言”,这与他们的经学取向不无关系。虽然汉儒在字句的解释方面取得了不少成就,但儒家思想的精髓,往往淹没在繁琐的注释之中,儒学在汉唐时期的发展停滞不前,这不能不说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 宋代经学“变古”,是变汉唐之“古”。宋儒在反思汉唐经学的同时,也涉及到经典的难易问题。宋儒多倾向于认为“六经简要”。如欧阳修撰《六经简要说》,认为“妙论精言,不以多为贵”,但“人非聪明不能达其义”。当然,承认“六经简要”,并不是要否定六经文本。要探求“圣人之意”,还得依靠经典。所以欧阳修《系辞说》批评“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说: 自古圣贤之意,万古得以推而求之者,岂非言之传欤?圣人之意所以存者,得非书乎?然则书不尽言之烦,而尽其要;言不尽意之委曲,而尽其理。谓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者,非深明之论也。[5] 故欧阳修治经尤其注意区分本末,“于经术务究大本,其所发明简易明白”。其论《诗》曰: 察其美刺,知其善恶,以为劝戒,所谓圣人之志者,本也;因其失传而妄自为之说者,经师之末也。今夫学者得其本而通其末,斯善矣;得其本而不通其末,阙其所疑可也,不求异于诸儒。[6] 这种“务究大本”的经学方法贯穿于欧阳修的注经实践之中。 治经应着重于“大体”,而不应当斤斤于章句训诂这样的细枝末节,这是宋学与汉学的区别所在。徐积以《诗经》为例,认为:“治《诗》者必论其大体。其章句细碎,不足道也”(《节孝语录》)。苏轼在他的几篇经论中也反复阐述了“六经之道简易明白”的道理。如在《诗论》中说,自孔子死后,六经之道遂散而不可解,原因在于“其患在于责其义太深,而求其法之术太切”。他认为“六经之道,惟其近于人情,是以久传而不废”,而世儒迂学曲说,“虽其义之不至于此者,必强牵合以为如此,故其论委曲而莫通也”。在《春秋论》中也有类似的看法。为什么“天下之人常患求而莫得其之所主”?在苏轼看来,“天下之人以为圣人之文章非复天下之言也,而求之者太过,是以圣人之言更为深远而不可晓。”认为其实大可不必把圣人之道看得如此神秘高远,只要明白“六经之道”近于“人情”,不必过为深求,也许对于接近圣人之道更有好处。但是,世人往往做不到这点,而曲为之说,不得要领。所以苏轼在《中庸论》中慨叹,圣人之道难明,既“鄙滞而不通”,又“污漫而不可考”,究其原因,在于“昔之儒者求为圣人之道而无所得,于是务为不可知之文,庶几乎后世之以我为深知之也。后之儒者见其难知,而不知其空虚无有,以为将有所深造乎道者,而自耻其不能,则从而和之曰然。相欺以为高,相习以为深,而圣人之道日以远矣!”[7]苏轼从社会心理上分析了“求道过深”的原因,确有见识。与苏轼同列蜀党的吕陶,也有类似的观点。其《应制举上诸公书》(之一)认为:“圣人之所谓道者,以简易为宗,以该天下之理;以仁义为用,以成天下之务。非幽远而难明,阔疏而难施,汗漫而不可考信”(《净德集》卷15)。他也作有《春秋论》,说:“圣人之道,要在使天下之人皆可以知之,不为高说异论,以惑后世。故五经之言大率简易明白,惟道所存。”他批评“后之学者务欲推明圣人之道,张而大之,而思之太深,求之太过,虽较然可晓之义,必亦为之立说。说立而莫能归其理,则从而攻夺争辩。是以大经大法破碎紊乱,而莫可考正”(《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16)。吕氏的观点与苏氏如此相近,难怪《宋元学案》将他列入“苏氏同调”。
二、经道关系
