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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简功夫――宋儒的经学取向

 化雨先生 2015-06-17

易简功夫――宋儒的经学取向

 

清末学者皮锡瑞在其所著《经学历史》中将经学史上的宋代时期称为经学变古时代。的确,从宋代经学所表现出来的种种特征来看,都与此前的汉唐经学、此后的清人学术有重大的区别。宋代经学重义理,好创获,重发挥,喜新说,在阐释与发展儒学内在价值的同时,高扬主体意识和理性精神,显露出鲜明的宋学特征。宋儒对于汉唐注疏章句之学进行了反思,认为传注众多造成经学分裂,汉唐注疏也不能穷儒经之旨。因此,在经学观念、经学方法、经学内容等方面,宋儒都有许多创新。在经学取向上,宋儒另辟蹊径,力图超越汉唐,崇尚简易,扫除汉唐传注之学,弃传求经,通过研究、玩味经典本文,直接探求圣人本意、经典本义,发掘经典中所蕴涵的儒学价值,六经注我,我注六经体现了宋儒主体意识的强化。

      一、六经简要

      汉唐经学的特征表现为章句注疏之学。章句既是一种解经体裁,也是一种解经方法。冯友兰说:
      章句是从汉朝以来的一种注解的名称。先秦的书是一连串写下来的,既不分章,又无断句。分章断句,都须要老师的口授,在分章断句之中,也表现了老师对于书的理解,因此,章句也成为一种注解的名称。[1]
      一般认为,章句与家法密切相关。章句是家法的必要条件,没有章句,也就无所谓家法。因此钱穆先生认为家法章句盖有章句家法,则为师者易以教,为弟子者亦易以学”[2]。由于章句之学要对经典分章析句,难免割裂经文,断章取义。又由于要左右采获具文饰说,难免牵引资料太多,烦芜堆砌,妨碍对经文的理解。如小夏侯再传弟子秦恭(延君)增师法至百万言,注《尧典》十余万言,其中解曰若稽古四字就用了二万言。可见章句之学末流之繁琐。班固《汉书·艺文志》批评章句之弊说:
      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艺,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经立也。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
      所谓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指对经籍中的一些问题本来不全明白,但为了显示博学,多方附会,不惜广征博引,证成己说,以逃避问难。所谓破坏形体,有两层含义:一是破坏经文的完整性,断章取义;二是如颜师古说,经师为逃避别人的攻击,析破文字的形体以饰说。汉初经师多通五经,训诂举大义而已。因为章句烦琐,牵引繁广,汉初古学之风渐失,经师往往白首不能通一经,虽然经说文字日益增多,但见解狭隘,不能会通[3]
      汉代经注除章句外,还有传、说、故、微、记、笺、解、注、解故、训诂、故训、集解、义、论等诸多名目。大体上有的侧重于对字义的解释,有的侧重于对文义的疏通。南北朝时出现一种新的解经体裁――“义疏,又称讲疏。隋唐时期,继承了这种注疏方式,又对经书的传注作了新疏。唐贞观十四年(640),孔颖达等人奉唐太宗诏命,为五经作义赞,亦即注疏。书成之后,唐太宗下令改为正义。这以后注疏又称为正义。在唐代,疏是单独流行的,自成一书,不与注文合。到了宋代才把注疏合刻在一起,把疏分属于注文之下。注疏的一个重要特点是疏不破注,也就是疏必维护注的观点,在注的基础上引申发挥,补充资料,以把原文注释的每一句话解释清楚为目的。刘师培解释唐人正义说:
      至冲远(孔颖达字)作疏,始立正义之名。夫所谓正义者,即以所用之注为正,而所舍之注为邪,故定名之始,已具委弃旧疏之心。故其例必守一家之注,有引申而无驳诘。凡言之出于所用之注者,则奉之为精言;凡言之非出于所用之注者,则拒之若寇敌。故所用之注,虽短亦长,而所舍之言,虽长亦短。[4]
      这段话对唐人注疏疏不破注特点的概括与批评,大体上是符合实际的。
