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茶诗就是一段历史,一个人物,一份心情。品读这一首首长歌短叹,便回到了或豪迈或温婉的时代,进入了或淡然或无奈的心灵。不管是瘦削孤傲如陆羽、卢仝的背影还是达观狂放如乐天、东坡的醉卧,都成为远远的水墨画,画面上荡漾着淡淡的茶烟。 茶,入了人之口;人,却在茶之中了。 有茶又有丝竹,是最美不过的境界。我想范仲淹,你的晚年该是能入这境界的吧。那时的你该是最喜欢一人独啜的,在苍凉的邓州,在秋风吹起的月夜,你定会抚弄琴弦,弹上一曲《履霜》吧,那是你一生所唯一钟爱的曲子:
嗷嗷哀兮谁家子, 延绵痛兮生至死。 父怜儿苦,母怜儿痞。 何世之人,逐儿于市。 延八时兮辗转五仕,冷然嗔兮殂落如蚁。 谁无子兮,爰此悲诔。
曲子里因后母的谗言被放逐的伯奇,应该能挑动一向达观豪爽的你的某根脆弱的神经。放逐!是的,一生中,这已是第四次了!这次出京城,那个在你第三次被贬却不畏奸佞,执意送行的王质又送你了吗? 啜一口香茗,把这曲子里的哀怨融化到茶汤里吧,前不久,你不是还劝解好友滕子京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吗?怎么这会儿却又独自在茶烟里抚这《履霜》的曲子? 想想当年在武夷山吧,和章岷的那次斗茶!那喧响,那酣畅淋漓的茶气直冲云霄呢。你当时写的茶诗还记得吗? 年年春自东南来,建溪春暖冰微开。 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从古栽。 新雷昨夜发何处,家家喜笑穿云去。 露芽错落一番荣,缀玉含珠散嘉树。 终朝采掇未盈檐,唯求精粹不敢贪。 那采茶的农人喜笑着上山去了,但实际上那采茶的苦你该是最熟悉不过的。因为你吃的苦比谁都多呢。还记得儿时在醴泉寺寄宿读书的日子吗?晨夕讽诵,吟读不懈,每天一锅粥的苦日子是早就经历的啊。喝茶的嗜好也是那时养成的吧。还记得在应天府书院的求学吗?凌晨舞剑,夜半方眠,是苦行的颜回啊。但你是那么充实!你高唱:“瓢思颜于心还乐,琴遇懂君恨即销.但使斯文天未丧,涧松何必怨山苗。”那年皇帝路经书院门前的大街,大家都去观望,你不去,你说:“日后再见,也未必晚。”当年的自信与执着,现在的你还有吗?是啊,你还要流离,朝廷的公文已到,你又该上路了,这回要去颖州。也好,那里毕竟暖和,于你的肺病要好些。 自从前两年你把章岷和苏舜钦一起提携入馆阁后,如今章岷有了作为。你喝的是他送来的茶吗?是你爱喝的睦州鸠坑毛尖还是北苑的贡茶?那年你们游承天寺,后来又品尝鸠坑毛尖的时候还有诗歌唱和呢。不过没有好茶你是不会在意的,你什么时候在物质上苛求过呢。你平时居家从来不吃两样荤菜,妻儿衣食只求温饱,你到现在都没有一座像样的宅第!因为你知道“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的道理。难怪朱熹称你为“有史以来天地间第一流人物”! 那次奢华的斗茶该是难得的一次了。从你勃发的诗情里是看得出那次的场景,你说: 北苑将期献天子,林下英豪先斗美。 鼎磨云外首山铜,瓶携江上中泠水。 黄金碾畔绿尘飞,紫玉瓯心雪涛起。 斗余味兮轻醍醐,斗余香兮薄兰芷。 其间品第胡能欺,十目视而十手指。 胜若登仙不可攀,输同降将无穷耻。 那铜鼎,那天下第一泉的水,那黄金碾和紫玉瓯都是当世的珍品啊。那次是章岷输了吧,可惜他的茶诗现在无处寻觅,不过一定也是上好的,记得你是夸过他的诗“真可压倒元白矣”。可那天他的茶汤怎么泛青呢?一定是蒸青的时候火候不到吧。还有一个朋友的更是泛红,那是炒焙火候过了头。只有你的茶色如雪涛,水痕出现最晚,汤花咬盏又最久!你看那输了的,如同败将一般的羞愧。是了,难怪人们把斗茶又叫着“茗战”呢,这是把茶宴当战场啊。说到战场你再熟悉不过了,知道吗?在我们大宋只有你和后来者辛弃疾是文武双全的了。可惜的是辛弃疾的“武”却没有充分展示就抑郁而终了。而你不一样,败将你见得多了,在陕西经略副使的任上,韩琦不听劝告,低估了西夏军的优势,一味冒进,结果损失了十六员大将,一万余士卒啊。当然你见得更多的是西夏的败将们,你在大顺城外的突袭让我们从此有了一句歌谣:“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谁会想到你那时已年逾五旬,历经三次贬谪而霜染鬓发了呢,也难怪你咏叹“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如今你的白发如霜,却依然满腹的忧愁,今晚的月光里,《履霜》一曲显得更悠远了,塞外的秋雁也该闻之而堕泪。 当然我知道,你忧的是天下,而绝非个人的荣辱。你不是没有烦恼,你也曾把消愁涤烦的希望寄托在茶上。你说:
于嗟天产石上英,论功不愧阶前蓂。 众人之浊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 屈原试与招魂魄,刘伶却得闻雷霆。 卢仝敢不歌,陆羽须作经。 森林万象中,焉知无茶星。 商山丈人休茹芝,首阳先生休采薇。 长安酒价减千万,成都药市无光辉。 不如仙人一啜好,泠然便欲乘风飞。 君莫羡,花间女郎只斗草,赢得珠玑满头归。
这茶真有这功效?能把屈原那被放逐千年的魂魄招回?能把喝了杜康酒之后沉醉三年的刘伶唤醒?能让卢仝再为此歌一曲,让陆羽把《茶经》重新写过?让商山四皓放弃灵芝,伯夷叔齐不再采薇? 范公啊,你真能乘风归去? 真正的酣畅淋漓,你有过,但不是喝茶的时候!那是在苦读数年一朝高中后在锣鼓喧天中“看尽长安花”之时;是在做兴化县令修筑捍海堤堰,与滕宗凉泰然自若地面对狂风大潮之时;是在崇政殿上与仁宗皇帝感慨陈词、犯颜直谏之时;是在西北边陲带着狄青奋勇杀敌之时;是在庆历新政中大刀阔斧、整饬政务之时…… 唯独不在茶里! 今日的独啜,你可能在想着自己会在放逐中终了自己的生命,但你一定是坦然的:你的庆历革新启发了王安石的“熙丰变法”,你的边防战略使西线稳固了相当长的时期,你提拔的一批学者为宋代的学术鼎盛奠定了基础,你的先忧后乐和志士节操永远闪灼异彩。你的生命不会终了,最起码因了那篇《岳阳楼记》! 那年的茶宴和斗茶的人今天在哪里?富弼在青州的苍凉中蛰居,欧阳修在滁州的瑯玡山里沉醉,滕宗凉在岳州的洞庭湖畔忧馋畏讥。 而你,范公,在这邓州的月夜里独啜又弹琴。
作者:程龙伟,笔名且饮且读,《海峡茶道》专栏作家、安徽省淮南市茶文化协会秘书长、秋浦书院茶道导师、2014中国.·杏花村诗会雅集总策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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