对于圣人之道与经典之关系的认识,宋儒大体上都强调从经典文本的角度去理解“圣人之道”、“圣人之旨”,不放弃对经典文本的注释、研究。如种放在《辨学》一文中批评一种“不穷尧、舜、文、武、周、孔之法言,但抉摘百家诸子巧谲纵横之言,以资辩利而争霸其说”的学风,认为“大抵圣人之旨尽在乎经,学者不当舍经而求百家之说。道德淳正,莫过乎周、孔,学者不当叛周、孔以从杨、墨”(《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16)。范仲淹说:“夫育材之方莫先劝学,劝学之道莫尚宗经,宗经则道大,道大则才大,才大则功大。盖圣人法度之言存乎《书》,安危之几存乎《易》,得失之鉴存乎《诗》,是非之辨存乎《春秋》,天下之制存乎《礼》,万物之情存乎《乐》。故俊哲之人入乎六经,则能服法度之言,察安危之几,陈得失之鉴,析是非之辨,明天下之制,尽万物之情。使斯人之徒辅成王道,复何求哉!”(《范文正集》卷9《上时相议制举书》)程颐认为六经是为明道而作,圣人之言虽然简约,但圣人之道已经全部包含在其中:“圣人之道传诸经,学者必以经为本”(《二程文集》卷9《为太中作试汉州学生策问三道》)。显然在程颐等人看来,对经典的深入研究、对辞指的深刻领会,是通向“圣人之道”的必由之路。如果儒者不由经典,不守圣人之说,自叛其学,就会使儒学精神日益消失。程颐又说: 圣人六经皆不得已而作,如耒耜陶冶,一不制则生人之用熄。后世之言无之不为缺,有之徒为赘,虽多何益也。圣人言虽约,无有包含不尽处。 程颐以“道”概括经典中的义理。他批评汉儒的繁琐哲学是不知“六经简易”之理。有人问:“汉儒至有白首不有通一经者,何也?”程颐回答说: 汉之经术安用?只是以章句训诂为事。且如解《尧典》二字,至三万余言,是不知要也。[8] 他认为“圣人之道坦如大路”,但学者往往“病不得其门”,不知如何去把握“圣人之道”。其实只要“得其门”,就“无远之不可到”。这个“门”是什么?就是经典。但是“今之治经者亦众矣,然而买椟还珠之蔽,人人皆是。”研治经学,不能抓住其中的精髓,却纠缠于其中的细枝末节,钻研得愈深,离“圣人之道”愈远。因此他提出: 经所以载道也。诵其言辞,解其训诂,而不及道,乃无用之糟粕耳。[9] 善学者要不为文字所梏。故文意虽解错,而道理可通行者不害也。[10] 这一见解大胆而新奇,是对汉儒解经方法的挑战。程颐还认为读经应了解圣人作经之意,说:“凡看文字,非只是要理会语言,要识得圣人气象”(《二程遗书》卷22),“读书者,当观圣人所以作经之意,与圣人所以为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求圣人之心,而吾之所以未得焉者,昼诵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其必有见矣”(《二程遗书》卷25)。也就是说读经要善于从训诂章句的迷雾中解脱出来,把握经典的核心。程氏高弟杨时说:“六经,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治之成法也。其文自尧、舜历夏、周之季,兴衰治乱成败之迹,救敝通变因时损益之理,皆焕然可考,网罗天地之大文理,象器幽明之故,死生终始之变,莫不详喻曲譬,较然如数一二”(《龟山集》卷25《送吴子正序》)。尹焞也说:“读书者当观圣人所以作经之意与圣人所以用心,与圣人所以至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句句而求之,昼诵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则圣人之意见矣”(《和靖集》卷4)。总之,程门弟子承其师说,多主张抛弃繁琐注疏,直探圣人之心。 在经与道的关系问题上,“永嘉九先生”之一蒋元中的《经不可使易知论》一文也值得一提[11]。