      无论是章句还是注疏,其最大的弊病莫过于繁琐。汉代的桓谭、王充、班固早就提出过批评。西汉末大儒扬雄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汉书·扬雄传》。但他撰《法言》,提出五经不可使人易知的观点,认为圣人之道如果易知,就如天俄而可测,其覆物也薄矣;地俄而可度,其载物也浅矣(《法言·问神篇》)。圣人之经是易知还是难测的讨论,反映了两种经学取向。汉儒注重章句训诂,一经之说常达百万余言,这与他们的经学取向不无关系。虽然汉儒在字句的解释方面取得了不少成就,但儒家思想的精髓,往往淹没在繁琐的注释之中,儒学在汉唐时期的发展停滞不前,这不能不说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
      宋代经学变古,是变汉唐之。宋儒在反思汉唐经学的同时,也涉及到经典的难易问题。宋儒多倾向于认为六经简要。如欧阳修撰《六经简要说》,认为妙论精言,不以多为贵,但人非聪明不能达其义。当然,承认六经简要,并不是要否定六经文本。要探求圣人之意,还得依靠经典。所以欧阳修《系辞说》批评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说:
      自古圣贤之意,万古得以推而求之者,岂非言之传欤?圣人之意所以存者,得非书乎?然则书不尽言之烦,而尽其要;言不尽意之委曲,而尽其理。谓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者,非深明之论也。[5]
      故欧阳修治经尤其注意区分本末,于经术务究大本,其所发明简易明白。其论《诗》曰:
      察其美刺,知其善恶,以为劝戒,所谓圣人之志者,本也;因其失传而妄自为之说者,经师之末也。今夫学者得其本而通其末,斯善矣;得其本而不通其末,阙其所疑可也,不求异于诸儒。[6]
      这种务究大本的经学方法贯穿于欧阳修的注经实践之中。
      治经应着重于大体,而不应当斤斤于章句训诂这样的细枝末节,这是宋学与汉学的区别所在。徐积以《诗经》为例,认为:治《诗》者必论其大体。其章句细碎,不足道也(《节孝语录》)。苏轼在他的几篇经论中也反复阐述了六经之道简易明白的道理。如在《诗论》中说,自孔子死后,六经之道遂散而不可解,原因在于其患在于责其义太深,而求其法之术太切。他认为六经之道,惟其近于人情,是以久传而不废,而世儒迂学曲说,虽其义之不至于此者,必强牵合以为如此,故其论委曲而莫通也。在《春秋论》中也有类似的看法。为什么天下之人常患求而莫得其之所主?在苏轼看来,天下之人以为圣人之文章非复天下之言也,而求之者太过,是以圣人之言更为深远而不可晓。认为其实大可不必把圣人之道看得如此神秘高远,只要明白六经之道近于人情,不必过为深求,也许对于接近圣人之道更有好处。但是,世人往往做不到这点,而曲为之说,不得要领。所以苏轼在《中庸论》中慨叹,圣人之道难明,既鄙滞而不通,又污漫而不可考,究其原因,在于昔之儒者求为圣人之道而无所得,于是务为不可知之文,庶几乎后世之以我为深知之也。后之儒者见其难知,而不知其空虚无有,以为将有所深造乎道者,而自耻其不能,则从而和之曰然。相欺以为高,相习以为深,而圣人之道日以远矣!”[7]苏轼从社会心理上分析了求道过深的原因,确有见识。与苏轼同列蜀党的吕陶,也有类似的观点。其《应制举上诸公书》(之一)认为:圣人之所谓道者,以简易为宗,以该天下之理;以仁义为用,以成天下之务。非幽远而难明,阔疏而难施,汗漫而不可考信”(《净德集》卷15)。他也作有《春秋论》,说:圣人之道,要在使天下之人皆可以知之,不为高说异论,以惑后世。故五经之言大率简易明白,惟道所存。他批评后之学者务欲推明圣人之道,张而大之,而思之太深,求之太过,虽较然可晓之义,必亦为之立说。说立而莫能归其理,则从而攻夺争辩。是以大经大法破碎紊乱,而莫可考正(《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16)。吕氏的观点与苏氏如此相近,难怪《宋元学案》将他列入苏氏同调

      二、经道关系

