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通过多年研究,尤其是近年来通过电脑软件操作来作比较研究,我发现在山水的空间格局中,留白所代表的云烟虚处,乃为整个山水画面极其重要、不可或缺的构成部分。 以下,我通过电脑透光,对留白衬托山水精神的特殊意义,来作几类图像的实证考察:
画山水去写生师造化,是每位山水画家的必修课。可是,许多画家都会遇上的苦恼,是到山水中去对景写生或拍照,所见到的差不多都是满满的风景,而并非空灵的山水。 我曾对网上风景照片作海选,发现依据现实拍下的大量山水风景照片,大多只宜以西画方式来表现,许多照片本身毫无传统的那种山水味。只有极少数的山水风景照片,看去类似于水墨画,而这些水墨风味的风景照片,差不多皆是摄者在特殊云雾状态下抢镜头而得,有些照片还作过后期处理;而一般的游观者,则皆无缘得见那般的山水景致,亦不具备后期处理技巧,故不可能成为这类摄影作品的作者。 那古人为何能发现画面空白那么多的非常规视觉山水?其图像资源之启示又从何而来?以往历代山水高手如荆浩、范宽、董源、“元四家”和石涛、龚贤等,大都长年隐居山中,坐穷丘壑,故他们能时常见到云聚云散之绝妙瞬间,感悟大自然灵奇之气的巧妙减法。而今人写生,则多为时间有限的走马观花、蜻蜓点水,又哪能捕捉到山水在特有雾霭光线之下才会呈现的奇幻之景? 我们眼睛所见和摄录下来的山水景象,差不多都是画面满满的风景。它们适宜于用油画或水彩、水粉来表现,却往往与中国山水画特有的空灵感相去甚远。面对这些画面满满的实景素材,我们又该到何处去寻觅山水画特有的空灵? 经过琢磨,我发现通过电脑软件“白平衡”功能调控光气透入,因风景照上各区域质性厚薄不一,其疏薄处易被光气透入而捅破,遂能使画面产生空白,并由此而形成既质实又空灵的气局;画中之色彩因有空白之映衬,亦更见其清新鲜亮。 且看下面的图例: 通过电脑透光调节光气,不仅能够使山水风景出现鲜亮的空白,竟还能够把黑夜照片转换为白昼: 由北宋道士陈抟流传至民间的太极图,那真是中国古人的神奇发明。据历史要到明代才有郑和下西洋呢,但中国人那么早便已发明的太极图,竟已显示出一个半边是黑夜、半边是白昼的圆通地球!——显然,那是中国古人对造化乾坤的神奇感应。正是由于这太极玄机,清代石涛的论画名言“混沌里放出光明”,竟亦可通过电脑透光的光影幻变,来予以佐证: 在上世纪50年代,李可染要出一本写生集曾请齐白石题签,齐即题为“李可染水墨风景写生集”。或许李可染当时不太认同老师如此的题法,后来出画册,他还是自题:“李可染水墨山水写生集”。 而今看来,齐白石当初那样的题签未免观念保守。不过,那却也点出李可染那时山水写生的近景化趋向较为明显,有点西画的风味。其面目虽新,但“远”意不足,不像传统山水那样,具有系统内在的演化规律。而李可染后来提出:画山水要把近景当中景来处理;至其晚年,则有意回复到有来龙去脉的大山水,或可视为其摆脱近景化风景趋向,向大山水龙脉靠拢,以拓展表现空间的矫偏之举,——那是否是他对当年齐白石那样的委婉批评的回应?不得而知。 有意思的是,通过电脑透光幻变,以上这幅李可染当年的写生山水,竟也会出现画面由满变空,感觉近景好似被推远了,由西式的“风景味”向中式的“山水味”转换的迹象。而其关键因素,显然在于画面空白的增加。 以上两幅李可染画一为早期、一为晚期,都显示他的画格有浓重的西画味。尽管调子浓重,在他画中仍留有空白,尽管这空白很少;并且,通过电脑透光幻变,原来两幅调子浓重的,都能够幻变成清淡的山水味。这说明,早年齐白石婉转批评李可染画的山水是风景,似乎又对又不对;这也说明:中西画的底蕴是可以相通的。 以上的张大千和黄宾虹画,其原作也都是调子浓重的,但通过电脑透光幻变,竟都变成了清淡的韵味。其中之奥理,亦颇值得我们玩味。 接下来也通过图像举例,再来看油画和水彩,是如何通过电脑透光,幻变出水墨味: 接下来拟从空白入手,来探究山水画的虚实格局。 在中国画里,空白可用以表示水,亦可用以表示烟云汇聚之气,这“气”和“水”,皆具空透的特性。但两相比较,“水”有它明显的水平面,在视觉上明显可见;而“气”给人的视觉平面瞬息变幻,难于捕捉,——我想,这也该是中国人在山水与风景两者间作权衡选一的关键依据所在? 且看为何中国人要将山水称为丘壑?其“丘壑”释义为:“丘,矮小的土山;壑,水沟或水坑。