他认为圣人之道“不以无经而亡”,也“不以有经而存”,圣人作经,不是专为道设,而是“为求道者设”。接着他对“难知”的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后世之人所以深究圣人之经者,非以其经之难知也,圣人之难知也;非圣人之难知也,道之难知也。”为什么呢?他说,圣人之道在我,而与天下共之,故发挥所蕴,著为六经,“而圣人之心无蕴矣”。但是后世之人往往认为圣人之道“不易知”,这是因为不知“明经之道”。蒋元中提出“经载道也,道在心也”的观点,认为“三代以上,士以心明经,故经明而为君子;三代以下,士以经明经,故经明而为书生。”以经明经,“是非真知经者也”。他说,“以心明经者,出于意言之表;以经明经者,不出于意言之间”。圣人有“不言之旨”在“意言之外”,这种“不言之旨”必须用“心”去体会才能有得。所以仅仅看到经典之言语,是无法真正把握“圣人之道”的。对圣人的“不言之旨”,必须“反身而求之”,才能有得。也就是要“观其言而明于身,反其本而复于心”,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他批评汉儒说:“汉儒不然,明于此而不明于彼,徇于末而不知其体,皓发笺注之间,以求圣人之道,犹观后人之影而不识其面也。”正因为汉儒不知明经之道,所以,没有真正领会圣人之意不在章句之间而在言意之表,“读《易》而知爻象,诵《诗》而知风雅,汉儒之所能也。至于观《易》而忘象,善《诗》而不说,汉儒之所不能也。”汉儒对经典花了如此大的力气去笺注训释,但并没有真正把握“圣人之旨”,这就给学者造成一种误解,认为圣人之经难知,圣人之道难知。因此,必须超越汉儒的方法,善知经者不求之于意言之间,而应求之于意言之外。 六经是儒家“圣人之道”的载体,汉唐以来没有人怀疑过。但是,“圣人之道”与经典的关系,有两个问题必须回答:第一,“圣人之道”是否全在经典之中?第二,经典讲的是否都属于“圣人之道”?对此,宋儒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他们的观点体现在对经典与传注进行重新审视上面。这就涉及到经典究竟有多大的可信度的问题。宋代疑古思潮的兴起,为宋儒客观认识经典提供了可能性。 儒家经典是通向“圣人之道”、“圣人之心”的桥梁,宋儒大体上是予以肯定的。宋儒治经,以讲明“圣人之道”为鹄的,故重视经典本文。他们对汉唐传注虽然不完全否定,但更注重发挥个人心得,主张通过对经典“本文”的研究,把握圣人“本意”,从而实现对经典“本义”的探求。他们对汉唐时期的传注之学多有批评,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认为前人的种种说法不符合或违背了圣人的“本意”,因而影响了对经典“本义”的理解。“本文”、“本意”、“本义”是宋儒在谈论读书、治经时常常使用的几个概念。所谓“本文”,即经典原文,这是“圣人之道”的主要载体。所谓“本意”,是指圣人所要表达的本来意思、意义。因为意、义二字文义基本相近,在宋人的文献中,“本意”、“本义”有时是可以互通的。不过,仔细考察,二者还是有所差异。“本意”侧重于圣人创作经典的原始动机或意图,具有主观性、间接性的特点;“本义”则主要指经典表面上所呈现给读者的意思或意义,具有客观性、直接性的特点。借用现代诠释学的概念来说,儒家经典即是诠释的对象,称之为“文本”;“本意”就是所谓“作者的意图”;“本义”就是所谓“作品的意图”。 确认文本的可靠性,是理解圣人之意、经典本义的基础和前提。为此,宋儒非常重视“读书法”,许多学者都强调读书应当“善疑”。程颐说:“读书当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则圣人之意见矣”(《二程遗书》卷25)。