      对于圣人之道与经典之关系的认识,宋儒大体上都强调从经典文本的角度去理解圣人之道圣人之旨,不放弃对经典文本的注释、研究。如种放在《辨学》一文中批评一种不穷尧、舜、文、武、周、孔之法言,但抉摘百家诸子巧谲纵横之言,以资辩利而争霸其说的学风,认为大抵圣人之旨尽在乎经,学者不当舍经而求百家之说。道德淳正,莫过乎周、孔,学者不当叛周、孔以从杨、墨(《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16)。范仲淹说:夫育材之方莫先劝学,劝学之道莫尚宗经,宗经则道大,道大则才大,才大则功大。盖圣人法度之言存乎《书》,安危之几存乎《易》,得失之鉴存乎《诗》,是非之辨存乎《春秋》,天下之制存乎《礼》,万物之情存乎《乐》。故俊哲之人入乎六经,则能服法度之言,察安危之几,陈得失之鉴,析是非之辨,明天下之制,尽万物之情。使斯人之徒辅成王道,复何求哉!”(《范文正集》卷9《上时相议制举书》)程颐认为六经是为明道而作,圣人之言虽然简约,但圣人之道已经全部包含在其中:圣人之道传诸经,学者必以经为本(《二程文集》卷9《为太中作试汉州学生策问三道》)。显然在程颐等人看来,对经典的深入研究、对辞指的深刻领会,是通向圣人之道的必由之路。如果儒者不由经典,不守圣人之说,自叛其学,就会使儒学精神日益消失。程颐又说:
      圣人六经皆不得已而作,如耒耜陶冶,一不制则生人之用熄。后世之言无之不为缺,有之徒为赘,虽多何益也。圣人言虽约,无有包含不尽处。
      程颐以概括经典中的义理。他批评汉儒的繁琐哲学是不知六经简易之理。有人问:汉儒至有白首不有通一经者,何也?程颐回答说:
      汉之经术安用?只是以章句训诂为事。且如解《尧典》二字,至三万余言,是不知要也。[8]
      他认为圣人之道坦如大路,但学者往往病不得其门,不知如何去把握圣人之道。其实只要得其门,就无远之不可到。这个是什么?就是经典。但是今之治经者亦众矣,然而买椟还珠之蔽,人人皆是。研治经学,不能抓住其中的精髓,却纠缠于其中的细枝末节,钻研得愈深,离圣人之道愈远。因此他提出:
      经所以载道也。诵其言辞,解其训诂,而不及道,乃无用之糟粕耳。[9]   
      善学者要不为文字所梏。故文意虽解错,而道理可通行者不害也。[10]
      这一见解大胆而新奇,是对汉儒解经方法的挑战。程颐还认为读经应了解圣人作经之意,说:凡看文字,非只是要理会语言,要识得圣人气象(《二程遗书》卷22),读书者,当观圣人所以作经之意,与圣人所以为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求圣人之心,而吾之所以未得焉者,昼诵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其必有见矣(《二程遗书》卷25)。也就是说读经要善于从训诂章句的迷雾中解脱出来,把握经典的核心。程氏高弟杨时说:六经,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治之成法也。其文自尧、舜历夏、周之季,兴衰治乱成败之迹,救敝通变因时损益之理,皆焕然可考,网罗天地之大文理,象器幽明之故,死生终始之变,莫不详喻曲譬,较然如数一二(《龟山集》卷25《送吴子正序》)。尹焞也说:读书者当观圣人所以作经之意与圣人所以用心,与圣人所以至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句句而求之,昼诵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则圣人之意见矣(《和靖集》卷4)。总之,程门弟子承其师说,多主张抛弃繁琐注疏,直探圣人之心。
      在经与道的关系问题上,永嘉九先生之一蒋元中的《经不可使易知论》一文也值得一提[11]。他认为圣人之道不以无经而亡,也不以有经而存,圣人作经,不是专为道设,而是为求道者设。接着他对难知的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后世之人所以深究圣人之经者,非以其经之难知也,圣人之难知也;非圣人之难知也,道之难知也。为什么呢?他说,圣人之道在我,而与天下共之,故发挥所蕴,著为六经,而圣人之心无蕴矣。但是后世之人往往认为圣人之道不易知,这是因为不知明经之道。蒋元中提出经载道也,道在心也的观点,认为三代以上,士以心明经,故经明而为君子;三代以下,士以经明经,故经明而为书生。以经明经,是非真知经者也。他说,以心明经者,出于意言之表;以经明经者,不出于意言之间。圣人有不言之旨意言之外,这种不言之旨必须用去体会才能有得。所以仅仅看到经典之言语,是无法真正把握圣人之道的。