丘壑泛指山和水。”“壑”乃指水沟或水坑,可见“丘壑”这词,亦包含着“陆”与“水”二义。王安石有诗:“山川在理有崩竭,丘壑自古相盈虚。”显然,这“盈”与“虚”,正是山水丘壑之凸显与凹陷的空间意义。 中国人喜称“山水”或“丘壑”,不愿称“风景”,其深层之缘由,恐怕正在于以水陆之界分,来显示山水之实域与虚域,而这,正可以体现沧海桑田之变:沧海之水是空透的,桑田则为不空透之岸陆;沧桑之变,亦即宏观的水陆凹凸格局及微观的水土关系之变,亦即水与陆(土)、虚与实、质性空透与不空透的位移变幻。 中国有个词叫“深厚”,——“深”为海也,“厚”乃陆也。中国山水之妙,即在于既有深之透、亦有厚之质的凹凸之间。山水画家若能胸有丘壑,便能够像造物主似的,巧妙地移山填海,在其画上行“沧桑之变”。 若对山水风景照运用电脑透光,光气便会将将画面的疏薄处击穿——将画面的疏薄低凹处吞噬、填充,从而使画面透现留白,整个画面亦因而产生虚无与实有之二域: 这画面上产生的虚无与实有二域,便好像地球上水陆分界由地质凸凹厚薄而引起,山水风景画面之凹处薄处被光穿透才显出空白,就好像是地球之地势凹薄处会被水淹没。并且,山水画中笔墨之凹薄处会被光穿透而显空白,这空白很自然地会有大白和小白,且具各种形状,——那便好像在地球上,有各具形状不一的海洋、湖泊和河流。更为巧妙的是,地球上的水陆分界,有潮涨潮落之随机变异,而山水风景画面上的“水”“陆”分界通过电脑的透光、光气强弱变化,亦会有扩张或收缩的随机增损变异。亦即是,随着光气的或强或弱、或涨或褪,实景的隐与显亦会随机产生或增或损的变化,这在电脑透光的实际操作中,即能敏感地显示出来。而在山水实际创作过程中,已落笔墨的实域,与未落笔墨的空白,亦在随机变动着。聪慧的画家,必会选择画面水陆分界“潮涨潮落”变动之最佳状态,来将画面定格完成。 由上述探究可以发现,山水丘壑空间构成变化之特征,乃蕴于凹与凸、隐与显、虚与盈的波澜起伏之中。这种凹凸隐显、波澜起伏的空间构成,既呈现造化变化的内在节律,亦孕含着自然累积的爆发能量,等它累积到一定的时机,则有产生沧桑之变的动能。而这种对于造化玄机的认识和体悟,对于研究山水画系统格局的动态演变及其本质内涵,应具有既形象又深透的意义。 画家写生观察山水,要从满实的风景中发现空灵的山水。 山水画家的作画过程却恰好与之相反,要在空阔的白纸上逐一构建山水实景,——而这种由虚到实的作画过程,有点像空阔天空中云霞幻变的“山水”: 记得有一年我游欧洲,发现那儿春夏季晚上要九、十点才天黑, 黄昏时间特别长,而那云霞天空,便好像一幅幅令人惊艳叫绝的山水。从古人画论对云山的描绘来看,我估计天空的云霞变幻,肯定对他们画山水亦有所启示。可惜因生态环境变化,现国内能见到极美云霞图的几率已大为减少。之后,我也曾收集过一些云霞图,把它们放在电脑上把玩。以上,便是我从云霞图的电脑幻变中,选出来的图例。 云霞幻变山水,何以竟能幻成多变的气色呢? 据现代研究认为,光色与燃烧之温度相关。英国物理学家开尔 文发现,黑体物质若吸收热量,会因受热高低而变成不同的颜色。当黑体受热达500—550摄氏度时,就会变成暗红色;达 云霞可幻变为山水,说明山水在虚实机理构成上,与之有相通之理。但与稍纵即逝的云烟奇幻之景一样,一般人能见到美幻云霞图的几率极低,它毕竟不可能成为画家模山范水的经常性样本。 而我在前面的举例,通过电脑的透光调节,使浓郁的风景洗出清新的留白,这是山水画家从满局实景中发现空灵山水的巧妙方法。而后我又发现:通过电脑透光调节,亦可捕捉从淡到浓的气象幻变。而这从淡到浓、从虚到实的图像变化显示过程,则正可用它来借以说明山水画从虚到实、从无到有的创作过程: 清代张庚在《国朝画征录》中记载王原祁的作画过程,有“发端浑沦,逐渐破碎;收拾破碎,复还浑沦”这16个字。在画家作画之前,原来是一片浑沦的一张白纸。一旦落笔,那浑沦便被打破了。而以上这些画面,原来的照片很淡,并且,有的画面部分空旷,若视空白为云雾,便好像景物被隐在云雾空白之中。而后通过电脑光气调节,原来隐在云雾空白中的景物便好像渐渐显露出来了,——从无到有,由淡到浓,这整个过程与作画过程的逐渐推进,竟颇为相似。 画山水往往把落笔之后的添加,叫作“醒”。那意思就是:要让景物渐渐地从迷糊状态中醒过来。对一个真正有灵悟的山水画家来说,他作画,其实也就好像在移山填海、自造乾坤。