又说:“学者要先会疑”(《二程外书》卷11)。杨时主张:“学者当有所疑,乃能进德。然亦须著力深,方有疑”(《龜山集》卷11《语录二》)。这种“疑”不是胡乱怀疑,而是在努力思考、仔细分析基础上的“疑”。朱熹也说:“读书无疑者须教有疑,有疑者却要无疑,到这里方是长进”(《朱子语类》卷11)。当然,也不能胡乱起疑,应当疑其可疑。朱熹主张: 大抵看圣贤言语,须徐徐俟之,待其可疑而后疑之。如庖丁解牛,他只寻罅隙处,游刃以往,而众理自解,芒刃亦不顿。今一看文字便就上百端生事,谓之起疑。且解牛而用斧凿,凿开成痕,所以刃屡钝。如此,如何见得圣贤本意?[12] 读圣贤之书,应当带着疑问去看,通过从无疑到有疑、再由有疑到无疑这样一个过程,实现对“圣人之道”的把握。 象山学派也非常具有怀疑精神,重视“疑”的学习态度。陆九渊主张:“为学患无疑,疑则有进”(《象山语录》卷4)。又据《象山语录》记: 时朱季绎、杨子直、程敦蒙先在坐,先生问子直学问何所据,云:“信圣人之言。”先生云:“且如一部《礼记》,凡‘子曰’皆圣人言也,子直将尽信乎?抑其间有拣择?”子直无语。先生云:“若使其都信,如何都信得?若使其拣择,却非信圣人之言也。人谓某不教人读书,如敏求前日来问某下手处,某教他读《旅獒》、《太甲》、《告子》‘牛山之木’以下,何尝不读书来?只是比他人读得别些子。”[13] 在陆九渊看来,经典中的一些“圣人之言”也不可尽信。比如《礼记》一书,许多标明“子曰”,却不似圣人之言。因此学者要善于读书,对经典中的所谓“圣人之言”不可盲从,应当有所抉择。陆学传人袁燮说: 学者读书不可无所疑。所谓疑者,非只一二句上疑也,要当疑其大处。如观《禹贡》叙九州既毕矣,何故叙导山于其后?既叙导山矣,何故又序导水于其后?若几于赘者。能如此疑,所疑大矣。如此读书,方始开阔。[14] 所谓“大处”,指经典中体现大经大脉的地方,而不必计较于一些文字训诂上的细枝末节。杨简也说:“学必有疑,疑必问,欲辩明其实也”(《杨氏易传》卷1)。通过提出疑问,把握圣人本意、经典本义。晚宋学者也多具有怀疑精神。王柏说: 读书不能无疑,疑而无所考,缺之可也;可疑而不知疑,此疏之过也;当缺而不能缺,此赘之病也。[15] 在这种怀疑精神的驱动下,王柏著《诗疑》、《书疑》,大胆对《诗经》、《尚书》提出自己的看法。 宋儒通过对经典文本的重新审视,得出了经典非圣道之全、经典有牴牾之处、经典有附益之文这样一些对经典的新认识,从而破除了从前人们对经典的盲目信仰。在此基础上,大胆疑经、改经,并对经典重新进行诠释,建立宋学新范式。
三、朱陆异同
宋代以后,学者多谈朱陆异同。有些人出于门户之见,往往夸大他们之间的差异,似乎二者之意水火不相容。而有的人又刻意抹杀他们在“为学之方”上面的区别。这两种态度都是不可取的。在经学取向方面,朱陆既有共同之处,也有不同之点。 朱熹坚信圣人之道在于六经,简易精约,特别强调通经明道,身体力行。他认为“圣人言语本是明白,不须解说,只为学者看不出,所以做出注解,与学者省一半力”(《朱子语类》卷11)。由于经典本来明白,就不必花费过多的精力去加以解说。他主张:“解经不必做文字,止合解释得文字通,则理自明,意自足。”批评“今多去上做文字,少间说来说去,只说得自己一片道理,经意却蹉过了。”解经多做文字,其实只是自己个人的发挥,对正确理解圣人的意思不一定有多大作用。所以朱熹提出: 经之于理,亦犹传之于经。传所以解经也,既通其经,则传亦可无;经所以明理也,若晓得理,则经虽无亦可。 传注都是通经明理的手段,应当始终把握这一点。他的这一思想,与王弼非常相似[16]。朱熹还举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事例说明解经之弊: 尝见一僧云,今人解书,如一盏酒,本自好,被这一人来添些水,那一人来又添些水,次第添来添去,都淡了。