对圣人的不言之旨,必须反身而求之,才能有得。也就是要观其言而明于身,反其本而复于心,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他批评汉儒说:汉儒不然,明于此而不明于彼,徇于末而不知其体,皓发笺注之间,以求圣人之道,犹观后人之影而不识其面也。正因为汉儒不知明经之道,所以,没有真正领会圣人之意不在章句之间而在言意之表,读《易》而知爻象,诵《诗》而知风雅,汉儒之所能也。至于观《易》而忘象,善《诗》而不说,汉儒之所不能也。汉儒对经典花了如此大的力气去笺注训释,但并没有真正把握圣人之旨,这就给学者造成一种误解,认为圣人之经难知,圣人之道难知。因此,必须超越汉儒的方法,善知经者不求之于意言之间,而应求之于意言之外。
      六经是儒家圣人之道的载体,汉唐以来没有人怀疑过。但是,圣人之道与经典的关系,有两个问题必须回答:第一,圣人之道是否全在经典之中?第二,经典讲的是否都属于圣人之道?对此,宋儒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他们的观点体现在对经典与传注进行重新审视上面。这就涉及到经典究竟有多大的可信度的问题。宋代疑古思潮的兴起,为宋儒客观认识经典提供了可能性。
      儒家经典是通向圣人之道圣人之心的桥梁,宋儒大体上是予以肯定的。宋儒治经,以讲明圣人之道为鹄的,故重视经典本文。他们对汉唐传注虽然不完全否定,但更注重发挥个人心得,主张通过对经典本文的研究,把握圣人本意,从而实现对经典本义的探求。他们对汉唐时期的传注之学多有批评,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认为前人的种种说法不符合或违背了圣人的本意,因而影响了对经典本义的理解。本文本意本义是宋儒在谈论读书、治经时常常使用的几个概念。所谓本文,即经典原文,这是圣人之道的主要载体。所谓本意,是指圣人所要表达的本来意思、意义。因为意、义二字文义基本相近,在宋人的文献中,本意本义有时是可以互通的。不过,仔细考察,二者还是有所差异。本意侧重于圣人创作经典的原始动机或意图,具有主观性、间接性的特点;本义则主要指经典表面上所呈现给读者的意思或意义,具有客观性、直接性的特点。借用现代诠释学的概念来说,儒家经典即是诠释的对象,称之为文本本意就是所谓作者的意图本义就是所谓作品的意图
      确认文本的可靠性,是理解圣人之意、经典本义的基础和前提。为此,宋儒非常重视读书法,许多学者都强调读书应当善疑。程颐说:读书当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则圣人之意见矣(《二程遗书》卷25)。又说:学者要先会疑(《二程外书》卷11)。杨时主张:学者当有所疑,乃能进德。然亦须著力深,方有疑(《龜山集》卷11《语录二》)。这种不是胡乱怀疑,而是在努力思考、仔细分析基础上的。朱熹也说:读书无疑者须教有疑,有疑者却要无疑,到这里方是长进”(《朱子语类》卷11)。当然,也不能胡乱起疑,应当疑其可疑。朱熹主张:
      大抵看圣贤言语,须徐徐俟之,待其可疑而后疑之。如庖丁解牛,他只寻罅隙处,游刃以往,而众理自解,芒刃亦不顿。今一看文字便就上百端生事,谓之起疑。且解牛而用斧凿,凿开成痕,所以刃屡钝。如此,如何见得圣贤本意?[12]   
      读圣贤之书,应当带着疑问去看,通过从无疑到有疑、再由有疑到无疑这样一个过程,实现对圣人之道的把握。
      象山学派也非常具有怀疑精神,重视的学习态度。陆九渊主张:为学患无疑,疑则有进(《象山语录》卷4)。又据《象山语录》记:
      时朱季绎、杨子直、程敦蒙先在坐,先生问子直学问何所据,云:信圣人之言。先生云:且如一部《礼记》,凡子曰皆圣人言也,子直将尽信乎?抑其间有拣择?子直无语。先生云:若使其都信,如何都信得?若使其拣择,却非信圣人之言也。人谓某不教人读书,如敏求前日来问某下手处,某教他读《旅獒》、《太甲》、《告子》牛山之木以下,何尝不读书来?只是比他人读得别些子。”[13]
      在陆九渊看来,经典中的一些圣人之言也不可尽信。比如《礼记》一书,许多标明子曰,却不似圣人之言。因此学者要善于读书,对经典中的所谓圣人之言不可盲从,应当有所抉择。陆学传人袁燮说:
      学者读书不可无所疑。所谓疑者,非只一二句上疑也,要当疑其大处。如观《禹贡》叙九州既毕矣,何故叙导山于其后?既叙导山矣,何故又序导水于其后?若几于赘者。能如此疑,所疑大矣。如此读书,方始开阔。[14]
      所谓大处,指经典中体现大经大脉的地方,而不必计较于一些文字训诂上的细枝末节。杨简也说:学必有疑,疑必问,欲辩明其实也(《杨氏易传》卷1)。通过提出疑问,把握圣人本意、经典本义。晚宋学者也多具有怀疑精神。王柏说:
      读书不能无疑,疑而无所考,缺之可也;可疑而不知疑,此疏之过也;当缺而不能缺,此赘之病也。[15]
      在这种怀疑精神的驱动下,王柏著《诗疑》、《书疑》,大胆对《诗经》、《尚书》提出自己的看法。
      宋儒通过对经典文本的重新审视,得出了经典非圣道之全、经典有牴牾之处、经典有附益之文这样一些对经典的新认识,从而破除了从前人们对经典的盲目信仰。在此基础上,大胆疑经、改经,并对经典重新进行诠释,建立宋学新范式。

      三、朱陆异同

      宋代以后,学者多谈朱陆异同。有些人出于门户之见,往往夸大他们之间的差异,似乎二者之意水火不相容。而有的人又刻意抹杀他们在为学之方上面的区别。这两种态度都是不可取的。在经学取向方面,朱陆既有共同之处,也有不同之点。
      朱熹坚信圣人之道在于六经,简易精约,特别强调通经明道,身体力行。他认为圣人言语本是明白,不须解说,只为学者看不出,所以做出注解,与学者省一半力(《朱子语类》卷11)。由于经典本来明白,就不必花费过多的精力去加以解说。他主张:解经不必做文字,止合解释得文字通,则理自明,意自足。批评今多去上做文字,少间说来说去,只说得自己一片道理,经意却蹉过了。解经多做文字,其实只是自己个人的发挥,对正确理解圣人的意思不一定有多大作用。所以朱熹提出:
      经之于理,亦犹传之于经。传所以解经也,既通其经,则传亦可无;经所以明理也,若晓得理,则经虽无亦可。
      传注都是通经明理的手段,应当始终把握这一点。他的这一思想,与王弼非常相似[16]。朱熹还举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事例说明解经之弊:
      尝见一僧云,今人解书,如一盏酒,本自好,被这一人来添些水,那一人来又添些水,次第添来添去,都淡了。他禅家尽见得这样,只是他又忒无注解。[17]
      经典被注家说来说去,添加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反而使圣人之道变得模糊不清了。因此解经牵傍会合,最学者之病(《朱子语类》卷118)。朱熹主张解经且只据所读本文,逐句字理会教分明,不须旁及外说,枝漫游衍,反为无益”   (《朱子语类》卷52)。至于某些注说晦涩难懂,那一定是有问题的,不是道理有错会处,便是语言有病;不是语言有病,便是移了这步位”   (《朱子语类》卷16)。朱熹反对不要强作解人,其立足点在于承认圣人之道简易明白,如果有难解之处,就值得怀疑,不必强为之说。如关于《尚书》,朱熹将其分为五种情况:《尚书》有不必解者,有须着意解者,有须略解,有难解,有不可解者”   (《朱子语类》卷78)。关于《周易》,认为《易》解得处少,难解处多”   (《朱子语类》卷72),某近看《易》,见得圣人本无许多劳攘,自是后世一向乱说,妄意增减,硬要作一说以强通其义,所以圣人经旨愈见不明(《朱子语类》卷67)。关于《诗经》,朱熹认为《诗》才说得密,便说他不着看《诗》且看他大意(《朱子语类》卷80)。关于《春秋》,朱熹认为后人多穿凿之说,只恐一旦于地中得孔子家奴出来说夫子当时意,不如此尔。门人问《春秋》、《周礼》疑难,朱熹说:此等皆无左证,强说不得。若穿凿说出来,便是侮圣言,不如且研穷义理。义理明,则皆可遍通矣。他教育门人:看文字,且先看明白易晓者。此语是某发出来,诸公可记取”   (《朱子语类》卷83)。总之,朱熹提倡的是观其大意的读经、解经方法,这与他对经典的认识是密切相关的。