生宣空透的特性,使山水画家的作画过程便好像在“水”中筑“陆”,于空透之中建构不空透之土基,让实处之“陆”(山树实景等)在虚处之“水”(空白的云或水)中渐次积淀并隆起,由此而产生微妙的虚实变化。这是一种包含力度与物质性添加微妙变化的虚实相生,而生宣在整个作画过程中,亦随机进行着微妙的由生至熟的区域性转换。山水画家可把空白当作物象显现或退隐界限之“水面”,把一张白宣纸当成是画面产生厚与薄、凸与凹的空间载体。当画中的景物凸起显现,那便好像是“陆地”从“水面”抬升,物象即化无为有;而当景物凹陷退隐,那“陆地”也就从“水面”消失,物象乃化有为无(一些淡湿的痕迹干后,便是这样), 李可染谈其画山水体会,喜以罗丹做雕刻为例。他说:“罗丹雕刻时就是在石头上逐渐地剥出一个人来,有时连手脚还没有剥出来,但感觉意境够了,就不再剥了。”过去我不明白,画山水怎么会与做雕刻有联系?现在终于弄懂了,画山水,便是画家让景物从虚无浑沦中逐渐地显露,亦即让景物在云雾空白中逐渐隆起现身。主宰景物隆起显身过程的是画家,他要随时把控整个景物显现的过程:一旦感觉景物显现得已差不多了,便要适时而止,——而这,岂不与罗丹做雕刻逐渐让它显现的感觉差不多? 对于一位特有灵悟的山水画家来说,他在纸上行“沧桑之变”,也就是作包含力度与物质性微妙变化的“水”与“陆”的转换。而他始终关注的,应是体现景物显现过程的凸凹之间,亦即“厚”之不透,与“深”之空透的对比变异,当然在这当中,可以包蕴相当丰富微妙的层次变化。 我们若将一张未落笔的宣纸视为一个空白的“底盘”,传统 中国画在这空白“底盘”上所盛的,主要是点线,其画面所呈现的,是点线网络结构。而现代中国画的“底盘”,则可能是墨或色之块面,而这墨或色之块面,又可能有点、线、面的交叠或交混,还可能与初始“底盘”之空白交杂(是谓透漏或透脱,这对画面气韵有“醒”的清新作用),因而现代中国画“底盘”的变化,有可能要比传统复杂得多,当然亦极有可能使画面变得驳杂琐碎,不够大气。曾见有的中国画驳杂琐碎,显得不大气,这显然与作者对于一幅画的整体“盘面”把控不当有关。 在这里,有必要一提的是版画与中国画的渊源。 黑白版画,似与水墨的太极玄机隐然相通。早在明代便有陈洪绶,至近现代则有李可染、石鲁和赖少其,皆是令人刮目的大家。由于山水画家作画是在“水”(空白)中垒“陆”(笔墨),而在宣纸上又只能往上加、不能往下撤,若过份纠结于垒加的丰富微妙,亦有可能会使一幅山水陷于太繁而腻乱。因而,有必要通过层次的概括性简化、干湿与繁简的间隔,来使山水画保持其大格局和大气魄。而版画意识,正可有助画家对画面的层次铺垫和上下互映的概括性把控,整肃一般画国画所难于克服的笔气散漫,且能变换气局、强化构成,摆脱传统陈陈相因面目之束缚,它对于山水画家培育气度与气局,拓展新貌,会有神奇的作用。版画意识,可有助画家在山水把控格局上“致广大”;而落笔时,画家若胸有丘壑蹊径,笔墨有致且随心入微,则亦可见具体表现之“精谨微”,遂能臻于相得而益彰之效果。 以上贾又福的这幅山水颇有意境,我不知他是否有过版画经历?但它所显示出的版画味应是毋庸讳言的。山水画家在层次酝酿和构成组合上可向版画设计借力,但若最终又能消泯版画痕迹,更显中国画特有的笔墨魅力,无疑会更臻于上乘。 由于本文所论涉及甚广,我不打算再予大幅拓展。最后,想再通过一些图例,来说明山水空间构成格法的可变性: 因而正好像一个绝顶美人,一幅真正好画应是骨肉停匀,其虚界与实界之“水”“陆”格局,应是互映得宜,乃至经得起“横看成岭侧成峰”之变异检视。画家作山水,心中亦宜以此为谱,来探讨图式之优化,以寻求相对更趋美妙的空间构成。 将山水画创作的最初底本,予以“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变异检视,将会给山水画家带来高旷的视野,而其内在之依据,则是“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这是画家在寻求一种空间构成的超脱与夸张,亦乃山水空间弹性的奇妙体现,——而空间弹性所蕴含的,则是山水气局所特有的灵性魅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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