他禅家尽见得这样,只是他又忒无注解。[17] 经典被注家说来说去,添加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反而使圣人之道变得模糊不清了。因此解经“牵傍会合,最学者之病”(《朱子语类》卷118)。朱熹主张解经“且只据所读本文,逐句字理会教分明,不须旁及外说,枝漫游衍,反为无益” (《朱子语类》卷52)。至于某些注说晦涩难懂,那一定是有问题的,“不是道理有错会处,便是语言有病;不是语言有病,便是移了这步位” (《朱子语类》卷16)。朱熹反对不要强作解人,其立足点在于承认圣人之道简易明白,如果有难解之处,就值得怀疑,不必强为之说。如关于《尚书》,朱熹将其分为五种情况:“《尚书》有不必解者,有须着意解者,有须略解,有难解,有不可解者” (《朱子语类》卷78)。关于《周易》,认为“《易》解得处少,难解处多” (《朱子语类》卷72),“某近看《易》,见得圣人本无许多劳攘,自是后世一向乱说,妄意增减,硬要作一说以强通其义,所以圣人经旨愈见不明”(《朱子语类》卷67)。关于《诗经》,朱熹认为“《诗》才说得密,便说他不着”,“看《诗》且看他大意”(《朱子语类》卷80)。关于《春秋》,朱熹认为后人多穿凿之说,“只恐一旦于地中得孔子家奴出来说夫子当时意,不如此尔”。门人问《春秋》、《周礼》疑难,朱熹说:“此等皆无左证,强说不得。若穿凿说出来,便是侮圣言,不如且研穷义理。义理明,则皆可遍通矣。”他教育门人:“看文字,且先看明白易晓者。此语是某发出来,诸公可记取” (《朱子语类》卷83)。总之,朱熹提倡的是观其大意的读经、解经方法,这与他对经典的认识是密切相关的。 朱熹重“道问学”,虽然承认圣人之道简易明白,但并不放弃对经典的注释。而陆九渊以“尊德性”相标榜,更重视心传,故对经典的看法、对注疏的看法都与朱熹有很大的不同。不过,这种差异也不应该过分夸大。他们之间在“为学之方”上的区别,终究是宋学内部的差别。在很多问题上,朱、陆的看法是非常接近的。陆九渊不否认由经求道,但他与朱熹及许多宋儒一样,认为圣道简易明白,并非幽深难知,“古人自得之,故有其实。言理则实理,言事则实事,德则实德,行则实行”(《象山集》卷1《与曾宅之》)。但是,千五百余年来,“异端充塞,圣经榛芜”(《象山集》卷1《与李省干》),“道丧之久,异端邪说充塞天下,自非上知,谁能不惑?”(《象山集》卷1《与邓文范》)由于“道之不明”,故“天下虽有美材厚德,而不能以自成自达,困于闻见之支离,穷年卒岁而无所至止。其气质之不美,志念之不正,而假窃傅会,蠹食蛆长于经传文字之间,何可胜道?方今烂熟败坏,如齐威、秦皇之尸”(《象山集》卷1《与侄孙濬》)。“闻见支离”、“蠹食蛆长”指的是学者满足于道听途说之言,皓首于经传文字之间,不知圣人之道为何物。究其原因,都是不知“圣人之道”简易明白之过。《象山语录》载: 临川一学者初见,问曰:“每日如何观书?”学者曰:“守规矩。”欢然问曰:“如何守规矩?”学者曰:“伊川《易传》、胡氏《春秋》、上蔡《论语》、范氏《唐鉴》。”忽呵之曰:“陋说!”良久,复问曰:“何者为规?”又顷问曰:“何者为矩?”学者但唯唯。次日复来,方对学者诵“《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一章毕,乃言曰:“《乾文言》云:‘大哉乾元!’圣人赞《易》,却只是个简易字。”道了,遍目学者曰:“又却不是道难知也。”又曰:“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顾学者曰:“这方唤作规矩。公昨日道甚规矩!”[18] 这件事非常形象地反映了陆九渊摆落传注、崇尚易简的治学态度。对于汉唐传注,陆九渊少可多否,无需多言。