      朱熹重道问学,虽然承认圣人之道简易明白,但并不放弃对经典的注释。而陆九渊以尊德性相标榜,更重视心传,故对经典的看法、对注疏的看法都与朱熹有很大的不同。不过,这种差异也不应该过分夸大。他们之间在为学之方上的区别,终究是宋学内部的差别。在很多问题上,朱、陆的看法是非常接近的。陆九渊不否认由经求道,但他与朱熹及许多宋儒一样,认为圣道简易明白,并非幽深难知,古人自得之,故有其实。言理则实理,言事则实事,德则实德,行则实行(《象山集》卷1《与曾宅之》)。但是,千五百余年来,异端充塞,圣经榛芜(《象山集》卷1《与李省干》),道丧之久,异端邪说充塞天下,自非上知,谁能不惑?(《象山集》卷1《与邓文范》)由于道之不明,故天下虽有美材厚德,而不能以自成自达,困于闻见之支离,穷年卒岁而无所至止。其气质之不美,志念之不正,而假窃傅会,蠹食蛆长于经传文字之间,何可胜道?方今烂熟败坏,如齐威、秦皇之尸(《象山集》卷1《与侄孙濬》)。闻见支离蠹食蛆长指的是学者满足于道听途说之言,皓首于经传文字之间,不知圣人之道为何物。究其原因,都是不知圣人之道简易明白之过。《象山语录》载:
      临川一学者初见,问曰:每日如何观书?”学者曰:守规矩。欢然问曰:如何守规矩?”学者曰:伊川《易传》、胡氏《春秋》、上蔡《论语》、范氏《唐鉴》。忽呵之曰:陋说!”良久,复问曰:何者为规?”又顷问曰:何者为矩?”学者但唯唯。次日复来,方对学者诵《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一章毕,乃言曰:《乾文言》云:大哉乾元!’圣人赞《易》,却只是个简易字。道了,遍目学者曰:又却不是道难知也。又曰: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顾学者曰:这方唤作规矩。公昨日道甚规矩!”[18]
      这件事非常形象地反映了陆九渊摆落传注、崇尚易简的治学态度。对于汉唐传注,陆九渊少可多否,无需多言。但程颐《易传》、胡安国《春秋传》、谢良佐《论语说》、范祖禹《唐鉴》是宋学的代表作,陆九渊也不认同。这与他反对注经的态度是一致的。陆氏认为为学、治经应当以明本心为目的,心之体甚大,若能尽我之心,便与天同,为学只是理会此。所谓明心,其实是一种内省的方法,通过直觉去体悟心中先天存在的。他说:今所学果为何事?人生天地间,为人当尽人道,学者所以为学,学为人而已,非有为也(《象山语录》卷4)。学习的目的是为了做人,而非其它。因此,陆氏提倡一种易简功夫,主张先立乎其大者日用处开端。所谓易简功夫就是发明本心,或者说存心养心求放心。如何发明本心?陆九渊认为不过切己自反,改过迁善,即通过自我反省、自我认识、自我完成,达到对道、对理的体认。他认为这才是为学的根本:学无二事,无二道,根本者立,保养不替,自然日新,所谓可大可久者,不出简易而已(《象山全集》卷5《与高应朝》)。
      朱、陆之争表面上看是为学之方中博与约、支离与易简之争,实际上反映了对经典的态度及其领会上的差异。陆氏不主张穷经,而主张通过发明本心去认识道、理。时人遂有不读书之诮。如朱熹说:子寿兄弟气象甚好,其病却在尽废讲学(《朱文公文集》卷31《答张南轩》之十八)。对此,陆九渊辩解说:某何尝不读书来,只是比他人读得别些子某何尝不教人读书,不知此后然有什事(《象山语录》卷3)。他自认为读书与别人不同,读书的目的是明理、明道。他反对束书不观,游谈无根(《象山语录》卷2),但主张书亦正不必遽而多读,读书最以精熟为贵(《象山全集》卷14《与胥必先》)。他也反复对门人说,对注疏及先儒之说不能忽视,后生看经书须着看注疏及先儒解释,不然,执已见议论,恐入自是之域,便轻视古人。至汉唐间名臣议论,反之吾心,有甚悖道处,亦须自家有证诸庶民而不谬底道理,然后别白言之。但是,读书应当有更为高远的追求,不能仅仅停留在理解文义的层次上,学者须是有志读书,只理会文义,便是无志读书固不可不晓文义,然只以晓文义为是,只是儿童之学。须看意旨所在(《象山语录》卷3)。这虽然是泛论读书,也反映了他对读经的态度。他不反对读书,但认为道、理主要不是从书中获得。他不相信通过章句训诂能解决对义理的领会问题。如《论语》,一般认为出自孔子门人所记,最能反映孔子的思想。但陆九渊却认为:
      《论语》中多有无头柄底说话。如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之类,不知所及、所守者何事?如学而时习之,不知时习者何事?非学有本领,未易读也。苟学有本领,则知之所及者,及此也;仁之所守者,守此也;时习之,习此也;说者说此,乐者乐此,如高屋之上建瓴水矣。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19]