但程颐《易传》、胡安国《春秋传》、谢良佐《论语说》、范祖禹《唐鉴》是宋学的代表作,陆九渊也不认同。这与他反对注经的态度是一致的。陆氏认为为学、治经应当以“明本心”为目的,“心之体甚大,若能尽我之心,便与天同,为学只是理会此”。所谓“明心”,其实是一种内省的方法,通过直觉去体悟心中先天存在的“理”。他说:“今所学果为何事?人生天地间,为人当尽人道,学者所以为学,学为人而已,非有为也”(《象山语录》卷4)。学习的目的是为了做人,而非其它。因此,陆氏提倡一种“易简功夫”,主张“先立乎其大者”,“日用处开端”。所谓“易简功夫”就是“发明本心”,或者说“存心”、“养心”、“求放心”。如何“发明本心”?陆九渊认为“不过切己自反,改过迁善”,即通过自我反省、自我认识、自我完成,达到对道、对理的体认。他认为这才是为学的根本:“学无二事,无二道,根本者立,保养不替,自然日新,所谓可大可久者,不出简易而已”(《象山全集》卷5《与高应朝》)。 朱、陆之争表面上看是“为学之方”中博与约、支离与易简之争,实际上反映了对经典的态度及其领会上的差异。陆氏不主张穷经,而主张通过“发明本心”去认识道、理。时人遂有“不读书”之诮。如朱熹说:“子寿兄弟气象甚好,其病却在尽废讲学”(《朱文公文集》卷31《答张南轩》之十八)。对此,陆九渊辩解说:“某何尝不读书来,只是比他人读得别些子”,“某何尝不教人读书,不知此后然有什事”(《象山语录》卷3)。他自认为读书与别人不同,读书的目的是明理、明道。他反对“束书不观,游谈无根”(《象山语录》卷2),但主张“书亦正不必遽而多读,读书最以精熟为贵”(《象山全集》卷14《与胥必先》)。他也反复对门人说,对注疏及先儒之说不能忽视,“后生看经书须着看注疏及先儒解释,不然,执已见议论,恐入自是之域,便轻视古人。至汉唐间名臣议论,反之吾心,有甚悖道处,亦须自家有证诸庶民而不谬底道理,然后别白言之”。但是,读书应当有更为高远的追求,不能仅仅停留在理解文义的层次上,“学者须是有志读书,只理会文义,便是无志”,“读书固不可不晓文义,然只以晓文义为是,只是儿童之学。须看意旨所在”(《象山语录》卷3)。这虽然是泛论读书,也反映了他对读经的态度。他不反对读书,但认为道、理主要不是从书中获得。他不相信通过章句训诂能解决对义理的领会问题。如《论语》,一般认为出自孔子门人所记,最能反映孔子的思想。但陆九渊却认为: 《论语》中多有无头柄底说话。如“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之类,不知所及、所守者何事?如“学而时习之”,不知时习者何事?非学有本领,未易读也。苟学有本领,则知之所及者,及此也;仁之所守者,守此也;时习之,习此也;说者说此,乐者乐此,如高屋之上建瓴水矣。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19] 如果先不明道,而去穷经,滞于文义,对《论语》中许多“无头柄底说话”是无法真正理解的。因此在读经之前,应先有一个知“道”的“我”,才能读懂圣人之意。正是基于以上认识,陆九渊对于传注颇有微词,说:“传注益繁,论说益多,无能发挥,而只以为蔽”(《象山集》卷19《贵溪重修县学记》)。认为传注不仅不能发挥圣人之意,反而会将圣人之意掩盖住。所以当有人问“先生何不著书”(即解经)时,陆九渊反问:“六经注我?我注六经?”(《象山语录》卷1)他的回答,实际上反映了对传注的根本态度。这八个字应当包含三层意思:首先,经典简易明白,不用作注。其次,无论是“六经注我”,还是“我注六经”,都以“我”为主体,突出主体对经典的理解、发挥。再次,“六经注我”与“我注六经”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不是截然分为两件事[20]。 