      如果先不明道,而去穷经,滞于文义,对《论语》中许多无头柄底说话是无法真正理解的。因此在读经之前,应先有一个知,才能读懂圣人之意。正是基于以上认识,陆九渊对于传注颇有微词,说:传注益繁,论说益多,无能发挥,而只以为蔽(《象山集》卷19《贵溪重修县学记》)。认为传注不仅不能发挥圣人之意,反而会将圣人之意掩盖住。所以当有人问先生何不著书(即解经)时,陆九渊反问:六经注我?我注六经?(《象山语录》卷1)他的回答,实际上反映了对传注的根本态度。这八个字应当包含三层意思:首先,经典简易明白,不用作注。其次,无论是六经注我,还是我注六经,都以为主体,突出主体对经典的理解、发挥。再次,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不是截然分为两件事[20]
      陆九渊不注经,并不是说他不重视经典。在如何读经的问题上,朱、陆有许多相似之处。陆九渊说:
      某读书只看古注,圣人之言自明白。且如弟子入则孝,出则弟,是分明说与你入便孝出便弟,何须得传注?学者疲精神于此,是以担子越重。到某这里只是与他减担,只此便是格物。[21]
      他不主张多读传注,更不主张注经,目的是为了减轻学者的负担,以便将更多的精力放在穷理、发明本心之上。
      读经的过程就是我注六经的过程,也是六经注我的过程,应当与圣人同心。陆九渊又说:
      其引用经语,乃是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则不为侮圣言矣。今终日营营,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有采摘汲引之劳,而盈涸荣枯无常,岂所谓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者哉?终日簸弄经语以自傅益,真所谓侮圣言者矣。[22]
      他反对摘录经典中的一些字句加以附会,不去真正理会圣人之心的学习态度。要体会圣人之心,自然离不开对经典的真切理解。陆九渊主张读书须是章分句断,方可寻其意旨。在《与傅圣谟》的信中,陆九渊以《易》为例,说:
      “与天地相似之语出于《易·系》,自易与天地准神无方而易无体是一大段,须明其章句,大约知此段本言何事,方可理会。观今人之用其语者,皆是断章取义,难以商确。[23]
      只有明白了章句,才能准确掌握圣人之意。陆九渊反复申明,读经先须理会文义分明,则读之其理自明白(《象山语录》卷1),由此可见陆九渊对待经典的态度还是非常严谨的。不过,弄清文义,还只是读书的第一步。他批评今之学者读书,先是解字,更不求血脉(《象山语录》卷3)。读书的目的是涵养此心若能涵养此心,便是圣贤。读书最终要落实到格致正诚、修齐治平上来。他以读《孟子》为例,说:读《孟子》须当理会他所以立言之意,血脉不明,沈溺章句何益(《象山语录》卷3)。
      抛开朱、陆的哲学争端不谈,在经学观上,他们都崇尚简易,认为圣人之道本来非常明白,不必过于深求。在这一点上,他们的认识是一致的。其实宋代其它学者也大多鄙薄繁琐,崇尚简易。如叶适认为:
      每念尧舜三代间文字,须不待训义解说而自明,方为得之。然自周以来,必设学而教,而孔氏亦以教门人子弟,故有起予兴观群怨之论,则所谓训义解说殆不可已也。若《左氏》所载,固已蔓延,远于正道,而公、谷尤甚。及汉初各守一师,因师为门,其说不胜其异,后世乃以为遭秦而然误矣。盖训义解说出于俗儒,势自当然尔。郑玄虽曰囊括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然不过能折衷俗儒之是非尔,何曾望见圣贤藩墙耶?况更数十年无不如此,就有高下,何所损益?其不待训义解说者固粲如日星,学者不以自明,而辄以自蔽,是真可叹也。[24]
      叶适认为尧舜三代之文其实道理非常明白,用不着解说。孔门以之教授门人,后世繁衍丛脞,枝说漫延,反而使圣人之道不明。

      由以上所举可见,宋儒一般认为经典之中蕴藏了圣人之道,要把握圣道,自然离不开经典,但仅仅通经,是难以真正理解圣人之道的真谛的。王安石《答曾子固书》所谓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25],是这一认识的最好概括。在舍传求经义理至上的口号下,宋儒经学崇尚简易,追求一种易简功夫,往往利用对六经的注解阐发自己政治主张、哲学思想,六经只是宋人手中的一个,在瓶中装的已经不是汉唐儒学的内容了,甚至与先秦原儒的思想主张也有区别。在经学内容上,宋儒喜谈义理,侈言心性,好为新说,对五经及传注大胆怀疑,从过去重视五经转而尊崇四书,将《孟子》一书由子升为经,又将《中庸》、《大学》从《礼记》中析出,与《论语》合为四书。他们从四书中发掘出儒家的道德形上学,建立起儒家的性理之学,以与佛、道二家的形上学相抗衡。

      作者:杨世文,男,生于19652月,现为四川大学古籍所研究员。主要从事儒学史与儒学文献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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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史料学初稿》,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140页。
      [2]钱穆《两汉博士家法考》,见《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
      [3]有关章句之学的讨论,参见林庆彰《两汉章句之学重探》,载《中国经学史论文选集》上册,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0年版。
      [4]范文澜《群经概论》第一章第三节引,朴社1933年版。
      [5]《欧阳文忠公集》卷130
      [6]《文忠集》附录吴充《欧阳公行状》。
      [7]《苏文忠公全集》卷2。案:《易论》、《书论》、《诗论》、《礼论》、《春秋论》既见于《苏文忠公全集》卷2,又见于《栾城应诏集》卷4。洪迈《容斋五笔》卷10《公谷解经书日》条引苏子由《春秋论》云云,文句正同,则似应为苏辙之作。
      [8]《二程遗书》卷18
      [9]《二程文集》卷14《与方元寀手帖》。
      [10]《二程外书》卷6
      [11]此论见于乾隆《温州府志》卷28下。据《宋元学案》卷32《周许诸儒学案》,蒋氏服膺洛学,元丰中太学有永嘉九先生之目。这篇论可能即他为太学上舍生时所作,太学诸生盛传诵之,至刻之石,可知在当时产生过相当的影响。后来张九成(横浦)对此论也非常称道。
      [12]《朱子语类》卷20
      [13]《象山语录》卷3
      [14]《絜斋家塾书钞》卷4
      [15]《鲁斋集》卷16《风序辨》。
      [16]王弼《周易略例·明象》: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著,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这段话是对汉代经学方法的突破,奠定了新易学的基础,影响极为深远。虽然朱熹的治学方法与王弼并无直接的关系,但朱熹对王弼之学非常熟悉,受其影响,也属情理之中。
      [17]《朱子语类》卷103
      [18]《象山语录》卷1
      [19]《象山语录》卷1
      [20]“六经注我还有一层意思,即学者不必专从书本上去用功,更应注重践履。王应麟《困学纪闻》卷8艾轩云:日用是根株,文字是注脚。此即象山六经注我之意,盖欲学者于践履实地用工,不但寻行数墨也。程、朱都有六经注我的思想。程子曰:尝观读书有令人喜时,有令人手舞足蹈时。或问:莫是古人之意与先生之意相合后如此否?曰:是也(《性理大全书》卷53)。古人之意与先生之意相合,即六经注我
      [21]《象山语录》卷3
      [22]《象山集》卷1《与曾宅之》。
      [23]《象山集》卷6《与傅圣谟》三。
      [24]《习学记言》卷25
      [25]《临川先生文集》卷73。 
  
文章出处:儒藏 
文章作者:杨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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