陆九渊不注经,并不是说他不重视经典。在如何读经的问题上,朱、陆有许多相似之处。陆九渊说: 某读书只看古注,圣人之言自明白。且如‘弟子入则孝,出则弟’,是分明说与你入便孝出便弟,何须得传注?学者疲精神于此,是以担子越重。到某这里只是与他减担,只此便是格物。[21] 他不主张多读传注,更不主张注经,目的是为了减轻学者的负担,以便将更多的精力放在穷理、发明本心之上。 读经的过程就是“我注六经”的过程,也是“六经注我”的过程,应当与圣人“同心”。陆九渊又说: 其引用经语,乃是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则不为侮圣言矣。今终日营营,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有采摘汲引之劳,而盈涸荣枯无常,岂所谓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者哉?终日簸弄经语以自傅益,真所谓侮圣言者矣。[22] 他反对摘录经典中的一些字句加以附会,不去真正理会“圣人之心”的学习态度。要体会“圣人之心”,自然离不开对经典的真切理解。陆九渊主张“读书须是章分句断,方可寻其意旨”。在《与傅圣谟》的信中,陆九渊以《易》为例,说: “与天地相似”之语出于《易·系》,自“易与天地准”至“神无方而易无体”是一大段,须明其章句,大约知此段本言何事,方可理会。观今人之用其语者,皆是断章取义,难以商确。[23] 只有明白了章句,才能准确掌握圣人之意。陆九渊反复申明,读经“先须理会文义分明,则读之其理自明白”(《象山语录》卷1),由此可见陆九渊对待经典的态度还是非常严谨的。不过,弄清文义,还只是读书的第一步。他批评“今之学者读书,先是解字,更不求血脉”(《象山语录》卷3)。读书的目的是“涵养此心”,“若能涵养此心,便是圣贤”。读书最终要落实到格致正诚、修齐治平上来。他以读《孟子》为例,说:“读《孟子》须当理会他所以立言之意,血脉不明,沈溺章句何益”(《象山语录》卷3)。 抛开朱、陆的哲学争端不谈,在经学观上,他们都崇尚“简易”,认为圣人之道本来非常明白,不必过于深求。在这一点上,他们的认识是一致的。其实宋代其它学者也大多鄙薄繁琐,崇尚简易。如叶适认为: 每念尧舜三代间文字,须不待训义解说而自明,方为得之。然自周以来,必设学而教,而孔氏亦以教门人子弟,故有起予兴观群怨之论,则所谓训义解说殆不可已也。若《左氏》所载,固已蔓延,远于正道,而公、谷尤甚。及汉初各守一师,因师为门,其说不胜其异,后世乃以为遭秦而然误矣。盖训义解说出于俗儒,势自当然尔。郑玄虽曰囊括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然不过能折衷俗儒之是非尔,何曾望见圣贤藩墙耶?况更数十年无不如此,就有高下,何所损益?其不待训义解说者固粲如日星,学者不以自明,而辄以自蔽,是真可叹也。[24] 叶适认为尧舜三代之文其实道理非常明白,用不着解说。孔门以之教授门人,后世繁衍丛脞,枝说漫延,反而使圣人之道不明。
由以上所举可见,宋儒一般认为经典之中蕴藏了“圣人之道”,要把握圣道,自然离不开经典,但仅仅通经,是难以真正理解圣人之道的真谛的。王安石《答曾子固书》所谓“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25],是这一认识的最好概括。在“舍传求经”、“义理至上”的口号下,宋儒经学崇尚简易,追求一种“易简功夫”,往往利用对六经的注解阐发自己政治主张、哲学思想,六经只是宋人手中的一个“瓶”,在瓶中装的已经不是汉唐儒学的内容了,甚至与先秦原儒的思想主张也有区别。在经学内容上,宋儒喜谈义理,侈言心性,好为新说,对“五经”及传注大胆怀疑,从过去重视“五经”转而尊崇“四书”,将《孟子》一书由子升为经,又将《中庸》、《大学》从《礼记》中析出,与《论语》合为“四书”。他们从“四书”中发掘出儒家的道德形上学,建立起儒家的性理之学,以与佛、道二家的形上学相抗衡。
作者:杨世文,男,生于1965年2月,现为四川大学古籍所研究员。主要从事儒学史与儒学文献研究。 --------------------------------------------------------------------------------
[1]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史料学初稿》,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140页。 [2]钱穆《两汉博士家法考》,见《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 [3]有关章句之学的讨论,参见林庆彰《两汉章句之学重探》,载《中国经学史论文选集》上册,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0年版。 [4]范文澜《群经概论》第一章第三节引,朴社1933年版。 [5]《欧阳文忠公集》卷130。 [6]《文忠集》附录吴充《欧阳公行状》。 [7]《苏文忠公全集》卷2。案:《易论》、《书论》、《诗论》、《礼论》、《春秋论》既见于《苏文忠公全集》卷2,又见于《栾城应诏集》卷4。洪迈《容斋五笔》卷10《公谷解经书日》条引“苏子由《春秋论》”云云,文句正同,则似应为苏辙之作。 [8]《二程遗书》卷18。 [9]《二程文集》卷14《与方元寀手帖》。 [10]《二程外书》卷6。 [11]此论见于乾隆《温州府志》卷28下。据《宋元学案》卷32《周许诸儒学案》,蒋氏服膺洛学,元丰中太学有“永嘉九先生”之目。这篇论可能即他为太学上舍生时所作,“太学诸生盛传诵之,至刻之石”,可知在当时产生过相当的影响。后来张九成(横浦)对此论也非常称道。 [12]《朱子语类》卷20。 [13]《象山语录》卷3。 [14]《絜斋家塾书钞》卷4。 [15]《鲁斋集》卷16《风序辨》。 [16]王弼《周易略例·明象》:“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著,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这段话是对汉代经学方法的突破,奠定了新易学的基础,影响极为深远。虽然朱熹的治学方法与王弼并无直接的关系,但朱熹对王弼之学非常熟悉,受其影响,也属情理之中。 [17]《朱子语类》卷103。 [18]《象山语录》卷1。 [19]《象山语录》卷1。 [20]“六经注我”还有一层意思,即学者不必专从书本上去用功,更应注重践履。王应麟《困学纪闻》卷8:“艾轩云:‘日用是根株,文字是注脚。’此即象山‘六经注我’之意,盖欲学者于践履实地用工,不但寻行数墨也。”程、朱都有“六经注我”的思想。程子曰:“尝观读书有令人喜时,有令人手舞足蹈时。”或问:“莫是古人之意与先生之意相合后如此否?”曰:“是也”(《性理大全书》卷53)。“古人之意与先生之意相合”,即“六经注我”。 [21]《象山语录》卷3。 [22]《象山集》卷1《与曾宅之》。 [23]《象山集》卷6《与傅圣谟》三。 [24]《习学记言》卷25。 [25]《临川先生文集》卷73。 文章出处:儒藏 文章作者:杨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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